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離緣
不知道是朔的藥還是點的香起作用了,第二天唐晨的燒就退了。
昨晚的狂風暴雨像是假的,天色清朗明亮,是個可喜的初春早晨。即使如此,我
還是希望唐晨能夠好好休息幾天,但他不肯,甚至堅持要載我。
荒厄待在我肩膀上,卻縮得遠遠的,她不像以前一樣撲到唐晨懷裡,反而像是離
越遠越好。
除了滾著微燒,唐晨幾乎沒什麼兩樣。「咦?怎麼沒看到荒厄?」他轉過頭來問
我。
…荒厄就離他鼻子沒幾吋,他看不到?
荒厄拼命擺手,我支吾了一會兒,「她最近很愛玩,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是唷。」唐晨輕笑,「我還滿想她的。」
不要說荒厄待不住,連我都有點不舒服。他「心底」有種發著怪味的「膿」。並
不是惡臭,但比惡臭還糟糕。
到了學校,我頭昏眼花的去了洗手間,才想到像是馥郁的檀香。
表面上,唐晨一切如常,或許有些消瘦憔悴,但感冒的人誰不這樣?這不是最糟
的。以前會貪戀他生氣的異類,現在跑個乾乾淨淨,連荒厄都跑了。
以前他小災小難層出不窮,現在是一件都沒有。隨著時日,越演越烈,他經過任
何地方,都會引起原居民的恐慌,紛紛逃奔。但他們驚慌過甚,就會引起一些靈
異現象,原本比較平安的學校又一片雞飛狗跳,已經有學生求助精神科了。
為此校長把我找去好幾次,但我也沒什麼辦法。
荒厄對我慘叫,要我離唐晨遠一點,「現在不要說吃了,別讓他吃了就已經上上
大吉!離遠點吧我的姑娘…」然後就跑了。
我當然也很不舒服。但唐晨…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雖然讓他拍一拍手臂,我就
發紅起水泡…但他還是我的朋友。即使他沒說,我也大約猜到是什麼事情了。
回來快兩個禮拜,他一個字也沒提到玉錚,連房間裡的照片都收起來了。我被逼
得世事滄桑,還需要問嗎?現在他不過是傷心了點…
但有個閃得慢些的魑魅讓他靠到,嗤得一聲化成一股煙…我還是有些毛骨悚然。
老大爺無奈的對我說,「丫頭,妳離他遠點。」
「…老大爺,不行的。」我低低的說,「倒是您幫著想個主意…」
「我能想什麼主意啊?丫頭?」老大爺的臉垮下來了,「善士的段數比老兒高過
不知道多少…現在他『醒』了,又沒人點化…是說夠資格點化他的人世間沒幾個
。他不知道怎麼收斂神威,妳這樣妖氣纏身的小姑娘,早晚被他勀死。妳還是…
」
我堅決的搖搖頭。「各安天命吧。」
或許老大爺的看法很正確,但我不覺得那就是我的正確。我啊,這樣形同孤兒似
的長大,變得無法完全聽話了。我是這樣的主觀、自作主張。
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我真是拿自己沒辦法。
唐晨在車棚等我,正在看著夕陽。慢吞吞的踱過去,瞅著他。「唐晨,話悶在心
底,反而難過。」
好一會兒,他沒說話。我正想放棄的時候,他說,「玉錚和我分手了。」然後就
沒再說話。
但這比他又哭又嚷還讓我難過很多。我覺得他心底那股發熱的「膿」又大了一圈
。我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雖然我知道明天就會起水泡。
唉,管他的。
他輕笑一聲,和以前沒什麼兩樣。「沒事的,這樣也好。都吵這麼多年了…也好
。」他反而拍了拍我,發動了車子。
才不是沒事,事情反而大了。
本來應該明天才會起水泡,現在馬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像是蕁麻疹。
後來他問的時候,我的確回答他是蕁麻疹。但真的不能這樣下去了。
咬著筆桿,我絞盡腦汁寫了封信給世伯,世伯為難的回信給我,說男女情愛對他
宛如前塵往事,實在沒什麼可以建議的,倒是寄了一包草藥給我洗澡,含蓄的要
我增加抵抗力,免得唐晨「危害」到我。
是啦,洗了那包草藥以後,唐晨不會讓我起水泡了…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呀!
