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水心沙發在雜誌上的短篇,算是番外吧。
寶珠鬼話:地火燒 作者:水心沙
東漢年間,有麒麟名鋣,私自墜世,橫行無忌,險釀天下大亂。
後被一把天火將其焚毀,只留其身上最堅硬的部分,因為龍王過境一場大雨,冷熱交
替,相融而成骨舍利。然骨舍利雖失其肉身,麒麟戾性不失,流落民間蜃伏一陣後逐漸神
力恢復,於是開始以另樣的方式行凶人間。
直到有高人將之收去,以純銀淬以純陰之水用地火燒灼九九八十一天,打造出一副鏈
子將舍利以套鎖的方式全部封印,以防止它吸食日月精華恢復肉身,此後再沒有滋生事端
。
由此人稱這條困著麒麟骨的鎖鏈為鎖麒麟。
傳說得鎖麒麟者,上觀陰陽,下測鬼神,凡人得之能開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謂通天。
只是究竟它在哪裡,它是否真的存在,除了那段繪聲繪色的傳說,至今沒有任何人可以說
得清楚,亦沒有任何人見到過它的真容。(麒麟的來歷)
今年秋天,天氣似乎比往年都要濕熱。
幾乎每天都在下雨,可是氣溫始終低不下來,這樣的天弄得店裡生意冷冷清清的,我
坐在櫃台裡大半天都沒什麼事好做,而鋣就坐在我的腳跟邊,偶爾因為狐狸的進出抬一下
頭看看,更多的時候把頭蜷在兩隻爪子底下,一聲不響打著瞌睡。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晚上回來後他就變成了這種樣子,狗不像狗,鹿不像鹿,這麼小小一點大的奇怪
東西,每每帶它出門,見到的都以為我牽的是條血統特別奇怪的狗。狐狸說這就是麒麟的
本尊,可是麒麟有這麼小的嗎?麒麟會身上會長蝨子就因為跟某隻野狗搶了塊肉嗎?麒麟
……他會在房間裡到處亂撒尿嗎……他現在就像隻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的幼犬,成
天在我屁股後面跟來跟去,尤其喜歡在我的床上團成黑面包圈一樣的形狀,有點霸道而執
著地佔去我1/3個床鋪。
問過狐狸鋣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狐狸應該知道。可是每次問,他總是三言
不到兩語就岔開了話題。我想他對此是幸災樂禍的,那跟他們在和我遇到之前就有了什麼
過節有關,這是很顯然的,雖然我並不知道過去他們間到底有過什麼。
又開始下雨了,之前似乎停過一陣,這會兒絲絲縷縷打在窗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暗紅
色的水跡,遠看過去就跟玻璃生了鏽似的,真是場奇怪的雨。外面的路人在紛紛地躲避著
,有幾個就躲在我家門口,一邊用力甩著袖子上的水一邊指著天在說些什麼,這讓我想到
十多年前這地方化工廠發生的酸雨事件所造成的恐慌。記得那時候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
滿天的雨飄在雲層裡就好像是那些鍋灰色雲上的鏽跡。
可是所有化工廠搬離這座城市已經有許多年了,怎麼突然間沒來由的,這天又開始下
紅雨了呢?還帶著股濃濃的硫磺味,濃得隔著道門都能從外面固執地滲進來,像過年時放
了太多爆竹似的。這不禁讓我想到以前姥姥說過的地火燒。
聽說和天火燒一樣,地火燒也是種自然現象,不過極少有機會可以看到。姥姥說她小
時候見過一次,那時候還沒解放呢,這周圍到處都是田,地火燒是發生在田裡的。她還說
地火燒可厲害了,比打雷打出來的天火燒還厲害,那是閻王爺出巡的征兆呢……可是從聽
她講起這典故,一直到她去世,我始終沒緣見過一次地火燒,我想和我一樣住在這種城市
裡的人都沒機會見到吧。
姥姥說地火燒是一種一瞬間沒有任何征兆就把田地染成血一樣紅的顏色,而且燒焦整
片莊稼都不見一點火星子的非常特殊的自然現象。
現在沒有田地,可是房子和馬路被雨沖得一片鏽紅色,這感覺和姥姥說的地火燒真像
。
身後傳來陣輕輕的腳步聲。
回頭看到狐狸捧著只茶壺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一邊走到那扇掛滿了雨絲的玻璃窗前
:「雨又下大了。」半晌抖了抖耳朵輕輕道,他手指在玻璃上劃了一下:「很多年沒見過
這樣的雨了。」
「你是說地火燒?」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回頭朝我看了看:「什麼地火燒。」
「沒什麼,我以為……」話還沒說完門咔啷一聲被推開,從外頭進來了幾個客人,我
也就沒再繼續說什麼,轉而招呼客人:「歡迎光臨,需要些什麼嗎?」
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人,不是點豆漿,就是要一杯紅茶,看樣子是吃東西為副,避雨為
主,因為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路面上嘩嘩飛濺著一片片密集的雨霧,這讓店裡的硫
磺味更濃了點。我很懷疑這雨水裡的成分到底是什麼,不過那些被雨淋濕的客人除了身上
顏色被染得有點狼狽,別的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的樣子,看樣子雨水對人的皮膚危害性不大
,至少暫時看來是這樣。
一陣忙碌過後手裡再次清閒了下來,那些客人各自端著各自的飲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對著外面的大雨各自想著各自的心思,這讓整個店顯得很安靜,除了雨聲和被我有意調
大了的電視機的聲音。
我發覺狐狸一反常態也有點安靜地在收銀台邊的座位上坐著,瞇著眼啜著茶壺裡的水
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像個盤算著什麼的小老頭。
「想去旅行嗎。」意識到我的視線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後問。
我被他問得一愣。誰會在這麼見鬼的天氣裡問這麼見鬼的問題?除了狐狸:「這種天
?」
「昨天在網上看到個不錯的地方,三亞半島,知道那個地方吧。這兩天在搞促銷,坐
船去的話打六五折。」
居然還是靠海的地方,真見鬼:「開什麼玩笑,誰會在這種鬼天氣裡出去旅遊,還是
海邊。」
「話說,其實昨天晚上我已經把票給你訂好了。」
「啊??」
「還是團購的價位。」有點得意地甩了甩尾巴,狐狸似乎對我的驚詫有點視若無睹:
「海鮮,太陽,美女……嘖!」
「我對美女沒興趣,狐狸。」
「哦呀,有美女的地方自然不會沒有帥哥。」
「想到要和一隻流口水的狐狸一起看帥哥我就覺得毛骨悚然。」
「沒關系,流口水的狐狸在這裡看家。」
「哦?」聽他這麼一說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你不去?」
「不去。」
「我一個人去?」
「沒錯。」
「這種天?」
「是不是感覺很浪漫?」
「狐狸你有病。」
三亞是一座面積不過幾百平方公裡的南方島城,因為三面環島所以被叫做三亞半島,
坐船過去大約要一天半的時間才能到。聽說島上四季都是20多度30度的恆溫,是國內一個
挺知名的度假勝地,只是秋季多雨,所以這個季節一般很少有游客會去光顧。
