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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一年八月,丁寧任命狄青為曹參,為洪江下屬。
其時,西夏撕毀和約,公開稱帝,並進犯延州,駐延州守將畏敵且避敵,屢戰
屢敗。丁寧奉命暫駐延州。
九月,狄青第一次隨軍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殺西夏野利格邪副帥,升為裨將。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擊金湯城,被切斷歸路。狄青率騎兵突圍成功,反擊解圍。
十二月初,狄青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餘里,活捉敵方主將呼額倫。
丁寧與狄青又建橋於谷,築招安、豐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佈陣的要
害。
第二年三月,丁寧為其上表請功,朝廷頒布聖旨,封其為副統帥,並御賜賞禮
無數,令天使押禮物至軍中,親表慰問,另賜「辟疆」劍一柄。
天使從京城風塵僕僕地帶隊趕到,丁寧率軍出城相迎。
當天晚上,軍營之中歡呼雷動,紛紛叩謝皇恩浩蕩。
宴席方休,眾人談笑甚歡。這時,天使突然笑笑,離席而起,從袖中摸出一道
聖旨:「聖旨到。丁寧接旨!」
丁寧一愕,馬上單膝下跪:「末將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丁愛卿自領兵以來,北疆安定,戰功卓著。朕念爾年
已過二十,特許朕之皇妹與卿。未央郡主美貌聰慧,堪為愛卿之佳偶。愛卿軍務繁
忙,可賜卿二人於陣前成親。欽此。」天使讀完了詔書,看了丁寧一眼,奇怪他聽
了詔書竟沒有絲毫喜悅之色。
丁寧怔怔地跪在地上,一個白衣少女絕世的舞姿忽然閃過他的腦海。過了很久,
他才道:「臣接旨,謝皇恩。」這一句話,他說得分外艱難。
他本以為自己是死也不會接這道詔書的。身為將門之子,他對於人生的選擇實
在是很少,這次主動請命遠駐邊關,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寧肯戰死疆
場,也不願活活地把一生關進樊籠!
但是,今天,當這一刻無可避免地到來時,他以為自己會絕望地反抗,甚至會
做出瘋狂的舉動,但……他竟沒有!
為什麼?難道,在這兩年中,他竟已有些變了嗎?難道,他曾以為是他一生刻
骨銘心的愛戀,竟也漸漸淡去了嗎?他、他竟是這樣一個人嗎?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
天使把聖旨交到他手上,笑了笑:「丁少將軍,這下你可艷福齊天了,娶到了
皇族中最負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來想讓你們早日成親,
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纏綿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癒。」
丁寧仍似處於茫然之中,不知所對。
天使指了指東廂,低聲道:「萬歲念你軍務繁忙,特許你們與陣前成親。喏,
人家郡主也隨隊來了,就在那邊。」
丁寧不由問:「她……她答應了麼?」
「什麼話!」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還有不答應的?喏,這是令尊丁大將
軍的手書,這是郡王的賀禮,他們兩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隨便離京。老將軍說了,
大丈夫要以國家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搖;郡王也開通得很,肯讓女兒受點委
屈。你看那兒,一排五車,是萬歲賜的婚禮。」
丁寧轉頭,眼角的餘光掠過了狄青。
狄青正喝著頭盔的酒,不知怎地突然嗆了口,連連咳嗽。
東廂中燭光盈盈,一個宮髻高聳的倩影映在窗上。
丁寧在窗外,開口問:「雪鴻?」
門開了。一個碧衣侍女開門後便退了下去。
一個宮裝的絕色麗人站在門邊,斂襟福了一福:「丁少將軍。」待她緩緩抬起
頭,熟悉的臉上卻沒有了以往的神色,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似地。
她真的變了。如此的高貴嫻雅,如此的風度絕倫,的確是皇室的風範。
她用一種毫無疵瑕的貴族聲音道:「夜已深了,丁將軍還是請回吧。」
丁寧沒有走,他掩上了門,問:「雪鴻,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別叫我雪鴻,雪鴻已經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
她的笑容又令丁寧想起了一個人——冰梅!門一關,未央郡主的話就不同了。
可惜,伊人已化為雲煙,一去不返。冰梅,還有……雪鴻。
未央郡主夢囈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幾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我才
好了起來。」她轉過頭,問:「你以前從未見過我,對不對?」她的笑,有一種冷
冷的嘲諷。
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許只是在這兩年中,她只是以「雪鴻」而活著的吧?
丁寧過了很久,才道:「是的,我從未見過你。」
夜已深了,一切都靜了。
只有一個地方還亮著燈。馬棚裡。
馬伕當然已換了人。這個江南來的小伙子可沒有狄青昔日的勤奮,他此刻已縮
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陣「唰唰」聲讓他睜開了眼皮。
「啊?」他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個白衣女郎挽著袖子,正在洗著馬匹。她的美並非以筆墨所能形容,帶著三
分清麗、三分柔媚、三分端莊,還有一分仙氣。她全身白衣似雪,卻在幹著這樣的
髒活。可她卻彷彿幹得很熟練了。
「你……是人……是妖,還……還是仙?」馬伕結結巴巴地問。
白衣女郎抬頭,神色古怪地笑笑:「我幫你洗馬,你高不高興?」她的語音柔
媚而親切,讓人聽了有說不出的舒服。
馬伕不由道:「當然……高興了。」有這樣美的人肯光顧這兒,他怎能不高興?