我問朔,她泰然自若的說,「我早就開藥了。」
…什麼藥?
「時間呀。」她低頭調著香油,「這是所有傷痛最好的藥方。」
…妳這有開跟沒開有什麼兩樣?
高人們都沒辦法給我什麼良方,我自己又沒戀愛過,真是束手無策。
但學校的騷動越演越烈,氣氛越來越緊張。原居民越來越歇斯底里,連最沒靈感
的學生都指天誓地,天花板和地板都有大群人馬跑馬拉松。還有被嚇到的女生跳
樓逃生,幸好是二樓,只扭傷腳踝而已。
老大爺氣歪了,祂不能對唐晨發脾氣,卻可以對我發脾氣。
「丫頭!想想辦法!讓他像蠻牛似的在校園亂撞,我的零自殺記錄怎麼辦!?」
你要我想辦法?我找誰想辦法去?欲哭無淚,我想了個最好笑的辦法--送唐晨
一個鈴鐺。
「…這是我們友情的表示。」我硬著頭皮鬼扯,「我也有一個,你可別拿下來。
」
許久不曾真正笑過的唐晨,這下子可真的笑了。「蘅芷,妳幹嘛突然返老還童?
」
我羞得臉都抬不起來。
不過拜那個鈴鐺所賜,原居民遠遠的聽到鈴響就可以先行走避,總算稍微平息了
這種騷動。
但學校的氣氛變得很糟。充滿一種緊繃的低氣壓。原居民首當其衝,連活人都受
到影響。當然我知道唐晨表面上若無其事,但他內心的創傷實在很深。
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有多愛玉錚。
想想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耳廝鬢磨。在他口中的玉錚,完全不是我知道的
那位母獅小姐。而是個多才多藝,充滿正義感又溫柔體貼的女孩。一顰一笑,都
深深的銘刻在他心底。
他不是很把情感放在嘴裡的人,提到的都是很平常的小事。但我不知道他會在心
底種得這麼深,以至於連根拔起的時候,傷口處會湧出「膿」。
這種事情,我真的無能為力。
但事情演變到我不能說「無能為力」了。
因為我那麼白癡的在唐晨的衣服上留下印記,外地的妖怪自認能力夠的,都會跑
來找我談判。
通常都是動過一次手就摸摸鼻子回去,不再來犯。唯一的後遺症是我嚴重失血的
荷包。這種事情我是不太要荒厄插手的,怕落人口實,但她都會在場壓陣。
但有些外地的妖怪好像打上癮了,打來打去打出交情。每次都藉故來動動手,小
打一場,就約著去夜市吃吃喝喝,還都是他們付帳。
雖然老讓我睡眠不足,但這些妖怪還滿有趣的。當中有戶山貓最愛來這套,全家
大小都來了,活像來郊遊似的。
但有天清晨,昨晚才一起吃過宵夜的山貓娘子,連朔和關海法都不怕了,上來拍
門,說要跟我拼個你死我活。
「我不管!」她倘眼抹淚,「打都打過了,為什麼還放式神偷害了我丈夫孩子?
妳出來!我這條命跟妳拼了!」
當真是百口莫辯,荒厄更是大怒,「我好端端的去山裡避難,何必吃妳那家難吃
的山貓?!都不知道活幾百年,皮厚如城牆、肉乾如廢彈,我有那麼不挑麼?!