我很奇怪狐狸為什麼會心血來潮幫我定票去那裡旅游,而且還是這麼個多雨的季節。
就在前幾天他還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我的懶惰和手藝上的差勁,要我空下來多跟他學學。不
過幾天的工夫,這麼個又吝嗇又愛抱怨的家伙居然會自己掏腰包請我出門旅游,這可真是
稀罕……我不知道他的葫蘆裡到底在賣些什麼藥,不過既然有送上門的好事那何樂而不為
呢,也許是狐狸的發情期到了,所以故意攆我出門好給自己跟某隻母狐狸的約會創造點空
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琢磨著,忽然船頭上一陣騷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就在剛才還安安靜靜的船頭甲板,因為下雨上面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這會兒不知怎的
呼啦啦聚了一圈兒的人,全都扒在圍欄上不顧船員的勸阻朝下看著什麼,一邊對著那方向
指指點點。隱約聽見幾聲驚叫:
「這麼多!」
「後面!看後面!」
「喔唷……造反了啊??」
「乖乖!看那邊,看那邊!」
這些話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忙丟開翻了一半的書跑出船艙直奔向人群擁擠的地方,近了發覺圍觀的人都嘻嘻哈哈
的,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有趣的事般眉飛色舞。於是更加好奇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
削尖了腦袋用力朝前擠,擠了半天總算擠到了扶欄邊,忙不迭朝下看去,乍一眼,看得我
頭皮一陣發麻。
好多的魚。
我從沒見過那麼多的魚,一下子在行進中的船周圍聚集了那麼多魚已經夠罕見的了,
稀罕的這麼多魚居然全是紅色的,一條條胳膊粗細錦鯉似的紅魚,不知道到底是被什麼給
吸引了,由船頭至船尾密密麻麻一大片擁擠在船的四周,隨著船的行進在邊上反卷而起的
白浪間緊緊追隨。
詭異的是一邊追著,那些魚一雙雙烏黑的眼珠直瞪瞪對著船上,像是知道船上有那麼
多人在圍觀著它們似的,這樣子看得我一層雞皮疙瘩。而邊上的人顯然並沒有我這種感覺
,一邊看著一邊興高采烈地攀談:
「喂,我說,這什麼魚啊??」
「好像鯉魚。」
「哧!海裡怎麼會有鯉魚??」
「那肯定不是鯉魚。」
「哎呀,管它什麼魚,這麼多紅魚跟著,看樣子這趟生意要紅紅火火了。」
「是啊,是啊,真是奇跡啊。」
「江老爺顯靈了是不?」
「哈哈……」
不想再多看,我從圍欄邊退了出來。更多的人從我邊上經過,不出片刻就佔據了我剛
才的位置,一邊爭先恐後地觀望著,一邊不停拿著手機照相機按著快門。我突然有點想回
去了,這種天氣,這種奇怪得有點反常的現象,這種擁擠嘈雜……
突然身後被人用力一擠,我沒站穩朝前一個踉蹌,一頭撞在前面人的身上。
那人被我撞得晃了晃身子。
「對不起,對不起。」穩住身子趕緊道歉。那人沒有理會,只彎下腰拾起了地上被我
撞掉的墨鏡,手指在鏡片上拂了把重新架到鼻梁上,這才朝我看了一眼。
我想他似乎在生氣,他緊抿著的嘴唇和面部大理石般僵硬的輪廓給我這樣的感覺。林
絹說好看的男人通常比較自戀不喜歡被人隨便碰,就像好看的女人總更容易懷疑別人隨時
想吃她的豆腐。我看到這好看的男人在戴上墨鏡的同時伸手朝被我撞到的地方撣了撣。
這真是讓女人自尊心相當受到打擊的一個小動作,即使他長得再好看,這形象也在我
眼睛裡扭曲起來,於是朝邊上讓了讓,我希望他能趕快從我視線裡走開。
可他似乎並不急於馬上離開,透過那雙漆黑的鏡片反復打量著我,這種一言不發的審
視讓我全身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呀!魚不見了!魚不見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一陣驚叫。
乘機避開這男人的目光我朝身後人群裡一鑽,鑽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那
男人已經不見了。
海裡那些紅魚也不見了。
正如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一眨眼的工夫,它們在整船人的注視下消失得乾
乾淨淨。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還有部分人依舊在船邊探頭探腦對著下面張望著,盼望能再看到
些什麼有趣的東西,這時擴音器裡響起播音員的話音:「馬上要起風了,請各位游客立刻
回船艙,嚴禁靠近船欄,請大家注意安全!」
當晚,平靜的海面上掀起了狂風。
那風似乎是一入公海就開始變強的,之前在江上時還和煦得綿軟無力,突然間就一撥
拉一撥拉開始從四周空空如也的海平面上肆虐了起來。透過舷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浪頭最高
能搖晃到和窗玻璃水平的高度,整艘船晃得厲害,像坐電梯似的感覺,一會兒上,一會兒
下,把人晃得天旋地轉。
隔壁床的小孩子嚇得開始哇哇大哭,連哄帶嚇都停不住,聽得讓人心裡一陣陣發慌。
相比這個,另一方面船裡卻是異樣的安靜,沒人說話,沒人走動。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船艙
裡安安靜靜地待著,偶爾有幾個身影在走廊裡晃動,那也是東倒西歪的艱難。撲面而來一
股壓抑緊張的氣息,這是顯然的,這艘不過幾十噸的雙層輪船在暴風雨的海面上就像一只
折騰在瘋子手裡的玩偶。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不得不在這樣一個無法入睡的夜晚,干瞪著眼睛
面對我隔壁床鋪上的一切。
睡在我隔壁床的是個和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從進艙門坐到她鋪子上那一刻起她就
不時地抱怨這房間太冷,連蓋著被子都覺得冷。還跟進來送飯的服務員提出要換條被子。
她懷疑她的被子是濕的,因為蓋在身上半天都焐不暖,而且濕氣很重。後來服務員給她換
了條被子,可顯然並沒有什麼效果,她還是覺得被子是濕的,有幾次故意在我面前說得很
大聲,說這被子水腥味很重。
那是肯定的,因為她看不見她睡的那張床上到底有什麼。她床上躺著個女人,就躺在
她身體下面。可能時間已經挺久了,所以看上去有點模糊。女人的身上全是水,嘴裡也不
停地朝外噴著水。而那女孩子頭枕著的地方就在那女人的嘴巴邊。兩個人這麼重疊在一起
,每次女孩子起身拿什麼東西的時候那女人就會因為她的動作從嘴裡噴出更多的水,女人
的樣子看上去很難受,女孩子也是,她總是不停地撓著後背,似乎背上沾了什麼東西似的
。
直到女孩子被她一個老鄉叫出去串門,那些折磨著我眼球的東西這才停止,因為她一
離開床上那女人的輪廓就漸漸淡了。女人的體質陰,最容易招惹這些不乾淨的東西。
正打算趁她不在睡上一會兒,這時隔壁的小孩子又開始哭了,哭得很淒慘,像被壓路
機碾出來的那種聲音,這聲音簡直叫人崩潰。我不得不打開燈繼續看我那本差不多快翻爛
