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你的回答十分開心,阿德,那件事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所以請你也不用掛懷。
提到興趣,我在狐閣的工作是整理書庫,閒暇時我喜歡用原形飛到穿過雲海的山頂
石壘上獨自看月亮,也對煉製藥草感到興致盎然,可惜環境汙染的太厲害,
許多藥草已經看不到了。
隨冊附上我自己做的花茶,可以舒緩工作疲勞的緊張壓力。
PS.插圖裡畫的蛋糕看起來很美味,有機會再一起去吃吧!謝謝!
青都
拿到侜張轉交的一小袋花茶時,阿德對那真的是很迷你的小紗囊感到好奇,因為裡面的量
頂多也只能泡三次,普通來說,會送跟試喝沒兩樣的份量嗎?還是裡面摻了啥超稀有靈草
仙花,所以只得三小撮?不過那帶著桃花異香的茶葉的確是很不錯。
「我奔波有功,總得抽點關稅是不?」侜張拍拍袖袋,奸笑著一溜煙消失無蹤,這比什一
稅還過份,阿德可能只拿到二十分之一青都的贈茶份量而已,但是他追不上侜張,只好憤
憤折回。
一打開交換日記,阿德立刻面紅耳赤,交換日記有個壞處,就是上次自己寫了什麼一清二
楚,就連他自己用原子筆畫的圖也是。
雖然青都客氣地放在『PS.』裡面說,但這絲毫不能減緩阿德的挫敗感,他畫的明明就是
小男孩和狐狸,到底是中了什麼詛咒,在狐狸精眼中變成蛋糕?
阿德試著把上次畫的插圖轉了三百六十度,他怎麼看都覺得是男孩和狐狸,難道他的圖
也可以當羅夏克測驗(註)來用?這表示啥?狐閣裡面為了保持大家身材所以不准吃點心
?
阿德穿好制服同時,將交換日記塞進抽屜裡,準備等下工再來寫,走向店裡迎接一天的開
始。
真難以言喻的感覺,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有可以專心來往的朋友──不是學校那種你遷就我
我遷就你大家和樂融融的小團體,居然是個狐狸精,而且還是公的。
阿德搖搖頭,把胡思亂想晃出腦外,要和哥布林店長一起工作就得讓自己進入全面備戰狀
態,這陣子不曉得為何店長留在地球分店的時間變長了,對阿德來說是壞事,每天下班都
精疲力竭。
今天度過了沉悶的早上,然後來了個人類客人,真是久違的阿德專門項目了,他帶著已經
可以不用刻意造作,便能自然放空用親切的態度將客人引入店中。
店長眼神微瞇,吧檯忽然整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個有扶手軟墊的酒紅繡花椅和米白
緹花大地毯,就像電影裡貴族用的那種,阿德把那個客人帶進來時,見怪不怪地帶位讓她
坐在其中一個座位上,客人的對面就是店長,但從前者沒什麼反應,哥布林店長也沒出聲
招待的情況判斷,很有可能客人看不見店長,實習監督時間,雖然店長就在旁邊,但阿德
還是要當他不存在獨立處理,壓力就是這樣來的。
來客很嬌小,只到阿德肩膀出一點而已,這是阿德難得有用普通男生視角看女生的機會,
推測對方可能只有一四幾而已,但是對方雖然穿著高中女生短裙制服,卻披著一件深灰色
的帽T運動外套,剛剛進店門時還把帽兜拉上,看上去很陰暗。
放下帽兜後也只是個很普通嬌小的女生,這句話意思是她不美也不醜,身材算是瘦,皮膚
不太好有些紅腫痘疤,眼睛很大,但黑眼圈很重,她的手一直緊緊抓著裙襬,看上去很焦
慮的樣子。
「歡迎妳來到夢想交易所,有什麼願望想要達成的嗎?」
雖然阿德這樣問了,對方還是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從雙手開始顫抖,然後擴散到了全身,
好像店裡正在下暴風雪一樣,阿德有點擔心。
「那些傢伙……我想要他們都死掉!」女孩緩慢但認真的詛咒讓阿德心底發寒。
「怎麼了?」
阿德勉強問了客人基本資料,大概知道她是一間私立學校的高中部二年級生,在學校被欺
負,走投無路時意外進了夢想交易所,和之前糊里糊塗走進來的人類客人一樣,她不在乎
超現實的部分,不假思索的願望聽起來很血腥。
阿德求助地用眼神問店長,店長搖搖頭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阿德知道這是不答應並且對