白衣女郎歎了口氣:「你比他好,你比他好……」她一低頭,兩滴淚簌簌地落
了塵土之中。
馬伕見她哭了,不由問:「你為什麼傷心?我……能幫幫你麼?」
「能啊。」
「什麼?儘管說吧!」
「你好好睡一覺吧!」
馬伕只覺腰間突然一麻,一陣睡意襲來,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白衣女郎繼續洗著馬,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搭在馬頭上,淡淡道:「狄青,為
什麼不進來?」她對著空氣發話了。
門開了。門外果然有一個人,一個戎裝的年輕將領。
狄青。
他走進了馬棚,剔亮了那盞風燈。燈光明明滅滅,映著他的臉。他的臉仍是那
麼清秀,目光仍是那麼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點江山的從容。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來。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劍?」未央郡主看見他佩的長劍,問,「你如今真是出頭了,名動邊關
了,狄將軍。」
狄青沒有說話,他在慢慢調節好自己的感情,不讓一切有差錯。也許,他今夜
根本就不該來,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不由自主地會轉到這兒,彷彿他知道她也在
這兒。或許,他是在期待她說些什麼,或是想對她說些什麼。
過了許久,狄青才俯下身,抓過了鐵掀,剷起地來。
這時,若有人看見,狄將軍在鏟地,郡主在洗馬,一定以為自己活見鬼了。
「雪鴻,」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發顫,「對不起。」
未央郡主淒然一笑,撫著馬的鬃毛,淚水順著她頰邊流下。風很冷,淚流到頰
邊,就凝成了冰。水晶般綴在腮邊。
她緩緩道:「雪鴻已經死了。」她轉過頭去:「她本來一直是睡著了的,直到
十八歲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為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掙脫鎖住她的鏈子。她想要
的不多——僅僅是自由和愛戀。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回去了,回到那個籠子裡去。
因為她輸了,敗給了我——一個沒有靈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好死了。」
狄青說不出話來,他眼中的嚴冰在一層層慢慢融化,他的心也已觸手可及。他
明白自己錯了——雪鴻對自己是認真的,並不是一時興起的頑皮。可如今明白,又
有什麼用?是他自己親手逼走了她,等於親手毀了那個雪鴻!
「衛青、霍去病、李廣……史冊上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名字,狄青,你難道不想
像他們一樣麼?」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當掃除天下,名垂史冊,何患無家?」
她的笑容冷艷如空谷雪蓮,卻有無盡的淒涼與失望。
狄青的手已在發抖,她說得不錯。自己其實一直都在迴避,因為他不想牽扯到
這個漩渦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顧不上雪鴻。
「雪鴻。」他終於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雙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傳到他的心
頭,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纖弱卻堅韌的手在發抖。他用自己溫暖有力的大手圍住了
她的手。「雪鴻。」他再一次低喚,聲音已接近於依戀而柔和。
未央的手劇烈地發著抖,顫聲道:「我很開心,很開心……就這樣吧。再握一
會兒,只是一會兒。」她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在告訴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讓我多
快樂一會兒吧。」
兩人隔著一匹馬相對而立,雙手在馬背上緊緊相握。房外風很大。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目光突然變得明澈而堅決。「狄青,這一次來,
我還帶了一個你最想見的人——你母親。她……她把你的未婚妻也帶來了,說要讓
你在營中安家。」她一邊說,一邊已緩緩抽回了手。
「她……不是很美,但很賢惠,很孝敬……你母親一直誇她好,說你有福氣。」
她緩緩說著,慢慢低下頭去,每一個字都是和著血說出來的。
風很冷,她的手又在風中慢慢冰冷。
這一次,狄青沒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們再也沒機會了。
他緩緩回過身:「謝謝你,未央郡主。」
「狄將軍客氣了。」她淡淡道。
門外是大風,彷彿要吹走世間一切——可為何吹不走山一樣沉重的不幸與悲哀?
天亮後,那個馬伕一覺醒來,看見乾乾淨淨的馬房,真以為昨夜遇了仙。
狄青推開了東廂房的門。「母親!」他的聲音已有些顫抖。
白髮蕭蕭的狄老夫人正與未央郡主閒談,乍見兒子,驚喜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顫巍巍地道:「青兒!」
狄青心下一酸,雙膝落地,膝行著來到母親跟前,叩下頭去:「孩兒不孝,離
家三年,讓您老人家受苦了!」
狄老夫人一把把兒子擁入懷中,摩挲著兒子的頭髮,昏花的眼中閃過了淚花,
哽咽道:「好孩子,你為國轉戰塞外,是為狄家增光啊!娘哪還會不高興?這幾年
多虧了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對了,青兒,快過來見見五兒!」
這時,本端著茶水上來的一個少女羞紅了臉,忙轉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
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遠千里來這兒,怎麼剛一見面又害
羞了起來?」
狄老夫人一手拉過五兒,一手拉著兒子,蒼老的臉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
你們這小兩口子,還是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呢!」她拉著狄青的手放在五兒的手上。
狄青心驀地往下一沉,莫名的苦澀讓他幾欲絕望!