了的小說。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三下,我隨口說了聲請進,門開了,可是接著半晌沒
什麼動靜。
我忍不住抬頭朝門口看了一眼。
一看不由得一愣,因為我認出來站在門口既不進,也不打算離開的那個高個子的黑衣
服男人,正是白天看魚時被我撞到的那個男人。站在門口邊他手搭著門把一聲不吭地看著
我,沒戴墨鏡那張臉看上去不像白天時那麼距離感很強的冷峻,睫毛長長的像個女孩子,
眼睛很深很黑,工筆描畫出來的一般。
「找誰?」又等了半晌沒見他開口,我坐起身問。
他朝我手裡那本書指了指:「《海底兩萬裡》?」
我點點頭。
「很有意思的一本書。」他又道。
我沒想到他敲門進來只是為了說這本書有意思:「對,是很好看。」
「能不能把它借給我,」遲疑了一下他說。這當口隔壁小孩又拉長了聲音尖聲哭叫起
來,他目光朝隔壁瞥了眼,「我睡不著。」
我猶豫了一下把書遞給了他。
似乎一個好看男人的請求總是很難讓人拒絕的,尤其是他這會兒完全沒有白天時的踞
傲和冷漠。這幾乎讓我忘了白天他當著我面做的那個相當無禮的小動作。
「謝謝。」把書接到手裡他對我笑了笑。一笑那雙眼變得更深,讓人錯覺那雙眼幾乎
除了瞳孔外什麼都沒有,這讓它們顯得更加好看。黑得幽洞般深邃的一雙眼睛……嗯,這
句話我打算以後用到我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去寫的小文章裡。
琢磨的當口男人拿著書轉身朝門外走去,我正准備重新躺回床上去看看那些不知道被
誰留在船艙裡的色情雜志,這當口那男人又回來了,依舊立在門口:「我曾經……因為這
本書一直在海上旅行。」
「是麼。」我抬頭看了他一眼。
「每次度假的時候。幾個世紀一次,那種感覺很讓人懷念。」
我開始猜他是不是個作家,或者詩人,因為只有那種人才總喜歡在陌生人面前說些模
糊的,又似乎很浪漫的字眼。可是他忘了這本書的誕生離現在也才不超過一個多世紀的間
隔。不過這些字眼經由一個好看的男人嘴裡說出來,倒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這麼說你
坐船去過很多地方了。」
「很多,我還特意去了趟好望角,16世紀的它有種讓人窒息的美。當然有時候也想去
一次大西洲,不過一直沒有機會。」
「我也挺想去看看。」我開始覺得這帥哥的頭腦可能被過於浪漫的細胞侵蝕得有點不
太好使。
「是麼,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如果……有那個機會的話。」
「呵呵,謝謝。」
突然舷窗外一道牆似的浪頭卷過,冷不丁間嚇了我一跳:「好大的浪……」巨大的浪
頭帶著船身一個巨大的跌宕,只覺得心臟也因此蕩了一下,這時聽見身後男人若有所思說
了一句:
「你覺得有人會欣賞在這種波浪裡死去的感覺麼。」
最初我沒有反應過來,因為我的注意力都被外面翻卷的海浪給吸引著,只隨口應了句
:「不知道,或者你應該去問問那些人。」
然後一下子反應過來:「哎!你說什麼呢??這種時候說這些話多不吉利!」
他朝我笑笑:「是麼。」
「而且我不覺得這種環境有什麼好欣賞的。」被他那話弄得情緒有點差,我又擺著手
補充了一句。手腕上的珠子因此被我弄得卡啦啦一陣輕響,他目光一轉,朝我手上看了看
:「你的手鏈很漂亮。」
「是嗎,謝謝。」
「也很特別。」
「很多人這麼說。」
「介意我問問價錢麼。」
「不值錢,別人給的。」
他挑眉:「它價值連城。」
我下意識把手朝身後縮了縮。這當口那女孩子哼著歌進來了,從男人邊上擦肩而過,
視若無睹地踢掉了鞋子爬上床,一邊撩起衣服就開始解褲子扣。
我被她的動作給嚇了一跳。正要提醒她這裡還有個男人在,一抬眼,發現那男人不知
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艙門關得很牢,像是從來都沒有人進出過。
「葡萄吃嗎。」然後聽見那女孩子問我。
我搖了搖頭。
「你熱不熱,怎麼這地方越來越熱了。」嘀咕著一邊用力踢開了被子。我朝她床上看
了一眼,發覺她身下那個噴水的女人沒有再出現。
暴風雨在第二天天亮勢頭減弱,到下午徹底消失無蹤。一切變得很平靜,我們的船在
一片寧靜中駛進了三亞半島那個月牙形的港口。
這地方比我想象中要髒亂,一下船到處都是兜售紀念品的小販以及迫不及待拉著你往
自己車方向跑旅店拉客員,我不得不十二萬分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行李匆匆跑出這個看上去
魚龍混雜的地方。城裡的交通倒是建造得相當好,四車道的馬路分上下行兩排,又寬敞又
簇新,兩邊棕櫚郁郁蔥蔥,可能是雨季的關系,雖然就在馬路邊緣,上面還是纖塵不染,
綠得能滴出水來似的感覺。
一路呼吸著這地方靠海的新鮮空氣,我一邊按著狐狸給的地址尋到了港口邊上的車站
。
狐狸說那車是直達我住的那家飯店的,一上去盡管打瞌睡就可以,方便得不得了。看
上去確實也是,離港口很近,如果真如他說的下車幾步就到飯店,倒確實是很方便。聽說
那家飯店還有溫泉供應,想到這一點,昨天一晚上的驚嚇和疲勞不知不覺就全忘光了。
然而車子到站我拖著行李下車之後,不知怎的覺得這地方總有什麼不太對勁。
這地方根本不像終點站的樣子,也不像靠近溫泉旅游景點的樣子。狐疑間身後的車子
門一關又朝前開了,我一驚,琢磨著不是剛才報站時報的是終點站嗎??直到車子的身影
消失在我視線,我才想起來,沒准剛才是我聽錯了,也許它報的是招呼站,卻被我聽成了
終點站。
不會這麼倒黴吧……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手心頓時一陣冰涼。我坐的這班車是旅游線,一天只有六班車,而
剛才那輛,剛好是今天的最後一班。這都是狐狸給我算好了的。算好從下船到上車所需要
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車到那裡正好趕上吃晚飯和洗溫泉,排得可說是相當的穩妥和
緊湊。
誰知道中間會出了這麼個岔子,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陌生地方。
我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摸出手機想給狐狸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這就是所謂屋漏偏逢連日雨吧,人
倒黴起來果然連喝口涼水都會塞牙。
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抱著行李箱坐在路邊上,我對著車過來的方向怔怔發呆
。期盼能過來一輛車好搭個便車,不論別人開多少價,我已經做好挨刀的准備了。可是眼
睜睜看著太陽落山一個多小時過去,奇了怪了,這條修建得簇新又漂亮的公路上,愣是一
輛車都沒有,連自行車都沒。
我慌了。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黑而周圍連燈都沒有一盞,只覺得後背上毛冷冷的,幾絲
雨從頭頂斜斜飄了下來,打在我身上不由得讓我一陣哆嗦。
突然感覺行李箱裡一陣奇怪的響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頭拱了一下,驚得我一脫手迅速把它丟到地上!