」
好不容易弄了明白,昨晚他們跟我分別後,卻被偷襲了。她的丈夫孩子重傷殆死
,山貓娘子想想此處除了我這「大妖」(……)沒人有那種手段,這才上門吵鬧
。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雖然她說我是大妖我很悲傷…但這山裡除了我(……)
和荒厄,真能辦到的還沒有。最後我和荒厄去瞧了,幸好荒厄還懂一點妖怪的草
藥方子,才救活了人(呃,妖)。
但我和山貓一家的友情就破裂了。
這是第一起,但不是最後一起。這山方圓二三十里內,不斷出現傷妖或傷鬼的事
件,都是跟我有過一點過節的。
這世界,不是唯有人類可以生存。同時存在的還有許多我們看得到或看不到的「
鄰居」,他們也是有權生活在這裡,相安無事就是了。
我跨在裡世界和表世界的界限,為了保住唐晨和自己的性命,偶爾還有老大爺的
請託,難免會有點摩擦,但沒有必要到這種地步。這反而是危害了某種默契和平
衡。
這讓我頭痛起來。
但等我發現,唐晨的「膿」變成一條金色的大蛇,從他的房間蜿蜒而出,無自覺
的攻擊各路邪氣時,我的頭痛更劇烈了。
硬著頭皮,我拿我學得非常荒腔走板的盧恩符文設法鎮壓這條「蛇」。
「蛇」是沒爬出去了,但唐晨一臉不解的跟我說,「我昨晚好像遭小偷了,屋子
被砸得亂七八糟…奇怪我怎麼沒醒?」
我乾笑兩聲,「我也沒聽到什麼…有丟什麼嗎?」
「就是沒有呢,好奇怪。」
等他去整理房間,我無力的蹲在地上。
「這種事情,只能看他自己想開囉。」朔閒閒的說。
「他不會傷生啦。」她擺了擺手,「一點皮肉傷而已。」
…這是敦親睦鄰的必要性,跟皮不皮肉傷沒關係啊!我真想翻桌…
我跟世伯訴苦,他寄了幾張符來。但只是讓唐晨再次「遭了小偷」,一點幫助也
沒有。
校內校外的怪談已經升高到一個臨界點,我受不了了。我決定跟唐晨好好談談。
「唐晨,失戀悶在心底不會好,雖然我沒經驗…」我跟他說,「但我願意聽你說
。」
「…沒什麼好說的。」他別開臉。
我知道他雖然溫和,但非常固執。他若不想說,倒吊起來打也不會說。「但你這
樣我很難過啊!」我吼了起來。
他臉頰滑過一滴淚,雖然很快的擦掉。「…我知道妳關心我,謝謝…我不會讓妳
擔心的。」
…我對嚴刑逼供真的不擅長。
正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刻,有個意外的客人來找我。
長久的恐懼並不因為唐晨跟她分手就有稍減,她望著我的時候,我的背爬滿冷汗
。
「唐唐唐晨回台北了。」我口吃的說。
「我知道,所以才來找妳。」她坐了下來,示意我坐在她對面。「你們在一起了
?」
我戰戰兢兢的坐下來,搖了搖頭。
她臉色馬上沈下來。「沒有?他心底不就是有妳嗎?」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全天下沒人相信我,連老大爺都不信。我帶著哭聲說,
「真的沒有啦…現在又何必騙妳?何況又騙不過妳。」
她美豔的臉孔忽晴忽陰,讓我覺得事情似乎不到不可轉圜的地步。小心翼翼的,
我替唐晨求情,「唐晨是有點憨直,但他真的很愛妳。你們分手…他像是行屍走
肉…」還弄出一大堆靈異現象,連神威都化形,一片雞飛狗跳。
「愛我?真的愛我嗎?!」她大怒起來,「我對他不是很沒吸引力?他不是不能
…他很行的!他是不為,他是不想跟我…」
母獅小姐憤怒起來的時候,「灌頂」會不自覺的發作。但我不知道憤怒可以成為
真正的高牆,尤其是我比她還生氣的時候。
「閉嘴!這種隱私的事情不要告訴我!」我明明很怕她,但這一刻,我心底充滿
了怒火,「妳跟他在一起就為了貪戀他美好的身體嗎?!」
「我是俗世的女人,搞不來柏拉圖的戀愛!」她更生氣了,「明明就不愛我,何
必搞出那種垂頭喪氣,要死要活的樣子?好讓人人說我負心?要說負心也是他…
還是說他根本就陽萎?很行的假象是借重了藥物…這種人妳要就給妳好了…」
這一刻,我突然變成「荒厄」了。她鮮明的像是烈火的憤怒和殺氣突然充滿了我
的心胸。
「謊言。謊言!」我真的很想用爪子撕碎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在一個不相干的女
人面前,無恥的污辱自己愛過的人。完全把自己背叛的行為當作一種遊戲,將過
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但因為我沒有爪子,所以我粗暴的把情緒都灌到她心底,讓她看看唐晨內心的膿
和痛苦,狠狠地撕開她以為保護得很好的隱私。
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了。她的領地不是只有唐晨一個。但我希望唐晨幸福快樂,
年少輕狂誰都會有,我希望她會因為我的存在稍微收斂一點。
但她現在、她現在。她現在試圖說明自己沒有錯,因為唐晨負了心,她所有的一
切都沒有錯。
妳怎麼可以在我面前侮辱痛苦得幾乎形魂俱毀的朋友!?