狄老夫人笑吟吟地看著兒子兒媳好一會兒,忽地回過神來,忙一迭聲地道:
「看我都老糊塗了!青兒,是郡主小姐把我們接到這兒來的,還不快謝謝人家。」
狄青轉過身,緩緩一躬:「末將多謝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禮:「狄將軍客氣了,賤妾何功之有?」
他們相互謙讓著,可眼光卻始終不曾接觸過。這一刻的沉默,卻彷彿過了千萬
年……
狄老夫人絲毫未覺,復又笑道:「青兒,咱們一家好不容易又團聚了,你年紀
也不小了,娘想盡早把你和五兒的親事辦了。娘老來寂寞,真想早點抱個孫兒。」
五兒羞紅了臉,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滿足直漫到臉上。年少俊美,驍
勇英武,這一切,已讓農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這幾年的苦總算沒白吃。
她不是很美,卻有一種山野般的樸實與自然。
狄青的手漸漸握緊了劍,握得指節都有點發白。但他還是恭敬地低聲道:「一
切但憑母親吩咐。」
狄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聽娘的話……」
這時,未央郡主蒼白的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話了:「老夫人,反正我近日
也要出閣,不如兩家婚事一起辦了吧!」
狄老夫人吃了一驚,連連搖手道:「這怎麼當得起!您是公主嫁將門,萬歲爺
御賜的大婚。我們是個鄉下人,怎麼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聲道:「沒關係,這樣也方便一點,反正東西都是現成的。老夫人,
就算給未央一個面子吧。」她的聲音有難以拒絕的柔和。
狄老夫人盛情難卻,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氣。青兒,五兒,還不快謝謝郡
主?」
狄青與五兒齊齊躬身:「多謝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臉色已蒼白得可怕。
狄青見到她如雪的臉色,目中再一次閃過了痛苦之色,只是隱藏得很深、很深。
狄老夫人卻驚問:「郡主,您的臉色好差!貴體要緊,快請大夫來瞧瞧。」
未央郡主艱難地笑笑,擺手道:「沒什麼,只是外邊下雪了,身上有點冷而已。
我回去加件衣服。」她邊說邊起了身。
狄老夫人忙道:「青兒,快送送郡主!」
門外的雪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兩個人默不做聲地走著,踏著積雪,一路無言,
也不望對方一眼。
到營口了,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頭看著半空飄落的白雪,靜靜道:「到盡
頭了,你也該回去了。」她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淒然的笑意:「狄將軍,恭喜你。」
狄青亦緩緩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紅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紅梅。
兩人目光交匯,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還重比海還深的悲哀。
路已是盡頭。
狄青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窮途末路下眼睜睜地看著
虞姬自刎!
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幾天,全營上上下下都在忙著操辦正副統帥的婚事。沙場成親,以下子又是
兩對新人,不能不說是一段佳話。
可誰又知道,這段「佳話」的背後,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苦澀與酸楚?
白石屋的簷下,風鈴於風中輕輕擊響。
「你在我走後來過這兒麼?」未央郡主輕輕地問身邊一個戎裝青年將領。
丁寧點了點頭,不知怎的有些侷促不安。
「看來我們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緣,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到底還是要成親。」
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以後我不求你對我怎樣,只希望你
我能和睦相處,也為將軍府與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寧手按長劍,極目遠眺北方,緩緩道:「我……自從冰梅自殺後,就從未想
過要成家……可皇命不可違,我為了逃避,只好請命遠駐邊關。」他低頭對坐在風
鈴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卻有著無法形容的悲痛:「說一句實話,我領命出
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個決定——戰死疆場,再也不回朝成親!」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沒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見了我?」
「真是天網恢恢,逃到哪兒也逃不掉。」丁寧微笑。
兩人相視而笑,可各自的笑容裡卻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邊,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寧的手,「我們還是成親吧!也讓所有人
滿意,讓父母放心——畢竟,我們無法與整個家族、王朝對抗。」
丁寧不再說話,低頭看著手中的「倚天」長劍。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軍旗飛揚,號角連天。丁寧與狄青縱馬齊奔,伴著天使出外狩
獵。
狄青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弦聲響處,一隻大雁應聲而落,箭穿雙目。
「狄副統帥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軀在馬上坐得不安穩,幾次幾欲墮馬。他
喘了口氣,笑道:「不想兩位年紀輕輕,卻各有萬夫不當之勇!倚天、辟疆賜予兩
位少年俊傑,萬歲的邊疆從此無憂矣!」
他哈哈大笑:「可惜狄將軍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請求皇上配一名美女於將
軍——英雄美人,千古佳話,哈哈!」
丁寧與狄青相視一眼,縱馬急馳,兩人各自無言。
這時,只聽「颼」地一聲急響,一支箭從兩人身側掠過。林中馬上傳來一聲猛
吼,一頭雲豹從林中帶傷躍了出來,發了瘋般地在獵場上東跑西撞,見了人就咬!