回過神那只箱子靜靜躺著,沒有任何聲音,更沒有我剛才感覺到的那種拱動。我靠近
了伸手在上面拍了一下。
箱子依舊紋絲不動。
我懷疑剛才大概是我的錯覺。可還是不太放心,惴惴的我朝兩邊看了看,兩邊除了一
片黑蒙蒙模糊的景象,什麼都沒有。於是把箱子拖了回來,拿出鑰匙把鎖旋開,我用力把
箱子蓋掀了開來。
這一開差點嚇掉我半條命。
就看到裡頭一團漆黑色的東西伴著兩點亮紫色的光從裡頭驟地撲了出來,嚇得我仰頭
栽倒在地。剛想爬起來轉身逃跑,那東西撲地一下跳到我面前,用頭在我肩膀上輕輕一頂
。
「咿……」嘴裡發出的聲音像隻未成年的小狗,這隻狗不像狗,鹿不像鹿的小怪物。
我緊繃的心臟一下子鬆了一半:「鋣!」我叫他。
他聽懂了似的在我腳邊匐了下來。
有鋣在身邊,心定了很多,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
趁天還沒黑透,我開始帶著鋣一起沿著公路朝前走,想著也許再朝前走一段路沒准就
能看到有人家了。可是沒想到走了半個多小時,我一幢房子都沒有看到,馬路上也依舊沒
有任何車子經過,這實在太匪疑所思了。再怎麼樣,連著將近3個小時也不可能見不到一
個人影吧,這不過是剛好橫過荒野的公路,而不是剛好橫過南極洲。再說了,即使是在南
極洲,3個小時也至少能看到幾撥企鵝了,而這地方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
眼看著天色漸暗,頭頂的雨也越下越大了起來,我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撐著傘,行走開
始變得越來越困難。鋣也變得有點不太安分,看得出來他很不喜歡這種濕漉漉的感覺,一
邊走一邊抖著脖子上的毛,還竭力朝我傘下面湊,可是我的傘怎麼遮都沒辦法遮住他整個
兒身體,這讓他很沮喪。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點什麼聲音。
一開始我以為是腳步聲,啪嗒啪嗒混雜在密集的雨聲裡從很遠的地方一陣過來。我忙
回頭去看,可是身後什麼都沒有,只聽到那陣啪嗒聲急跑似地從我身邊響了過去,但我看
不到有任何類似身影的東西。還沒回過神又一陣啪嗒聲從我身後傳了過來,身後的雨水裡
什麼也看不見,可那聲音清晰得不得了,筆直穿過馬路直沖到我面前,又在一瞬間穿過我
身體朝前面響了過去,就像兩個頑皮的小孩一前一後在互相追逐。
片刻後那種腳步聲似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雨水沖打在傘上劈劈啪啪一陣陣響,一下
子這地方安靜空曠得讓我後背直發毛。忍不住朝鋣身邊靠了靠,正要帶著他繼續朝前走,
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光照我臉上射了過來。
我忙用手去擋,半晌那光移走了,我看清原來是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很駝
,背著只羅鍋似的,這讓她整個上身像隻蝦米般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但兩條腿又細又長,
遠遠站在路邊的斜坡下,看上去就像隻濕透了的老鴕鳥。片刻意識到我在打量她,她頭一
低轉身就走了,我見狀趕緊跟上去:「阿婆!阿婆!」
連叫了兩聲老太太沒理睬我,細長的腿在泥濘的路上不緊不慢地邁著,我費了點力氣
才拖著那口大箱子追上她:「阿婆!請問這附近有住的地方嗎??」
老太太依舊沒理我,一搖一晃朝前走,好像根本就沒看到我這個人似的。
我沒辦法,只能在她後面跟著,希望能跟著她找到某個村莊之類的地方。畢竟一個上
了年紀的人不可能在這樣的雨夜走遠的吧,我想她住的地方肯定就在這附近,沒准還能有
車,再不濟也能有個乾淨的地方躲躲雨。
想著,手裡的箱子倒也不顯得那麼重了,只是鋣越來越不安分,時不時會連蹦帶跳在
周圍跑上幾圈,有時候跑得不見了蹤影,不過幸好沒過多久他就會自己跑回來。就這樣一
路跟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跟得我頭上都開始出汗了,我發覺周圍分布在黑暗裡的那些景
物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起來。
我看到了房子。
最初零星的,後來越來越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每一幢在夜色裡看起來都很整潔
干淨,青磚黑瓦的,有的一兩層,有的三四層。每戶人家都有個獨立的小院,而圍繞這些
的是一些青石板鋪的路,一層層青石板疊出來的路走在上面會發出些喀嚓喀嚓的響聲,這
時候雨已經停了,我可以很清楚地聽見積蓄在陰溝裡的雨水游走在下水道裡發出的淅淅瀝
瀝的聲音。
除此之外很安靜,像是這一帶的人都早早地睡了,雖然才入夜,這周圍一片漆黑,沒
有燈光,也沒有人聲或者電視的聲音。這讓我們走在路上的聲音清晰得很突兀。
忽然前面那老太太轉身走進了其中一個院子。我剛想跟過去,她幾步進了房門砰地一
下就把門關上了。我覺得這是種拒絕我的暗示,從剛碰到她時起她就不想跟我說什麼話,
盡管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不過是想問她這附近哪裡可以借住一晚而已。
呆站了片刻我只能拖著箱子繼續朝前走,拐過兩條巷子,忽然發覺前面熱鬧了起來。
長長一條路上總算有了路燈,雖然燈光不亮,時不時還會閃兩下。路上也有了行人,
三三兩兩的,有的是剛從前面那幢看上去像是招待所模樣的房子裡出來,有的則是提著行
李進去。那房子是這一帶唯一燈火通明的建築了吧,雖然房子看上去很簡陋,不過我很高
興,因為總算有地方好住了,而且我還看到邊上停著幾輛車,看樣子有路過的司機在這裡
過夜。這樣明天搭車看來就不成問題了。
琢磨著催著鋣朝那棟招待所跑。招待所門口的牌子已經看不清顏色了,掛在門廊上隨
著風吱吱嘎嘎地擺著,門口坐著個老頭像是登記的,捧著杯茶一邊看著登記好的人進去,
一邊聽著收音機裡的廣播搖頭晃腦。
「大爺,」走到他面前我叫了一聲,「還有房嗎。」
老頭抬眼朝我看了看。隨即一聲不吭站起身搬了凳子就朝屋子裡走,我趕緊拉住他衣
服,「大爺,有住的地方沒,你看我一個人都沒地方好去了。」
聽我這麼一說他再次回頭朝我看了看。半晌把手裡的凳子朝地上一丟,他進屋砰地一
下就把門給關上了。把我怔得一愣一愣的。片刻聽到頭頂上有什麼動靜,抬頭看了看,上
面有幾個人敞開了窗朝下望著我,有幾個一邊看一邊互相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覺得今天真是倒黴透了。
想轉身離開,可是人又餓又冷又累,那口箱子看著就跟座山似的,我怎麼都沒那力氣
再去拖一下了。於是撿起那張凳子我坐了下來,翻出箱子裡的方便麵和鋣一人一半坐著對
啃。 鋣啃了兩口他嘴一張就吐了,然後再也不肯吃我遞給他的東西。
真有種想哭的感覺。
邊上有人走過,時不時會回頭看看我,可能是心理作祟,我覺得這些人每個看我的表
情都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於是低下頭搗了搗那只收音機,從老頭離開之後這只收音機就
沒有響過,我想把它重新弄響好聽著打發一下時間。這時身邊什麼東西突然間鈴鈴地響了
,把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一陣翻,半天發覺原來是藏在一堆亂紙頭下面一台老式電話機
,那種最老式的投幣的那種。這讓我一陣驚喜。
等它停趕緊丟了塊硬幣進去。可是半天沒反應,過了會兒又啪地把錢吐了出來。我越
發郁悶了。
手機不能用,居然連投幣電話都不能用。看樣子人倒黴起來不光光喝涼水塞牙那麼簡
單,簡直是什麼事情都在跟你對著幹。
忽然鼻子裡鑽進一絲淡淡的香。
說不上是什麼香,像是檀香的那種味道,又帶著股些微的樟腦味,混合在一起有點怪
,但並不難聞。我抬頭尋著香味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眼前猛地一亮。
