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眼睛,走向放下簾幕的圖畫。就跟以往一樣,她輕輕掀開簾幕,畫中的王
者沈靜的、閉著眼睛,「看」著她。
「吾王。」她輕喚著。
也跟過去沒有什麼不同,王者輕輕的微笑,閉著的眼睛不曾張開過,「妳並非是
我的子民。」
「我也不歸英國女王管,但我若見了她,還是得恭恭敬敬的喊聲陛下。」她同樣
回答著,和過去的回答沒有什麼兩樣。
王者浮現出溫柔悲憫的笑容,像是月光下的海洋。
她在畫前坐下,將腳縮在椅子上,孺慕的看著王者。說起來,王者並不是什麼俊
俏的人物--或許過去曾經俊美過--他兩頰消瘦,帶著奇異的病氣,異常蒼白
。
但她看不出王者的年紀。
說蒼老,他臉孔光滑,只有眼角有著很細的紋路。說年輕,他的輪廓又太成熟,
帶著被歲月徹底折磨的疲憊。
宛如灰燼、大劫餘生。但不管怎麼看他,都不會覺得膩,即使不語,也無聲的訴
說許多故事。
就這麼看著他,原本翻騰的心情也能漸漸平靜下來,不再那麼難過。
即使只是個畫中人…說不定還不是人類。因為他額頭對稱著兩隻糾角,像是傳說
中的魔王。
但他絕對不會是魔王,這點她萬分肯定。即使他黑服如服喪,即使他坐在冰冷的
王座之上,唯有岩石相伴。即使他長著異樣的角,但吾王,吾王啊…
卻是她最神聖慈悲的夢中人。
「孩子,妳很憂傷。」他閉著眼睛,卻像是在凝視著她。「芳華正盛,何以如此
陰霾?」
她張了張口,很想訴說,但又閉上嘴。並不是她想見吾王就可以見得到,往往是
幾週幾月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才能見上一面。好不容易見著了,卻用憂傷污染
如此靜夜,實在太過不智。
「…沒事,吾王。」她輕笑,「就算有天大的事,能見您一面,也煙消雲散了。
」
王者的面孔湧起輕輕的為難和哀愁,「孩子,妳將心寄託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夢中
人身上,絕非智舉。」
「我喜歡這樣。」她的聲音微微帶著嗚咽。
閉著眼睛的王者,「注視」她好一會兒。「我知道妳何以如此悲傷,孩子。那小
獸尖牙利爪,的確難以防禦。」
她呆了一呆,「…我沒養任何寵物。」
「不,」他的聲音很輕,「那是名為『寂寞』的惡獸。妳讓他追逐驅趕,以至於
連虛幻的安慰都彌足珍貴。」
她張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顫抖、下彎。像是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般號啕大哭,完全
無法壓抑。她哭得眼前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到溫暖的手按在她的頭
頂,那樣理解而溫柔的,傾聽她的每一滴哭泣。
***
睡醒時,發現枕頭已經溼遍了,但心情卻像是洗滌過的長空。躺在床上,她仔細
的回憶夢境,吾王的一言一行。
對她來說,這是最珍貴的寶貝。珍貴到不能對人言,不能書諸於文字。
躺了一會兒,她坐起來梳洗。
她和吾王是怎麼認識的呢?其實說起來,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她
還非常小,託養在保姆家。保姆家有面穿衣鏡,她常在坐鏡子前面玩。
大人都誇獎她是聽話懂事的孩子,不哭也不鬧,從來不要人陪,自己就會靜靜的
玩。
她一直覺得奇怪,她是有人陪著的,不是嗎?一回頭,就可以看到王者坐在鏡子
那頭,托著腮,溫柔慈悲的「看」著她,即使從來沒有睜開眼睛。
等她能夠靈活運用語言之後,告訴了大人,結果卻令人錯愕。保姆帶她去收驚,
而驚慌的父母,把她帶回來,讓她看了一陣子的精神科。
大夫說,這是孩童常有的幻想,「看不見的朋友」,要父母不要太驚慌。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者就不在出現在鏡子裡了。她變得膽小、愛哭,總是
要人陪。忙碌又心力交瘁的父母滿足不了她的需求,她滯留在保姆家的時間也因
此越來越長,最後一個月只能見到父母幾次。
這段親子關係,讓彼此都受盡折磨。最後她上了小學,才算結束這段漫長的磨合
期。
她也幾乎遺忘了王者的事情。
直到她長大,離家工作,成為一個普通又不起眼的上班族。經過幾次精疲力盡的
戀情,重複著狂喜的甜蜜和心碎的疲倦,在某個萬念俱灰的夜裡,她又再次見到
王者,勾起遙遠的記憶。
「…吾王,我見過您。」在夢中,她款款的跪坐在畫像之前。
帶著悲憫的為難,王者微微笑著,「妳真不該記得我,甚至不該尋到這裡來,孩
子。」
她想知道王者的一切,也想讓王者知道她的一切。
但王者樂意傾聽,卻對自己的過往笑而不答。
現實如此粗礪而殘酷,青春如此短暫、稍縱即逝。她年紀漸漸往而立之年前進,
戀情卻總是通往不堪的絕望。
唯一不離不棄的,唯有沈默溫柔、充滿悲感的夢中王者。
但她卻總是要祈禱又祈禱,思念又思念,才能在難熬的盼望後,見到他一面。漸
漸的,她越來越不滿足。
試過許多方法,查遍所有資料,她依舊徒勞而無功。在某個巧合的月夜,她無意
的將折來的楊柳枝插在水瓶裡,在印度香爐裡擺了檀香,原意只是想要一夜好眠
。
但她見到久違的王者。
在那瞬間,她狂喜起來。她知道她誤打誤撞,識破了王者的身分。像是懷著一個
甜蜜的祕密,她每夜供著楊柳枝,也每夜可以見到王者。