「好了。」朔的手搭在我肩上,原本幾乎要將我焚毀的怒火瞬間熄滅,讓我覺得
很疲倦。「夠了,饒她去吧。」
好一會兒,玉錚才大叫一聲,踉踉蹌蹌的逃了出去。
朔的手又搭在我肩膀上好一會兒,等我呼吸平順。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緊了,
我才蹣跚的爬回樓上,然後在洗手間吐了又吐。
很污穢,真的很污穢。
我想我這輩子別想跟任何人有親密關係了,看過這麼多污穢的人心,我真的辦不
到。
剛剛發狂的時候,我不小心「嚥下」太多玉錚的情緒和記憶,一點衝動的感覺也
沒有,只有沾滿爛泥般的污穢感。
男歡女愛、肢體交纏,並沒有任何問題。真正讓我作嘔的是背後的「心」。那種
充滿罪惡感,然後遷怒到代罪羔羊那種理所當然…太令人受不了了。
我大概連胃酸都吐盡,膽汁都出來了。
抱著胃,我蹣跚的倒在床上,覺得很想死。
躺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唐晨的心情,和「膿」的真相。對一個男生來說,應該
是很尷尬、難以啟齒吧…?
這樣的「嚴重缺陷」。
第二天,唐晨回來了。他遲疑的敲我的門,「蘅芷?朔說妳不舒服,昨晚連飯都
沒吃呢。妳要緊嗎?」
我打開門,他嚇了一跳。「…妳怎麼了?才兩天而已…妳怎麼、怎麼就瘦成這樣
?!」
我啊,是個沒有天賦的人。所以想要使用什麼能力,都得拋擲健康、消蝕膚肉。
瞅了他一眼,我僵硬不熟練的抱緊他。他連動都不敢動,聲音逼緊的,「…蘅芷
?」
「唐晨,我有個嚴重的缺陷。」吐壞的嗓子嘶啞,「我沒辦法跟任何人有親密關
係。我相信你絕對不會瞧不起我。」
我哭了。
替唐晨哭,替我自己哭。不管原因如何,我們都是屬於「無欲」的那種人。在古
代說不定會被說是「品格高潔」、「坐懷不亂」,即使不為僧為道,也不會有人
說什麼。
但這是現代。男人會被嘲笑「不舉」,女人會被嘲笑「性冷感」。不分男女,都
會被懷疑是同性戀。
尤其是男人,更是會被說得分外不堪,甚至被排擠。
我特別為唐晨哭。這根本不是什麼缺陷,但因為社會的這種僵化框架,他卻得吞
下這種苦楚,和女朋友惡毒的嘲諷和辱罵。
這人世這麼排斥有異,我替他痛苦不堪。
「…玉錚來過了?」他的聲音很輕。
「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乾脆放聲大哭了。
「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人…」他也跟著我一起大哭。像是
所有的不解、疑惑,自慚自棄,心底所有的傷痕,都隨著淚水而盡。
他心底的「膿」,終於治好了。
***
那股蠻橫的「神威」,又乖乖的睡了。
隔天我們去上學,我自悔不該讓他載…我們用時速十公里的速度,撞上門口那棵
大樹。雖然兩人都毫髮無傷,但機車全毀。
「啊,我的天珠…」又一串精品陣亡了。
之前躲避唯恐不及的原居民,現在又全體歸隊,聲勢浩大。荒厄更是用小別新婚
的氣勢黏在唐晨身上,拔都拔不下來。
但我不敢抱怨。一切都回到常軌就很好了…雖然是這樣荒唐的常軌。
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唐晨的傷,真的都好了嗎?我想不盡然吧。
偶爾,我會看到那條寂寞的蛇,盤在欄杆上,默默看著月亮,流著淚。我只能將
他喚過來,摸摸他的頭,偶爾讓他跟荒厄一起睡。
荒厄雖然嘖有煩言,但沒真的把那條蛇趕出去過,反而會伸翅覆蓋著他。
有的時候呢,荒厄也是很溫柔的。
(離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