一個穿著身很亮的那種大紅顏色衣服的女人。紅色的長裙,圍著條紅色的呢圍巾,式
樣很老,不過配著她一頭大波浪的很老式的發型,倒變成了一種另類的時尚。
沒見過那麼愛紅的一個女人,連鞋子也是紅色的,猩紅色的高跟鞋。要不是她皮膚那
麼白,這顏色穿著真有種說不出的怪。但好看的女人穿什麼都不會覺得怪,她就是那麼個
雖然穿得很刺眼,但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的好看女人。
「你要住宿?」見我打量著她,女人低下頭問我。
我點點頭。
她直起身朝門裡喊了一聲:「老張!開開門!有客人呢怎麼不讓進。」
我一喜。看這情形似乎她是這裡的老板娘,於是趕緊站起身拖著行李站到她身後。這
當口門吱的聲開了,那個把我關在外面的老頭探出身朝我看了看,然後搖搖頭把門打開。
女人走了進去,一邊朝我笑笑:「老頭子年紀大了,有點糊塗,老是這樣把客人關在
外面,說他幾次了都沒用。」
我笑笑:「沒事。」
目光留意到我身邊的鋣她似乎愣了愣:「這是……」
「我的狗。」
「你的狗啊……」恍然,點點頭,「真是……長得挺奇怪。」
「是啊,是啊。」一眼看到鋣轉身想往外跑,我趕緊抓住了他的尾巴,「這裡可以帶
動物吧?」
「沒事,只要它不吵著別的客人。」
「不會的,他很安靜的。」
「那就好,」說著抬頭叫住那個正准備離開的老頭,「老張,給這位客人准備個房間
。」
「哦。」老頭終於吭了次聲。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他拿出表格和筆給我做了個登記,
然後給了我一把鑰匙。
「樓梯就在左手轉彎,有點暗你要當心。你叫……寶珠是吧。」女人看了看我表格上
的名字。
我點點頭。
「好的寶珠,你早點休息吧,」邊說邊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即皺眉,「啊呀,你的衣
服都濕了。」
「是的,來的時候雨很大。」
「那我給你找件乾衣服換上吧,這種秋雨天最容易讓人感冒了。」
「不用了,不用麻煩了。」
「沒事的沒事的,你住306?等下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這怎麼好意思……」
「別客氣啦,快趁早洗個澡吧,看你,全身都是泥水。」
「那……謝謝了。」
「沒關系,沒關系。」
一路道著謝跑上樓,心裡熱乎乎的。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碰上好心人,原本我還以為
自己今天肯定得在外面蹲上一夜呢,沒想到現在一下子什麼問題都解決了,而且還能舒服
地洗個熱水澡……
想著,人已到了房門口,我拿出鑰匙插進鎖裡擰了一下。
門咔啷一響,沒開。我再擰,還是沒開。
連扭了幾下依舊開不了門,我拔出鑰匙看了看,尋思著會不會是那老頭給錯了鑰匙。
就在這時門咔噠聲響開了,從裡頭探出張臉:「找誰。」
年輕英俊的一張臉,看上去好像還有那麼點眼熟。
「哎?是你?」認出來是誰的一瞬我呆了呆。
那人也怔了下,隨即拉直了門從裡頭走出來,上上下下掃了我幾眼:「你怎麼會在這
裡。」
不知道該說巧還是什麼,這男人竟然是我在船上有過兩面之緣的那個怪人。真沒想到
在我走投無路跑到這裡來投宿的時候,居然會在這裡又再次碰到他,倒還真有點他鄉遇故
友似的感慨:「我迷路了,剛好到這裡來,順便住上一晚。你呢,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麼,」似乎遲疑了一下,他道:「我在度假。」
我當然知道他在度假,他在船上時就說起過了,可是度假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這裡又不是什麼旅游區。不過萍水相逢,也不好意思多問,於是笑了笑朝後退開,我指指
身後的306:「剛才跑錯房間了,我回去啦,要洗個澡,身上都濕透了。」
「這是你的?」他卻似乎並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一雙眼望著跟在我邊上的鋣,他問
。
「是我的,我的狗。」
「狗。」他朝我看了一眼:「是麼。」
我點點頭。
「對了,」隨後聽見他又說了一句:「那本書,我等會兒還給你。」
這當口鋣突然不知怎的煩躁了起來。一邊在我身邊來回地轉動一邊用爪子刨著地,嘴
裡還不時發出些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可不像隻狗。我不知道那男人有沒有聽見,於是趕緊
道: 「不用了,你看吧,我看得都能背出來了。」
一邊說一邊拖著鋣朝306走,我有點擔心他會不會突然做出什麼讓我沒辦法控制的事
情,就像以前他經常會突然做的那種。所以沒等那男人回答,我開了門就朝房間裡沖。
直到進屋把門關上,鋣重新又安靜了下來,一聲不吭匐到地上,像隻乖巧的小狗。
「你怎麼啦?」端詳了一陣我問他,他朝我眨了眨那雙紫葡萄似的眼,沒吱聲。
洗完澡,老板娘的衣服還沒有拿過來,我想這正好,因為自己是帶了衣服的,本來就
不想麻煩別人,於是穿好衣服我跑下樓,想去看看樓下小賣部有賣什麼吃的,也正好順便
跟那女人說一聲我衣服換好了,免得人白跑一趟。
可是樓下一個人也沒有。
門和窗都關掉了,服務台的燈也是,整個一樓只有小賣部還亮著一角燈,不過裡面沒
有服務員。我沒想到這地方這麼早就關門的,現在還不到9點,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麼偏僻的地方不打佯開著也是白開,還不如早點去休息。於是又在周圍轉了一圈,看看
確實是不可能找到人了,我到服務台拿了只熱水瓶准備去地下室打點水回樓上泡面。
剛到樓梯口忽然聽見下面隱隱傳來點聲音,聽上去好像是誰在洗衣服,偶爾還夾著幾
句說話聲。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了,還有人在這種時候洗東西。琢磨著跑下樓徑
自進了水房,可沒想到水房裡一個人都沒有。
再仔細聽,那些洗東西和說話的聲音是從隔壁房間裡傳過來的,可能是都在另一間水
房吧,總之也不關我啥事。
忽然聽見水房外有腳步聲響起,很沉,好像在拖著什麼東西。片刻聽見隔壁有人道:
「來啦,太多了,那丫頭才一個。」
「都看到了,我有什麼辦法。」
「先放在邊上吧。」說這句話的是老板娘,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原來她也在這裡洗衣服
,「幫我,太重了。」
一邊聽著水瓶裡的水滿了出來,我差點被燙到了手指頭,趕緊關上籠頭走出水房。正
准備回樓上去,聽見身後嘩嘩的水聲忍不住又回頭朝後面看了一眼。
就在我出來的那間水房隔壁,那間房的門虛掩著,離我也就幾步遠。裡面燈開得很亮
,人影憧憧,隱隱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隨著熱氣從門裡頭飄了出來,味道腥得讓我一陣惡
心。我尋思著他們這是在洗什麼啊,魚?邊琢磨邊走過去把門推開朝裡看了一眼,這一看
,冷不丁讓我全身一個激靈。
水房裡擠著好些人,有老板娘,有小賣部的店員,有樓梯口碰到過的清潔工,還有幾
個似乎是住在店裡的客人。他們全都跪在一只大塑料盆邊用力撮洗著,就像很平常的鄰裡
間聚在一起洗衣服。
但那些被他們搓洗著的東西是人。
死人。
一具具僵硬的屍體並排放在地上,有的還算完整,有的已經高度腐爛,被裡面高溫的
蒸汽一熏,那種濃烈的酸腐味混著肥皂粉香從裡頭一股腦地散了出來,刺激得我差點一陣
乾嘔。費了半天勁把那種惡心感壓了下來,我強迫自己繼續朝裡看,我想看看那些人洗這
些死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忽然看到一身紅衣的老板娘在塑料盆邊站了起來,似乎在小心扯著什麼。半天透過那
些彌漫的蒸汽我才看清楚,那被她很細心拉扯著的東西是件裹在屍體上的衣服,衣服本來
看上去是暗褐色的,和盆子裡那具屍體的顏色一樣,被水一泡顯出了一種血似的紅,紅得
就像那身上那套豔麗的裙子。
「小心點,」然後聽見她道:「不然等下她穿就壞了。」
穿,她說這衣服給誰穿?