吾王。
「孩子。」王者卻神情蕭索的望著她,「妳來得太頻繁。夢境並非妳逃避之地。
」
「我並不是逃避。」她低聲說。
「…撤去楊柳枝吧。」
她憤慨的抬頭,「那麼,吾王,你願意讓我看一看後腦勺嗎?」
王者蒼白的臉孔褪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神情轉哀。「…不行。」他漸漸讓濃霧掩
沒。
她大驚,撲向畫框,雖然伸手入畫是那麼的痛…像是被烈焰灼燒,她還是拉住了
王者的衣袖,「求求您!我錯了,對不起!我再也不會提起這無禮的要求,也會
撤去楊柳枝!請不要拋棄我,求求您!」
王者變色,「快放手!血肉之軀怎堪這種熬磨?快放手!」
「不要不要!」她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別拋下我,別拋下我!」
「…傻孩子。」他溫涼的手握住她,讓她焚燒般的痛楚停止。「我允妳。再也不
要…這麼傻了。」
將她送了回去,王者覺得非常疲倦。
人類,短命的人類。
「我並不是…妳的『吾王』。」在冰冷的墓室,他喃喃自語。
他已經活了非常非常長久的時間,是身為天龍八部中的龍王之一。但也跟長壽卻
有涯的天人相同,終究有壽終的一天。
事實上,他已經活得太久,生育過無數龍子龍孫,嘗遍了七情六慾,感到生命是
個沈重的負擔了。
他將龍王的位置傳給長子,獨身走入這個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墓室,等待死亡。
渴慕佛法一生,卻因為身為龍王,永遠不能成佛。或許就是這個遺憾灼燒著他,
他在墓室活了一年又一年,轉動著如意寶珠,苦思著。
世尊說,不捨,永遠不得成佛。
但他已經拋棄諸般財寶、偌大城池、嬌妻愛子,甚至準備拋棄自己的生命。但世
尊仍說,他捨得不夠,依舊不能成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漸漸流失,但死亡遲遲不肯降臨。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
得不到解脫,也無法了悟。只能凝視著虛空。
但那天,一個稚兒卻「找」到他。
他有些納罕。短命人類當中,某些出類拔萃者,是可以為神媒的。但他沒有召喚
她,她卻能夠透過鏡子仰望著。
一時憐憫,他將眼睛閉起來。因為他的視線對人類來說,是種劇毒。而要注視這
樣脆弱的小生物,根本就無須視力。
但這樣不好,太不好。他想著。人類和他族不該有因緣。他年輕時愛過幾個人類
女人,這些女人的下場都很淒涼。他已經老了、累了,不想再添上一樁罪孽。
但這孩子,這短命的、脆弱的孩子,卻這樣不依不饒的尋來,千方百計。那樣寂
寞和哀傷…
就如同等死的龍王。
在這樣脆弱生命中看到自己同樣的傷口、同樣的迷惑。他忍不住,專注的注視她
的身影,默默的,在她枯燥乏味、日漸枯萎的青春中相伴隨。
一天天,一年年。
然後他發現,他的「不捨」,無奈的添了一樁。
但他的「不捨」,終究還是面臨「捨」的抉擇。
原本想著,人類壽促,說不定可以拖磨過幾十年,看著她離開寂寞和哀傷,或許
成家立業,子孫滿堂,如同他擁有過的一樣。
但沒想到,她居然連三十年都活不到,只因為車禍。
幾乎支離破碎,應該當場死亡了。但她眼睛不肯閉,硬撐著一口氣。
他再也無法緘默,入了人世,看著應死未死的她。這樣頑強而固執。
「…吾王。」掙扎許久,她腫脹淤血的唇吐出這兩個字,費盡全身力氣的。
「愛卿。」他說。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她著迷的看著龍王的眼睛,「果然…您的眼睛真好看。」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含
笑而逝。
短命的、短促卻濃烈的人類。
千萬年未曾掉過淚的他,突然淚如泉湧。捨了千般財寶、妻兒、城池和生命也未
曾離手的如意寶珠,從他的手裡滑落,碎裂成無數碎片,閃亮如他頰上晶瑩的淚
。
世尊說,他終於捨得夠了,可以成佛。
但他已經不希罕成佛。
世尊微微一笑。「你終於捨盡了。」
***
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水光。
剛剛的夢很悲傷,但也很溫柔。但記得了一半,另一半含糊了。要在仔細回想,
連記得的那半都逃逸無蹤。
懶懶的起床,她準備去上學。她上的高中得轉兩班車,得早早出門才行。
父母的寢室還靜悄悄的,她躡手躡腳的出門。她的爸媽在夜市擺攤,總是很晚才
睡,沒能去幫忙就太糟糕了,別吵醒他們才好。
如常的一天,如常的生活。她宛如過去一般,在公車站牌下等車、上車,然後下
車。
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子走過去,她卻像是被雷擊般,發瘋似的追上前,拽住他的
袖子,完全不能解釋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吾王。」
那男子轉過頭,瘦削的臉孔有著燦亮的眼睛,一眼烏黑,一眼碧綠。
她完全不能離開視線,怔怔的。「果然…您的眼睛…真是好看。」
「妳不該記得我,甚至不該追來。」男子微帶悲感的微笑說,「愛卿。」
無法解釋的,她,熱淚如傾。
(吾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