天使已嚇得直發抖,幾乎從馬背上掉了下來。丁寧和狄青忙一左一右地護住了
他。
這時,又聽「颼颼」兩聲急響,兩支雕翎箭勁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豹子
的雙目中。箭勁力甚足,竟從眼中直貫後腦,當場格斃了那只雲豹!
「好箭法!」丁寧與狄青都不由同時脫口稱讚!
只見在幾十丈外緩緩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黃衫,頭帶銀飾的妙齡女子!
她一頭黑髮,美麗得如同遠山上的聖女,從她的裝束來看,她應是一位異族的貴族
小姐。
「樓蘭王次女琵琶,拜見大宋天使,兩位將軍。」她下馬在地上單膝跪下,盈
盈道,「願大宋天子萬歲,兩國友好萬年!」
丁寧看了天使一眼,只見他猶自發抖,應不出一句話,心中大大不以為然,只
好自己下馬扶起了她,淡淡道:「公主不必多禮。」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藍色的雙眸輕輕掃過他的臉,道:「多謝將軍。」
丁寧上馬與她並轡而行。
「丁將軍如此年輕,就已威鎮邊關,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緊呢!」琵琶公主一邊
按轡緩行,一邊笑語,「聽說將軍近日就要成親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兒有幸得到如
此的夫婿?」
天使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喔,丁將軍未來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絕
世佳人呢!是皇上親自安排的親事。」
琵琶公主輕輕「哦」了一聲,目光有些奇怪起來:「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將軍了。」
天使見力斃雲豹的居然是個妙齡少女,不由大為驚訝:「人言胡人馬上為生,
胡兒自小便會騎馬射獵,本官今日才算親眼見到了。」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大人過獎了。父王聽說大宋的天使近日來到邊塞,特意
命小女子前來問候。而且也帶了賀禮,以慶兩位將軍的新婚之喜。」
她一雙美目帶著笑意,一眨不眨地看著丁寧:「丁將軍,我很想看看美麗的新
娘子呢!」
丁寧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轉過頭與狄青交換了一下目光,對她道:「那麼,
公主請賞臉參加今晚的大婚吧!」
琵琶公主笑道:「這是當然了!」
軍營中已張燈結綵,喜慶之氣流於內外,到處可見殺牛宰羊,烹製食品的軍士。
吟翠這次跟了小姐來到營中,看著這偌大一片場地,不由咋舌:「天,世上還
有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的人,真難為丁家的那個姑爺怎麼管得過來!」
未央郡主沒有說話,目光空空地望著天上。碧空中有一對大雕展翅掠過,雙雙
比翼,搏擊長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歎了口氣。她也想這樣自由的飛,可終於還是逃
不掉——因為,外面根本沒有她的天空!
她的目光收了回來,看著庭中正在為老夫人漿洗衣衫的五兒。她挽著袖子,手
腳麻利地幹著,淳樸自然的臉上始終帶著甜甜的笑意。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聽弦聲急響,一支雕翎箭力貫長空。
其中一隻雕一聲淒厲的長唳,一頭墜了下來!
她的手一震,茶盞粉碎!
她疾步走了出去,只聽空中悲鳴聲聲,另一隻大雕在空中盤旋不已不忍離去。
未央郡主臉色蒼白,心中痛苦莫名!
「公主真是箭術超群,不愧為大漠兒女。」天使正在讚不絕口。
手下的軍士撿起了那頭死雕,琵琶公主接過大雕,雙手奉給天使:「按鄙邦風
俗,把獵物獻給貴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請賞臉。」
天使哈哈一笑,正準備伸手去接,忽聽頭頂勁風襲來,只一怔之間,一個巨大
的黑影壓頂而來,在頭上一掠而過。眾人一驚之下,只見那隻大雕凌空衝下,已抓
起愛侶的屍身飛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時甚為狼狽。
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臉上微現怒意,叱道:「畜生無禮!」從鞍邊抽出一支箭
搭在弓上,引弦對準了那只雕。弓如滿月。
這時,突聽一聲脆響,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琵琶公主一驚——這把弓伴了
她近五年,從未有過損傷,今天沒用力過分,卻無緣無故地斷了弦!她心頭疑雲大
起,一時不由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天使以為她難堪,忙笑道:「公主何必為區區幾隻鳥兒生氣呢?」
這時,已到了營口,眾人下馬步行。
只見營門旁邊立著兩個女子,一個穿著大紅昭君兜,容光絕美,氣質高華,正
出神地望著天空中飛遠的那隻大雕;另一個丫鬟裝束的碧衣少女,則手捧古箏,立
在她身後。
「未央郡主,今日難得出房來散散步啊。」天使下馬後打了個招呼,但語氣中
有些不以為然——身為大宋皇族的未出閣閨秀,居然在外面隨便露面,真不知郡王
一向怎樣教導女兒的。竟還被稱為皇族中的典範?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飛去,目光緩緩收了回來,看見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
浮出一絲笑意「剛才一箭射鵰的,想必是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誇獎了。」她的眼中,亦閃過了一絲說不清的陰影!