我看著她那道美麗的背影,只覺得脖子後麻癢癢一陣悚然。
「好,再用點力。」手抬高,那衣服本來和屍體上的肉都黏在一起了,被熱水一泡散
了開來,被她的手輕輕一拎就脫落了下來,老板娘將它團成一團丟到水裡,然後把那具屍
體撈了出來,朝邊上一丟。
屍體的頭被震得朝我這邊歪了一歪,我只覺得自己心臟狠跳了一下。
那具屍體雖然已經腐爛得有點變形了,但還是不難辨認出來,它那張臉和老板娘那張
雪白明媚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拿我的衣服給她穿。」又一具屍體被拖進了塑料盆,裡頭有人嘀咕。
「拿我的!」隨即又有人道。
「我的!」
我沒再敢繼續往下聽。
輕輕關上門急急忙忙衝出地下室,腦子裡亂得跟團麻似的。幾步飛快奔上樓跑回自己
房間鎖上門,鋣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迅速從地板上跳起來,湊近我朝我身上嗅了嗅。我
一把把他推開趴到地上去拖床底下的行李箱。
箱子剛剛抽出,門外忽然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方向傳了過來。
咯噠……咯噠……咯噠……
女人高跟鞋的聲音。
我呼吸一窒。丟開箱子湊到房門上仔細聽,沒聽見腳步聲,卻被門上一陣敲響差點驚
掉半條魂:「寶珠,開開門,我給你送衣服來了。」門外那人道。我聽出來是老板娘的聲
音。
一下子慌神了。手足無措地看著地上的箱子和邊上眨巴著眼睛朝我看的鋣,只覺得額
頭上的汗泉水似的湧了出來,我緊貼著門一聲不吭。
「寶珠?開開門,我給你送衣服來了。」門外的拍門聲再次響起,聲音比剛才重了點
。
「是嗎,」穩了穩呼吸,我強迫自己用最冷靜的聲音對著門開口:「不用了老板娘,
我有衣服。」
「有衣服了?」門外的聲音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再沒有任何聲音。沒有腳步聲,也
沒有呼吸聲,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走了還是仍然在門口站著,貼著門板努力辨別外面的
動靜,這時門把突然卡啷聲輕響,朝裡一震。
等我意識到不好,想去把它擰住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扇原本被我鎖住的門咔的
聲打開,一張笑吟吟的臉從外面鑽了進來:「寶珠,來,穿穿看。」
「不用了!」我使勁用手遞出門,這動作顯然讓她有點詫異:
「怎麼了,寶珠?」
我朝她勉強擠出一絲笑:「我衣服已經換好了,謝謝你啦老板娘。」
「哦,這樣啊……」她看上去有點失望。不過沒再多說什麼,只朝後退了退:「那我
走了,有什麼需要跟服務台說一聲。」
「好的。」
「早點休息。」
「好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我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回過神發覺自己手抖得厲害,
邊上鋣歪著頭看著我,有點莫名。
我突然萬分希望他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又等了半晌,沒聽見外面再傳來腳步聲,我拎起行李箱輕輕走出門,經過對面309的
時候停了停,我朝門上急急地拍了幾下,不敢很用力,怕引起這附近某些不好東西的警覺
。
片刻門開,裡頭的男人走了出來,見到我的樣子他微微一愣:「你怎麼了?」
我忙把他推進屋迅速關上門:「快點收拾行李,我們得離開這裡。」
「離開?為什麼?」
「這裡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
我朝他看了一眼。尋思著該怎麼樣說才能不讓他把我當成一個瘋子,又能對我的話起
到足夠的警惕,這時猛聽見門外又傳來了陣腳步聲,這次好像不止一個人。
「這是家黑店,他們在店裡殺人。」
「是麼。」終於見到他目光閃了閃,他把手裡的書放到一邊:「你怎麼知道的。」
「我親眼看到的,就在地下室!」剛說到這裡外面的腳步聲徑自停在了這個房間的門
外,然後有人敲了敲門。
男人想去開,我一把拉住他:「別去!」
「有人在嗎,」隨即聽見外面有人道:「我們是服務員。」
還想阻止這個男人,男人已經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然後走過去把門打開。門外站著
兩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孩。
「什麼事。」男人問。
她倆朝我指指:「小姐,樓下有你的電話。」
「我的電話?誰?」誰會給我電話,誰會知道我在這種地方。
「是位姓胡的先生。」
姓胡??我心理咯噔一下。難道是狐狸?他倒是有可能的。說好我到了飯店會打電話
跟他說一聲,他等不到電話一定會打到飯店去問的。而如果問不到,又打不通我的手機,
這樣的情況下依照一隻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要打聽到我在哪裡應該不難。這一想頓時覺
得自己好像活過來了:「電話在哪兒。」
「樓下。」
「樓下……」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相信這兩個人的話?我不知道,剛才看到的那一
切讓我對這整個地方充滿了戒備。可是他們並不認識我,所以不可能知道狐狸的存在。這
樣一想,我道,「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說完看到她們倆還在門邊站著,我重復了一次「馬上」,然後把門關上。
「你這樣不太禮貌。」身後響起那男人的話音。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一伙的。」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隨便你信不信。」
「好吧,我信,你看上去真的被嚇著了。那你打算怎麼辦,樓下有你的電話,不接麼
。」
「接,當然接。」
「行,那我陪你一起過去。」
有個人陪著,似乎稍微有了點安全感,至少現在我不是孤立無援的。可是鋣一直很敵
視這男人的樣子,這讓我很難辦。從進他的房間開始就鋣一直在對他低吼,我不得不一再
呵斥他,好幾次用足了力氣把他從那男人邊上拉開,過了會兒他又無聲無息地靠了過去。
我感覺鋣在這男人面前很容易引發獸性,像隻隨時要撲倒獵物的猛獸。
底樓依舊不見有人。光線很暗,靠小賣部那角光照著整個地方。兩個女孩子在離小賣
部不遠的走廊裡站著,見我翻服務台找電話,她們一直都沒有吭聲,像兩根木頭似的杵在
那兒。 我忍不住朝她們問了一聲:「電話在哪兒。」
那兩人沒有理睬我,只是在那條黝黑的走道裡站著,一動不動。我覺得有點奇怪,看
那男人走進小賣部裡找,我拉著鋣朝那條走廊方向過去。
一路過去那兩個女孩子依舊站在那裡不動,也沒發出一點聲音,像兩只沒生命的雕塑
。
我摸到走廊邊的電燈開關啪地一下把燈打開。雪亮的燈光隨即把整條走廊都照亮了,
我看到走廊中間那兩道肩並肩站在一起的身影,那身影讓我倒抽了口冷氣。這哪裡是兩個
人啊,分明是用雪白的紙糊成的兩隻紙人!
