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乍聽到『狐狸』這兩個字,我不由得一愣。
素和沒有理會我的驚訝,或者說,也許他講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忘了我的存在,從他
說著那些話時眼裡的神情來看。
他有些忘我,儘管他說,他只是在講著一口瓷器的典故:
「幾天後,素和燒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瓶。瓷瓶外觀並不特別,藍花底,美人面,
那年頭做這類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從不出這麼普通的貢品。可是素和把它燒出
來後就把窯的火給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滿意的瓷時才會熄掉窯火。而就在這天晚上
,素和家出了件蹊蹺事。」
「半夜小廝起來方便,路過放瓷的房間,聽見裡頭有聲音在響。他以為是賊,靠近
窗仔細看,卻吃了一驚,你猜他看到了什麼。」
「什麼……」下意識回應,我不確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來的聲音,哪一個更吸
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個半人高的瓶子裡走來走去,他
聽到的聲音,就是因此而從瓶子裡發出來的。」
說到這兒,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間那扇門忽然輕輕滑開了一道縫的緣故,我覺得脖
子後有股風在吹。風不大,可是很涼,這樣悶熱的夜晚不該有的那種涼。忍不住搓了搓脖
子,正打算過去把門關上,剛站起來,我徒地被腳下什麼東西給絆了一跤。
仰天倒在地上,手沒碰到地板,卻摸到一大叢冰冷柔軟的絲狀物。低頭一看只覺得
手腳都涼了,那些絆住我腳的東西……它們是一大把頭髮一樣的物體……
像是從地下長出來似的,在我沒有任何察覺的情形下,這些漆黑色的東西爬滿了沙發
周圍一大圈地板,再從地板上蜿蜒而起,把我跟素和的腳纏得牢牢的。
回過神趕緊爬起來,可剛動了動手,隨即發覺它也被纏住了,一扯連同地上那些頭
髮似的東西也一併扯了起來,又在我發了下愣的瞬間把我手臂給重新扯了下去。
「素和!」我驚叫。
可是素和甄卻連看都不朝我這裡看上一眼,似乎我跟他隔著兩個世界似的,他靠著
沙發繼續說著他的故事,對我的驚叫充耳不聞。
「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後沒幾天,京城裡來了道聖旨,素和官賜正五品
,並宣他和他父親一起入宮見駕……」
「琊!! 琊!!」哪裡還有心思聽他繼續講故事,連叫了他幾聲他都不理睬我,我不
得不回頭對著樓梯方向大叫。卻赫然發現那地方漆黑一團到處爬滿了那些頭髮似的東西…
…
一瞬間我頭皮都麻了起來,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客廳門到樓梯口,那一整段路
被這些噁心的東西充斥著,像片黑色的森林,密密麻麻的,朝著四周的牆壁輻射狀地慢慢
擴散開來。這讓整片牆看上去活了似的。
慢慢蠕動著的黑色的牆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驚。
可僅僅只是這麼一閃念的時間,我自腰以下半個身體全被那些黑色的東西給纏住了
,驚人的纏繞速度,甚至都沒感覺它們是怎麼攀上我身體的,整半個身體就像被裹在繭裡
似的一動不能動。
「誰知就在入宮前夜,素和卻突然失蹤了。」而說故事的人卻依舊沉浸在他的故事
裡,完全感覺不到那些頭髮似的東西已經繞到了他的膝蓋:「哪裡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
房間,整片宅子……發現到這一點,素和家上下登時亂了套,到處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
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經封起來的官窯,卻始終一無所獲。就在他們為怎麼
去跟宮裡人交代而傷透腦筋的時候,又一件事發生了——封閉數天的官窯突然失火,無緣
無故的。」
「火是從裡頭開始蔓延的,可當時窯里根本沒有人,那火是怎麼著的?沒人知道。
等人趕到的時候整個窯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殘骸,他們在殘骸裡找到了還沒被完全燒燬的
素和的屍體。」說到這裡,素和甄抬眼朝我看了過來,又順著我的身體一路望向周圍那些
黑色湧動著的東西。卻並沒有顯出半點驚訝的樣子。他看著它們,像是看著某種早已熟悉
的東西。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於是一夜間,原本的大喜事,變成了大喪事。而更不幸的
事,發生在幾個月之後。」
最後那幾個字在我被擠壓得充血的耳膜裡變成了一種嗡嗡似撞擊的奇怪聲音。
在他慢慢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那些東西一路攀過我的胸纏住了我的脖子,而他就那
樣看著我,優雅而安靜,彷彿我跟他故事裡那些角色一樣,被他看在眼裡,卻同他沒有任
何關係,雖然他也被那些頭髮似的東西纏繞著。
伸手,那些東西便迅速繞上了他的手,他的手隨著它們纏繞的姿勢微微轉了轉,於