未央郡主看看她,歎息了一聲:「不想塞外荒涼之地,也有這等麗人。公主才
貌雙全,真是令人佩服。」她邊說邊回過身去,竟也沒有對眾人行禮。
天使見她行事如此,也是大為驚訝——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
絕世,知書識禮而聞名,可今天卻是絲毫不顧禮數,隨隨便便,讓人吃驚。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目光莫名的閃過一絲陰影。隨即轉頭對丁寧笑道:「這
位就是未來的將軍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氣質脫俗。丁將軍,這次的喜酒,我可
是喝定了的!」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這一段時間,她常常一個人出神。
天空依舊廣闊,卻已沒有了飛鳥的痕跡。
「叮,叮……」幾聲清脆的響聲,她驚覺回首,只見房簷下不知何時已掛了一
串銀白色的風鈴。一個戎裝的青年將領從簷下轉過頭來,淡淡道:「這是我派人去
石屋裡取來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謝謝你。」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丁寧道。
「什麼?」
「剛才琵琶公主的弓弦,為什麼回突然斷了?」他似笑非笑地問。
未央郡主笑了:「你……懷疑是我?」
丁寧點頭:「當時在場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會這麼做。」
過了很久,未央郡主才點頭道:「是我削斷的。」她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
薄薄的金葉子,拈在她雪白修長的手指間。
丁寧的目光閃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還多著,以後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寧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剛才你為什麼要救那只雕?」
「因為它很像我——想飛出籠子,自由地迴翔,卻仍是被人射了下來。」未央
郡主低聲道,「其實,我根本逃不了,就算僥倖逃出了,外面也沒有一片天空容納
我,最終還是被逼得回到籠子裡去,乖乖聽從別人的擺佈。」
她抬頭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曬衣服的五兒:「她雖說是個平平常常的庶民女
子,卻讓人羨慕得很 。」她微微咳了一聲,喝了口茶。
丁寧除下頭盔,在她身邊坐下。
「我們還沒成親,你這樣三天兩頭到我的房裡來,人家會以為我沒教養。」未
央郡主苦笑連連,「當然,也有人會以為我們很恩愛。」她諷刺地說著,目光又轉
為空虛。
丁寧拔了一根筷子,對準牆上掛的一隻箭袋投了過去,一邊淡淡道:「你也說
過,我們根本無法和整個家族,整個王朝對抗。既然這樣,何不隨遇而安?」他一
邊說,一邊接二連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
可他的神色,亦帶了說不出的寂寞與茫然。
這時,門外有人稟告:「丁將軍,郡主,該用午膳了。」
丁寧與未央郡主走出門時,正看見狄青與五兒也從東廂走了出來。五兒半是羞
澀,半是興奮地向他說著什麼,狄青則臉色溫和的聽著,不發一言。
兩對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
丁寧望向狄青,目光含了深意。
五兒卻是心無芥蒂,一見未央郡主,忙低頭請安:「拜見郡主。」她對於未央
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來邊關之事,一直心懷感激,在出身農家的她看來,這一位貴
族的小姐當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樣美麗而可親。
未央郡主微笑著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訴過你
不用自己動手,交給下人去幹就行了。」
五兒卻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麼,平時做慣了的,一天歇著也不自在。」
未央郡主拉著她進了房,邊走邊道:「來,用我的雪蘭膏塗上一點,小心傷了
手。」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了開去。
朔野風大,吹得軍旗獵獵作響。四周,營中的號角連綿吹起,蒼涼而雄渾。
丁寧與狄青在馬道上並肩而行。過了一會兒,丁寧才開口道:「後天該是成親
的日子了。」
狄青緩緩道:「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可外面的人都說,這是天賜良緣。」丁寧的笑容也有些慘淡。
一想起後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燭,這兩位叱吒風雲的大將都覺得寧可去上戰場!