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突然感覺撞到了什麼,回頭一看,身後那女人一身鮮紅的顏色刺
得我眼睛一疼。
「寶珠,要不要穿穿看這件衣服……」一邊說一邊把手裡那件和她身上一樣紅得像血
似的衣服朝我伸過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頭一低一下朝她身上撞了過去。撞到一瞬
覺得自己好像撞在道冰冷的空氣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撞到她,也管不了這麼多,
只顧著飛快朝大廳裡沖。
沖進客廳一眼發現那男人橫躺在地上,臉色煞白煞白的,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氣。我趕
緊跑過去拉他,拉了幾下沒拉動,這時候身後響起了陣細細的腳步聲。
咯噠……咯噠……
我全身寒毛一豎。再顧不上地上的這個男人,我拉著鋣就朝門口方向奔。
奔到門前用力一拽,可是門好像是被人從外頭給鎖了,咔啷聲響紋絲不動,我的心髒
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兒。門板上被燈光照出好幾道身影,搖搖晃晃的,從不同的方向朝我
這裡慢慢靠了過來。
「穿穿我的衣服……」身後有聲音輕輕道。
「穿我的……」
「穿穿我的……」
「穿我的……」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手的顫抖。忽然一陣冰冷的感覺壓了上來,門板上多出兩只手,就
貼在我手的上方,手上那件血紅色的衣服隱隱在我鼻子前散發出一股腐臭和肥皂粉香混合
在一起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想吐,可是我胃緊縮著什麼都吐不出來。
「穿上。」身後的聲音道,一邊抖開了那件衣服。
「不要!」猛轉身我朝身後那人用力推了一把,可是手撲了個空,我反而被一股力量
直壓到了門板上。迎頭一團冷冷的東西朝我直逼過來,是那件被屍體穿過的衣裳。
眼看著它就要被強行披到我身上,鋣在邊上驚叫著直跳,可是離我僅僅幾步遠的距離
,他怎麼跳都跳不過來。我的手腕突然間尖銳地疼了起來,隨著那衣服的逼近疼得越來越
厲害,簡直要把我手腕勒斷一般。
我的眼淚一下子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穿上!」那個聲音又道。見我蜷縮著她以為我在極力掙扎,手一伸一把將從我地上
拖了起來,一邊將手裡的衣服朝我身上套,這時忽然一道聲音在邊上響起:「這不太好吧
。」
女人的動作頓了頓,而我手上的疼痛卻更厲害了,疼得我不得不大聲叫了出來:「疼
啊!好疼啊!!」
女人的身體突然朝後退了點,似乎遲疑著我手上的鏈子,她嫌避似地用那件衣服擋住
自己的臉:「這是什麼東西!」
「你不會想要的。」邊上聲音再次響起,我看到那個原先躺在地上屍體般一動不動的
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起來,就在屋子裡那些人中間站著,一邊若有所思地掃著屋子裡
那些紛紛朝他觀望的人,「話說回來,剛才誰出的手,這麼重,打得我魂都快散了。」
這麼說著,一邊撣了撣自己的衣服,就像船上被我撞到後那種習慣性的小動作。
紅衣女人不動聲色看了他一會兒,片刻開口:「都是同類,不想加入就離我們遠點,
你應該知道規矩。」
「什麼規矩。」男人似乎很茫然。
「莫非你想變成魙。」
「魙?呵……」一聽這字眼兒男人笑了,似乎聽到了什麼相當有趣的事情,「當然,
我並不是想干涉你們什麼。其實我只是想提醒你們,別在那日子的時候做這個。」
「那日子,」一瞬明白男人所指,雖然我聽得一頭混亂。那女人轉身面向他,微微一
笑:「我們這地方它根本不會過來,它已經不存在了,難道你不知道。」
男人似乎微微一愣:「我倒確實不知。」
「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個……我是來度假的。」
女人一聲冷笑,不再理會他朝我猛地轉過身,這當口突然頭頂上轟的聲炸響,一道亮
紅色閃電驟地將窗玻璃刺出一片雪亮!
光亮裡模糊一團黑影映在窗戶上,長長的一道,依稀是個人影,可如果是人,他至少
會是個兩丈多高的巨人。巨大的身影緊貼著窗戶朝裡看,那麼一閃而逝世的瞬間,電光消
失,巨大的身影也不見了,與此同時嘩地陣響一片急雨從天上撒了下來,密集的雨點飛濺
在窗上劃出一道道鐵鏽色的痕跡,仿佛天在撒血。
「地火燒!」一片死寂間房子裡突然響起道尖細的聲音:「地火燒了!地火燒了!!
」
這一叫整個房子裡霎時亂了,平地一陣狂風從房間各個角落直竄了起來,一下子那些
原本站在屋子裡的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一股股冰冷的風在房子裡亂撞著,伴著陣尖銳的囂
叫。
我看到那個紅衣女人在這片混亂中想再次朝我撲過來,靠近的一剎那,一大片雨水突
然從頭頂澆了下來,雨水帶著濃烈的硫磺似的味道,一碰到那女人的身體她全身轟地一下
燃燒起來,一團幽藍色的火,燒得她身體紙似地迅速卷了起來。
「啊——!!啊——!!」掙扎著她在火裡嘲我嘶聲尖叫,樣子很可怕,好似是我毀
了她一般。我被她的表情駭住了,一時忘了手上的痛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直到後來被那
男人過來一把拖著我朝門外走。奇的那扇門這會兒倒是一推就開了,而且整片門板脆弱得
見風就倒,砰地一下砸在門外的石板路上,碎成一塊塊木片。
出門時發覺身後風大雨大,簡直不像是身在房子裡的感覺,我回頭看了一眼,就看到
剛才我待的那個大廳只剩下三堵牆壁了,頭頂空蕩蕩的連片天花板都沒有,靠左一道半塌
了的石頭扶梯,還依稀保留著原來我所見過的那種模樣。
然後感覺到手腕上的疼。
那珠子似乎把我的皮給勒破了,雨水沖在手臂上火燒火燎地疼,我抱著手跟在那男人
身後,痛得一個勁地哆嗦。半晌他似乎覺察到了,朝周圍掃視了一圈然後把我拉到附近一
間還留著四面牆一個頂的小屋裡。總算避開了外面瓢潑的紅雨,我捧著手一屁股坐到地上
哼哼。屋子裡一只大鳥因為我們的闖入而驚得一聲尖叫,片刻拍拍翅膀飛出去了,一只個
子有人那麼高的鷺鷥。
「怎麼樣,你的手。」在窗口片看了一陣子,男人走到我邊上坐下,拿起我那隻手看
了看。
我疼得說不出話來。
半條胳膊都腫透了,兩串珠子擠在我的肉裡像埋在幾塊小山丘裡。
他見狀笑笑,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朝我邊上看上去焦躁不安的鋣望了一望。
鋣被他一看牙齒又眥出來了,狠狠地盯著男人的臉,那雙眼睛透出來的光亮得簡直要
燒起來似的。
那一瞬我的手疼得更厲害了,簡直恨不得想拿把刀子把它從我身上剁掉。
「你想弄死她麼。」然後聽見那男人開口,一隻手捏著我的手腕,一隻手對著鋣的方
向點了點:「那就繼續。」
話音剛落我的手突然就不疼了,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一黑一白兩根珠子在我
手腕上滑動著變了個位置,於是那種緊箍著的感覺就消失了。我長出一口氣,只覺得渾身
的力氣一下子洩了,仰天倒在地上,鋣湊過來伸舌頭舔了舔我的手,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
,在一個角落裡匐了下來。
「還疼不疼。」男人問。
我搖搖頭。
「你運氣不錯,很不錯。」
我朝他看了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麼?我是說……你的那隻狗。」
「對。」
「有意思。」
「這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見他老說些有的沒的,我忍不住問。因為這才是我所關
心的。
他目光閃了閃:「這裡,這地方不是活人待的,你也看見了。」
「他們為什麼要強迫我穿他們的衣服,真奇怪,我看到他們在剝自己的衣服洗,說要