是它們噗的下鑽進了他的皮膚。
「宣德十年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素和家送進宮裡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滲血,
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時,出現杜鵑啼聲,也就在當天晚上,年僅37歲的宣德皇帝明
宣宗卒死。」
血順著那些頭髮似的東西從素和甄手腕滑了下來,又很快被地板上它們的同類所吸
收,於是我脖子上鬆了鬆,因為那些纏住我脖子的東西鬆開了,並且長了眼睛似的朝素和
甄的方向游移過去。那瞬間我聽見一些細碎的聲音從它們間飄蕩出來,低低的,像是女人
的哭泣。
然後又有更多的東西重新把我剛剛獲得點自由的脖子繞了起來。
「同年七月,素和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罪名是妖亂朝綱。他們說,素和家的瓷
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燈,瓷裡的妖都會出來禍害皇上,他們把宣宗的死全部歸咎於素
和的瓷。妖亂朝綱……呵,好大一個罪名。」
「行刑當天,素和的屍體被從墓裡掘出來剮屍了。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老闆
娘?是因為覺得挺好笑的,是不是。」
我並不覺得好笑,我只是呼吸困難。可他很顯然的沒有意識到這點。琊呢,琊在做什
麼,家裡出現了這麼一大片東西,我幾乎叫破了喉嚨,為什麼他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費力
地呼吸,費力地扯著脖子上不斷增多的那些東西,費力地瞪著沙發上這個被層層黑絲所包
圍,卻仍優雅而安靜地說著他故事的這個男人。
他看著我的眼睛忽然輕輕地笑:「也是,本來就已經被火燒得剩不了多少了的屍體
,在剮,還能剮掉多少殘餘……而那個女人……想來也該是這樣一種感覺吧,雖然那天之
後再沒人看到她的蹤跡。這麼多年以來,她應該始終沒有忘記那一天,那一種可笑的感覺
……所以她無法忘卻,儘管……他一直都在還他的債……」
「嘖嘖,好故事。」就在我一邊掙扎一邊疑惑於他後面那些忽然變得有點令人費解
的話時,突然他身後一道話音驀地響起,打斷了他的述說。
那道聽上去有點耳熟的,笑意盈盈的話音:
「可是大人,說了這半天……為什麼不乾脆點告訴她,這故事的主角名字叫做素和
甄。」隨著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聲音的主人從素和身後顯出半道身影,還有一襲淡淡
玫瑰花的味道。
「我得說你的嗅覺很靈敏,剎。」更多的黑絲刺進了素和的皮膚,他這會兒看上去
就像個繞在黑紗裡的蝴蝶,很嫵媚,很蒼白,他嫵媚地將他蒼白的臉轉向身後那個微笑著
的少年:「有膽破那個結界,你已經有持無恐了?」
「剎只是看出來大人今天很忙。」說著話人輕輕躍起,轉眼像只黑色的雀似的停在
了沙發上,他俯下身撩起一捧黑絲:「大人始終不肯放棄這口瓷。」
「正如你始終不肯放棄那顆珠。」
「呵,剎只是受命辦事。而大人呢……」
「早在破禁那天開始,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受命。」
「大人,」手鬆,黑絲從他指間緩緩落下,絲絲縷縷裡隱約一些細細的啼哭:「那
是天命。」
「你在替天行事。」
「沒錯。」
「那我該怎麼辦。」素和問著他,一雙眼卻在看著我,細而妖嬈的一雙眼,錯覺像
是狐狸。
「還請大人退避。」剎直起身,一瞬間的高高在上,空氣裡突然充斥起一股冰冷的
咸腥。
血的味道。
我喉嚨因此而突然間奇癢了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急不可待要從它裡面噴射而出。
只是被那些黑絲糾纏著,壓制著,始終無法一氣破出。
「退避麼……」素和再問。目光從我身上移到了背後,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但我
很清楚地聽見身後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連串爆裂的聲響。
應該是那口瓷……
「退避,」然後聽見素和再次開口,這回,他的目光轉向了樓梯口:「什麼是退避
,麒麟?」
「也許狐狸可以告訴你。」樓梯口傳出琊的話音。他在一大片密集的黑絲中間站著,
那些緩緩蠕動著的東西在他腳下繞著圈,卻靠近不了他的身體。於是散開,又落下,又靠
近,又散開,在他身周不斷霧似的綻放又消退。「是不是,老妖精。」暗紫色的眼掃向客
廳門,他輕聲問了句,像是那裡站著什麼人似的。
我的心跳因此急促了起來,因為在他話音消失的同時,我在周圍這一片咸腥和玫瑰
的暗香交纏著的空氣裡,似乎聞見一絲熟悉的味道。
很熟悉很熟悉的味道。
然後一道銀光從門的黑暗處被拋了過來,落在剎的眼前,被他接進手裡。隨後手指
一抖,那東西從他手指尖蕩了下來。
一隻銀色的懷錶。
「時間……」看著它在自己眼前輕輕晃動,那瞬間剎眼裡陽光似的笑似乎微微斂了
斂。片刻手指收攏將它收進手裡,低嘆了口氣:「你怎麼會弄到它的,老妖。」
「或許這世界上還沒有我找不到的東西。」門的暗處一道聲音微笑著道。
「包括梵天珠?」
「是的。」
「呵,狐狸,你這只狡猾的老妖精。」
「彼此,彼此,剎大人,要把您請來這裡,還真是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