上天開了一個玩笑,卻讓人笑不出來。
「你聽過『月下老人』沒有?」丁寧轉頭問狄青,「傳說中,他的紅線只要一
繫住了一對凡人,那麼這一對可憐人無論怎樣也會成為夫妻。而唯一解開這紅線的
方法——就是兩人之中必須死一個。」
他苦笑:「我懷疑,我們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憐蟲?」丁寧說著,慢慢低下了
頭,看著手中那把倚天長劍,緩緩道:「這把劍隨我們丁家兩代人出入疆場三十年,
上面染上過吐谷渾大汗、契丹皇族的血。可是它……卻斬不斷那根紅線。」
狄青亦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劍。他沉毅英勇的臉上也閃過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沒有別的選擇。我身為將門之子,不能放棄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
—她也一樣。但是,你呢?你為什麼也不反抗?也要這樣勉強自己?」丁寧盯著他,
一字字的問。
狄青側過頭去,過了許久,才冷冷道:「我也沒有選擇。仁、義、禮、智、信、
忠、孝,哪一條我也不能違背——這是母親從小對我的教誨。」
丁寧又是許久不說話,才頷首道:「不錯。你若是為了個人私情,敗壞軍國大
事,是為不忠;為此拂逆母命,是為不孝;違背婚約,是為無信;逾越門第,損及
宗室聲譽,是為無禮……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做這樣的人的!」
可是,話音一落,他馬上轉過頭,冷冷地盯著狄青,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
背棄雪鴻,是為不義!」
「不錯,」狄青凝視著手中的辟疆劍,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狄青我寧毀小
節,不損大行!」
未央郡主在屋簷下盤膝而坐,雙手輕輕地放在箏上。手纖美如明玉。
雲淡風清,簷下的風鈴輕輕響了起來。
鈴聲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彷彿是千里歸家的遊子,在推門時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雙眸;
又彷彿是披長衣,登名山,臨崖而立,天風浩蕩的感覺。
可是忽然間,箏中又做變徵之聲,直可裂金石!錚錚之中,隱隱有金戈鐵馬的
風範,就如萬騎雲集,兵刀齊舉,千軍萬馬在相互廝殺。
弦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高,忽聽「錚」地一聲,弦斷曲絕!
未央郡主一手按著箏弦,一手撫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絲血跡!
「好一曲《十面埋伏》!隱隱有大家風範——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
持久。」
「狄將軍也精通音律?」
「不敢當,一介武夫,只是偶爾聽聽,胡亂說幾句罷了。」
未央郡主手撫華箏,歎息道:「昔年亥下之圍,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
之後再撫此曲,仍是心神激盪,可想見當年的慘烈。」
她身後的聲音停了一會兒,才緩緩道: 「其實,傷心處別時路有誰不同?自
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
盡,賤妾何聊生?」一千年前虞姬的絕唱,在她口中唱出來,卻也帶了一種不忍卒
聽的絕望。
身後再也沒有人聲。她知道狄青已經走了。
傷心處別時路有誰不同?他也是嗎?
他也在傷心嗎?
她不知道。
她緩緩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灘殷紅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經一天
天的加重了……
在暮色四合之中,她聽到高空雁唳,號角連天,不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塞外
風沙大,風在入夜之時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風沙大了,小心身體。」有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明明是很
關懷的一句話,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反而帶了一種說不出的逼人的鋒芒。
未央郡主霍然抬頭,看見了一位黃衫翠羽的少女,明艷而英姿颯爽。
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她在這兒聽了自己和狄青的對話嗎?她
為什麼這麼注意自己?還帶了這種神色?
不知為什麼,未央郡主一直對她沒有好感——也許是因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來該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鳥中之王。
「郡主的身體不大好麼?」琵琶公主問,眼角居然帶了一絲絲的笑意。
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兩年來一直纏綿病榻,雖然半年前稍
有起色,但還是病根未除。」
她一邊說一邊拭去了嘴角的血跡。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裡……兩
年前,她還是一個多麼活潑健康的少女,對人生、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遠千里,抱病來塞外完婚,也
真是情深意重呢!妾身還真佩服。」
她話語中的諷刺和敵意,未央郡主如何會聽不出來?可是,她為何會有這種語
氣?她難道已經知道是自己削斷了她的弓弦了嗎? 琵琶公主從懷中取出一盒東
西,遞了過來,淡淡道:「恭喜郡主喜結良緣,區區薄禮,請笑納。」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開去。
等她走遠後,未央郡主打開了盒子,臉色頓時慘白!
盒中有一片金葉子,還有……兩副雕的爪啄!帶血的爪啄!