給我穿,嚇死我了。」然後是喋喋不休的抱怨,我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宣洩:「太可怕了
!這些東西!他們居然要我穿死人穿的衣服!」
「因為這樣他們就能找到替身解脫了。」
「你怎麼知道,」聽他這麼一說我愣了愣,「替身?」
「知道屍鬼麼,那種暴死在野外,憑借不容易腐爛的屍體而生成的魂魄。」
我搖頭,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一帶的土質適合形成這種東西,而且這座城市三面環海,他們的天敵不容易發現
。」
「這些東西也有天敵。」
他笑,似乎我問了個多麼可笑的問題:「當然有,什麼東西都有它的天敵。」
「你是指……」話還沒說完我一下子住了嘴,因為我看到窗外雨裡的某樣東西。
那是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在雨水裡顯得很模糊,一邊走著,一邊像是在搜尋著什麼。
我辨認出是剛才出現在招待所窗戶外的那個人,從他的輪廓上來看。
但他沒有那個人那麼高,不是那種兩丈高的可怕的樣子,但他遠遠站在雨四下掃視的
樣子還是讓我覺得有點發冷,我覺得這身影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而那一次見面他把我嚇
得不輕。
隨即想起來,那是在剛得到鎖麒麟的時候,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的那個勾魂使。
是的,到現在我都沒有忘記過,當時他從手裡伸出把尖銳的刀似的東西,一下子把地
上那個死人的頭割斷時的樣子,太可怕了,那樣一種乾脆。要不是後來狐狸出現,我只怕
小命早就也被他勾掉了。
這會兒居然又碰到他了,還是在這種地方,怎麼會這麼倒黴……
「你在看什麼。」見我突然住嘴男人在邊上問了我一句。
我沒吭聲,只是伸手朝那身影站著的地方指了指。
隨即那身影突然有感覺似的朝我們這方向走了過來,把我嚇得頭皮一乍。猛跳起身抓
住男人的手就想找地方逃,被他一把反拖住:「怎麼了?」
「你沒看到那個嗎??」我被他這種不慍不火的樣子急得發慌,手指著那人過來的方
向壓低嗓子急急道,「那個東西!快看!他過來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笑:「你怕什麼,為什麼要怕。」
「他會要了我們的命!」
「為什麼?」他似乎有點驚訝。而我實在受不了這人居然會在這種時候還有閒心問我
那麼多為什麼。
「那是勾魂使!他經過的地方是人都會死!!」
「你怎麼知道?」他挑眉。
「因為幾個月前我差點被他殺死!!」終於忍不住對他吼了出來,他抓著我的手讓我
連丟下他自己跑掉的可能性都一並消除,而窗外那身影離得更近了,伴著股濃重的硫磺味
。
「是麼。」他的手終於一鬆,然後跟著我跑到屋子的後窗外朝外一跳。
「鋣!快來。」跳出窗口我朝鋣叫了一聲,鋣原本迎著那身影過去的身形頓了頓。轉
身朝我看看,似乎猶豫了一下。我又急急對著他喊:「快過來!」
他聽話地過來了,一躍跳出窗口到我身邊,一雙眼睛盯著我看。
「我們得找個他看不到的地方躲一躲。」我對男人道。
男人把我的手一拉:「跟我來。」
片刻我們鑽進了邊上一片斜坡下的草叢裡。草叢裡的野草長得很高,足夠擋住我們的
身體,我伏在裡面看著那身影從我們剛才待的房子裡出來,然後一圈掃視。半晌似乎是感
覺不到我們的存在,因為他的臉轉向了另一側,片刻朝著那方向走了過去,用那種不疾不
徐的速度。
一直到他身影徹底消失在我視野,我舒了口氣:「好險。」
「你很怕他?」男人看著我問。
「當然!你沒被他追殺過,所以你當然不會知道他有多可怕。真沒想到這鬼地方居然
連這種東西都有……」
「他追殺過你?什麼時候。」
「幾個月前,那天我家附近出了次車禍,我就看到他了,他發覺我看到他,就開始追
殺我,然後我……」說到這裡我一呆,因為想起了某些東西。
這男人他到底是什麼人。
房子裡那些鬼說他是自己的同類,可是他沒有參與殺我,反而救了我,而且很顯然,
那些對於鬼來說相當於致命武器的紅雨,落在他身上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威脅。
那麼他不是鬼。
可是為什麼他能看到那個除了鬼神,以及具有陰陽眼的我之外,任何普通人都不可能
看到的那個勾魂使?
他怎麼會看到的?
他到底是什麼人?
想到這兒不由自主回頭看向他,發覺他在看著我笑,瓢潑的紅雨讓他一雙眼也隱隱透
出絲暗色的紅,這讓他那張臉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你是什麼人!」打了個滾我迅速滑到一邊,靠近鋣的地方:「你是誰?!」
「我?我只不過是個正在度假的人。」
「你怎麼會看到那個的!」
「哪個?」
「那個勾魂使!你怎麼會看到的!」
他再笑,手朝我伸了伸:「勾魂使?你是指這個?」話音落一道黑霧似的東西驀地從
他手掌間射了出來,毫無防備間直指到我的眼前,離我鼻子尖大約不過幾毫米的距離。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情形就跟那次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從手裡彈出來的,也是這種樣子的武器。
難道他是……想到這裡整個人一激靈,我不由自主朝後退,直退到鋣的身上:「你是他…
…你是他!!」
「好久不見了。」
雨忽然停了,一些黎明的微光從這男人身後的山坡下亮了出來,照出他周圍一片被雨
淋得血一樣紅的路面和草叢。他站起身整了整自己濕透了的衣服,「要不要自我介紹一下
。雖然形容得有點貼切,但我不叫勾魂使,那是你們人類給我想出來的可笑的名字。你可
以叫我冥,冥靈的冥。」
「你是來殺我的……」意識到這一點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他眼裡那絲淡淡的笑,在我
眼裡就像一場即將發生的災難。瞬間發覺自己的四肢有點發麻,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看著
他。
他目光閃了閃,然後點點頭:「本來是這樣。」
「是哪樣。」突兀一道聲音從他身後響了起來,他一愣,我也是。隨即我以最快的速度
從地上猛地跳起直撲向他身後那道身影:「狐狸!你這隻死狐狸!!!」
「哦呀,小白,你在哭?」
他身後站著同樣一身透濕的狐狸。看樣子趕了很長一段路,全身上下都是泥,這麼隻
泥狐狸站在晨曦裡笑嘻嘻看著我,那副落魄又拉風的樣子實在讓我想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
揍一頓:
「誰會哭!那是雨!」
「好吧,把你的爪子從我身上拿開!」
我收回手,因為那男人正朝我們方向走過來。
一路過來一路看著我們,目光有些閃爍:「來得還挺快,狐狸。」
「沒您快。」狐狸道。
「你以為把她弄到這裡我就找不到了麼。」
「我從沒這麼低估過您的能力,大人。」
「嘴還是這麼甜。」
「謬贊,大人。」
「那麼現在你來是為了什麼,狐狸。」
「來,希望大人可以高抬貴手。」
「嘖,你爪子都露出來了,不夠誠意呢狐狸。」
「難道狐狸收了爪子就必然有誠意?」
聽狐狸這麼一說男人笑了,轉頭望向我:「你每天和這隻畜生待在一起,不覺得頭疼
麼。」
我沒說話,只是朝狐狸邊上靠了靠。
他見狀再次一笑:「你變了,這真有意思。」
我依舊不語,因為不理解他這話裡的意思。
然後聽見他又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看你這樣子,應該是不知道。今天對
你來說很特別,寶珠。」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脫口而出這句話,因為他所說的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
他搖了下頭:「有一點是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今天我們會面對這樣一種局面。所
以,雖然有點遺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