良辰終於要到了,營中一片歡聲笑語,到處張燈結綵。
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儼然以主婚人自居。
狄青與丁寧亦已卸下了戎裝,換上了大紅吉服。
紅燭高燒,使這向來是兵馬之地的沙場,也添上了幾分香艷溫柔。
「新娘子怎麼還不出來?」天使有些不耐煩地問。
「還在梳妝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剛剛去催過了。可一班愛起哄的堵住了門,說按規矩,新娘得寫首『催妝詩
』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稟。
「那又有什麼難?未央君主才華出眾,一首小詩還不一揮而就?」天使不以為
然。
文官抓抓頭皮,支吾:「可……可寫了一大會兒,房裡還沒傳出詩箋呢!」
狄青雖沒有看向這邊,可一切對話卻完全聽在耳中。他臉色陡然一變,一陣莫
名的心驚膽跳。他抬頭看丁寧,丁寧也正在看他。
驀然,堂中諸人只覺紅影一動,兩位將軍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圍著許多人,嘻嘻哈哈地討喜、索詩,可房門緊閉。
丁寧與狄青對視一眼,一掠而至,同時出掌震斷了門栓,雙雙搶身入內。
房中果然一空無一人。
妝台上的珠花仍在,幾名伴娘已身首異處,一股血腥味瀰漫了整個洞房。妝台
上壓著一張詩箋:「諸君不必鬧囂囂,一世良緣在此宵。銀河織女停梭待,早使銀
河跨鵲橋。」詩上墨跡未乾,顯然催妝詩剛一寫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變生不測。
看熱鬧的眾人湧入,一見房中如此慘象,一個個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並不弱,可顯然沒有還手的餘地。可知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寧
一字一頓地說,眉間憂色重重。
狄青此時聞說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氣,緩緩道:「可能是她……」
「誰?」
狄青還未回答,突聽房外一陣吵鬧,一個人衝了進來。他腳步踉蹌,滿臉血污,
呼吸粗重,顯然是受了重傷。
「洪統領!」旁邊已有人驚呼出聲,扶住了他。
洪將急促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敵……叛亂…
…」
他回頭,指著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契丹勾結了樓蘭……造反……
將軍,快,快……」他一口氣喘不上來,登時便絕了氣息。
丁寧與狄青更不遲疑,大喝一聲:「擊鼓示警,馬上出營備戰!」兩人掠出房
門,扯下新衣,迅速披掛停當,出營觀看。在國難當頭的瞬間,所有私人的事情已
經顯得無關緊要。
丁寧回頭對狄青道:「你先率一萬人馬去佔領陣地,我點齊兵馬後就馬上趕來。
記住,這一戰只能進不能退!」狄青緩緩拉下了青銅面具———這是他上陣時的習
慣。
因為他的相貌過於俊美,缺少威猛之氣,所以臨陣殺敵之時,他必上這個猙獰
可怖的青銅面具。他緩緩舉起了手中辟疆劍,向丁寧點了點頭。
然後他翻身上馬,下令:「二千人為前鋒,結『虎象陣』,緩緩前進;兩千人
為後隊,結『長蛇陣』以阻後敵!出發!」
丁寧交待完畢,已奔上點將台,親自擊鼓集兵。鼓聲緩慢而決然,一聲聲傳出
里許。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團的官兵,突然劍皆鴉雀無聲。
不一時之間,台下已齊集了各部人馬。
丁寧回身,說道:「今夜有契丹軍來襲,備馬出戰!」
行令將軍當即轉身發令,但聽得一句「出發」的號令變成十句,十句變成百句,
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大,卻是整然有序,毫無驚慌雜亂。
大軍齊畢,丁寧縱馬,正待出發,突聽營後戰鼓喧天,火光大作!
眾人齊齊回首,只見營後草料場已大火沖天。兵無糧草不行,草料場向為軍之
重地,此處一失,軍心立時浮動起來。
丁寧心下暗驚,只聽探子來報:「方副統領叛變降敵,已火燒草料場,起兵反
殺過來。」
眾軍更是心驚。方天喻也是一名重將,手握五萬雄兵,鎮守後方。此時一旦起
兵反叛,與契丹前後夾攻,其勢凶險無比。
丁寧處變不驚,緩緩下令:「變後隊為前隊,向南攻擊!」
號令到處,三萬兵馬分為前軍、左軍、右軍、後隊四部,另有小隊游騎,散在
兩翼。兵甲鏘鏘,南向挺進。眾軍見敵勢如山,心中俱明今晚只怕生死難料,可一
向忠於宋室,也只有拚死一搏。
行出十里許,已見到大批人馬。為首一將正是方天喻。
丁寧勒馬,厲聲喝道:「逆賊,朝廷待你不薄,為何負恩反噬?」
方天喻大笑:「丁寧,我馳騁疆場二十多年,為大宋賣命流血,卻只是個副統
領;你黃口小兒,只不過由於出身將門,居然一來就當了大將軍,這公不公平!契
丹許我大元帥之職,比起大宋若何?」
丁寧不再答話,右手一揮。行令官手執黃旗,一聲令下,左右兩翼將士緩緩前
進。敵我雙方兩陣對園。
敵陣中鼓聲大震,突地向左右分開,推出幾百名俘虜來。這些人大都是平民裝
束,男女老幼都有,被齊齊推搡在地。方天喻冷笑:「壓敵軍家屬上陣!」
此語一出,丁寧這邊的宋軍登時一亂。要知玉門關駐軍大都是常駐塞外之人,
除了一部分為戎邊犯人外,大率已在本地安家立業。如今只見敵方推出這許許多多
平民,拖兒帶女,亂成一團,將士心中安得不慌?
方天喻麾下一騎縱馬出陣,叫道:「大宋官兵聽著:爾等家小,已被收留,投
降的和家人團聚,陞官三級;若不投降,格殺勿論!」
宋軍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親人,一個個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
丁寧目光閃爍,心知現下情勢危急,一旦有人先行動搖,變兵敗如山倒。方天
喻這一手旨在瓦解己方軍心,說要殺俘虜一定是說到做到。
這時,高台之上又一陣喧嘩,一隊人被牽了出來。這些人大都為女子,衣飾華
貴,可見並非一般平民。
這些都是大宋將領的妻室兒女。
數十名軍士拔出長刀,架在眾人頸中。
方天喻冷笑:「爾等再不投降,可要殺人見血了!」
這一來,軍心更是浮動,不少士兵已在竊竊私語,而將領大都看向了統帥。
丁寧目光沉毅。他知道在這關頭,他已是全軍的靈魂,他絕對要冷靜!
方天喻手一揚,一個紅衣女子被押了上來,她穿得是大紅的嫁衣。
「未央郡主!」宋軍中已有不少人失聲驚呼。連將軍夫人均已落入敵手,這樣
一來,宋軍豈不是一敗塗地了?
「丁寧,你到底是降不降?」方天喻下令軍士把刀架在未央郡主頸中,喝問。
未央郡主頭髮零亂,衣衫不整,可目光堅定如星,朗聲道:「將軍勿以家室為
念,好男兒當一死報國。」她此語一出,一些心中浮動的宋兵停住了口,紛紛轉頭
看向丁寧,想知道統帥該如何是好。
幾萬人的戰場,一時間居然靜得出奇。
丁寧緩緩抬頭,喝道:「汝為宋室而死,史書當記你一大功!」語音未落,他
彎弓一箭射去!箭勁而疾,直射台上的未央郡主!
箭射入未央郡主頭部,她登時委頓於地。
眾軍肅然,一個個熱淚盈眶。
這時,對方陣前許多將領妻兒哭叫起來,驚慌失措。
丁寧手擎倚天劍,厲聲大喝:「將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
十餘枝箭射了出去,哭叫的人紛紛中箭而死,登時沒有人再敢亂喊。
丁寧回顧手下士卒,目中閃著可怕的光芒,一字字道:「今日,戰死,為國;
生還,亦為國!」
方天喻眼看對方並不受威脅,立刻撇下了俘虜,變動陣勢向宋軍發起了攻擊。
丁寧毫不退縮,也馬上指揮軍隊迎戰。
這時,突見敵方陣地一陣騷亂,一匹馬在陣中疾奔,馬上卻空無一人。待到馬
奔到了近處,突聽一聲弦響,連珠般三箭已射向方天喻。
方天喻大驚,揚鞭向來箭擊去。這一手揮鞭擊箭的功夫他本是熟練已極,可這
枝箭中竟隱隱含著內力,震得他手臂發麻。他擊落了一枝箭,尚未回過鞭,第二枝
轉瞬間又到!這一箭從他左肋穿進,透胸而過,他身邊將士竟來不及護衛。
變生腋肘,交戰得雙方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時,只見那匹馬的鞍下還伏有一人,那人從馬上跳出,一刀割下了方天喻的
首級,高高舉起,厲聲高呼:「叛軍首領已斃,趕快投降!」眾人一時呆住了。
那人紅衣長髮,居然是已死的未央郡主!
原來,她身懷絕技,在丁寧一箭射來之時,低頭以牙咬住箭蔟,更佯裝中箭身
亡。待得眾人注意力轉移之後,才悄無聲息地「復活」,慢慢靠近方天喻,一擊得
手。
丁寧不肯稍縱時機,鞭梢一指,大軍掩殺了過去。
在亂兵之中,兩人縱馬相互馳近,默默注視著彼此。方才短短片刻之中,已經
從生到死走了一回,劫後餘生,一時心懷複雜,恍然隔世。
「狄青呢?」過了許久,未央郡主問,「怎麼不見他來?」
「他已先領兵去抗擊契丹部隊去了。」丁寧道。
「好,我這就去幫他!」未央郡主撥轉了馬頭。
丁寧點點頭,道:「現在情勢這一邊我還走不開,你告訴他,讓他多撐一會兒,
我馬上領兵來援助。」在大軍壓境的關頭,他也無暇多說些什麼,只看了她一眼,
便策馬衝入了戰場。
未央郡主望著他離去,握著馬鞭的手不由一顫。丁寧上戰場時,臨別時回顧的
神色,似乎含著一絲牽掛與關懷。
他……他是自己的丈夫啊。她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可他們之間又有什麼感情可
言呢?兩人的婚事原本就出於無奈,而各自亦都有了心上人,甚至為了反抗不惜以
死相脅。
可是,直至見了面,才知道對方並非是想像中的那麼可憎——也許,一切反感
只是先入為主罷了。
「但是,一切也已經是這樣了……無可挽回。」未央郡主一邊策馬疾奔,一邊
有歎了一口氣。
丁寧固然永遠忘不了冰梅,而自己又何嘗能忘了狄青?就算以後真的奉旨成了
親,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對兩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至死方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