方付不起代價的意思,於是婉言拒絕。
「很抱歉,本店只能進行公平等值的代價交易。」
「你是說我的痛苦比不上人渣的生命嗎?」少女問。
「不是比不上,是不一樣的東西不能比較,因為其他人的生命又牽扯到他們各自的人生,
家庭和親友,所以不能一起放在天秤上。」阿德想了想以後這樣回答她。
「而且敝店目前沒有保存妳想要的對象生命,也無法現兌給你。」
聽了阿德的話,兜帽少女低頭不語,然後又問道:
「我的痛苦能當成代價嗎?」
「目前人類的痛苦這項商品敝店已經收藏許多,店長不打算對外再收購。」
阿德愛莫能助,不過少女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忍不住想暗中助一把。
「妳可以考慮交換別的夢想,可以幫妳度過難關的代價,奪走別人生命的代價很重,也不
是每個人都付得出來。」
這倒是很實際的,畢竟哥布林和正義沒啥關係,他當然不會負擔替天行道的衍生問題,如
果有利可圖又另當別論。
女孩雖然很不開心,但還是不想就此放棄,過了半晌,又提出新的願望。
「我想要交換的夢想是朋友,我想要一個真正的朋友。」
「……抱歉,本店沒有這項庫存。」阿德無奈地低頭,又是問什麼缺什麼的情況。
「如果是『友情』的話,非人類的倒是有幾種,你想要龍的友情還是精靈的友情,你們可
以在夢裡交朋友。」
「我要可以一起上學,一起聊天討論功課,假日出去玩,和我一樣的人類、朋、友!我不
想再一個人了。」帽兜少女用力地強調。
阿德又陷入困境,他看見店長的瞳孔閃著紅光,這下要糟了。
「妳一個朋友都沒有嗎?」阿德問出來才發現那句話常識上來說有點傷人,可能因為自己
以前也是這樣,結果不假思索就問了。
果然少女沒有回答他,只是死命咬著下唇。
「抱歉……」
「我們的店員可以租給妳當朋友,只要妳願意付出代價,他會做到一切妳希望真正的朋友
會有的條件。」
店長忽然開口,阿德猛然想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店長對自己以外的人類開口說話,雖
然對方還是看不到店長的身影,但過去店長就連和人類共處一室都不樂意,總是丟給阿德
一個人接待。
這個高中女生哪裡讓店長另眼相待呢?
總之阿德強烈地在意起來。
剛剛店長好像說了什麼過份的話?
兜帽少女因此東張西望,想要找出聲音的來源,卻是徒勞無功。
「他?」
「我?」
阿德和少女顯然都不合彼此的胃口。
「既然我的店員失言在先,他又是這裡唯一的人類,勉勉強強算是符合妳的需要,我就特
惠優待外借給妳,算是讓妳暫時體會滿足夢想的感覺吧!」店長懶洋洋地攤在椅墊上說。
「或者妳要就這樣離開也無所謂。」
「你要的是錢嗎?」或許兜帽少女真有急切的需求,她還是對店長的提議產生興趣,至於
阿德是第一次聽見店長居然要外放他,一時過於震驚無法所有反應。
「我要那種垃圾做什麼?就用妳身上最廉價的代價交換,一天的生命換我店員一天的時間
。」
那聲音在少女身邊環繞著,她驚疑不定地尋覓著。
「憑什麼說生命是我身上最廉價的!你又是什麼!」
「妳生下來就活著,而且會一直活到死,難道不廉價嗎?就這樣,最多給妳換七天,畢竟
我店裡也要用人。」
很奇怪,阿德知道店長不屑對人類客氣,但他又很重視夢想交易所的商譽,雖然對看不起
的客人也雇了阿德來做表面文章,但他現在為什麼親自對那個女生提出交易建議?
「我要的是朋友!實際上站在我這邊的朋友,你能給我嗎?」少女又質問不休。
「妳可以回去了,明天,妳會看見妳的朋友。」店長說完就要阿德打發她回去。
闔上夢想交易所的大門,阿德繞回店面。
「店長,你想怎樣?你不是不希罕人類的壽命,而且才換那麼一點?」阿德覺得背後必有
陰謀。
「明天你就去那所學校上課吧!當那人類小鬼的朋友,這是交易,其他我會幫你打點好。
」
店長看也不看他,刮著尖銳指甲。
「不是很好嗎?你有機會幫她了,人類找到機會就會欺負弱小,玩生存競爭遊戲,你們可
以一起玩。」
「少唬弄我!你到底想對那個客人做什麼?」
「她只有提出願望而已,並沒有說要付出代價,所以沒辦法正式和她交易,既然她想要朋
友,你就去找到她能付出的代價,在七天之內,既然她是能走進我店裡的人。」必然存在
可以交換夢想的某種代價,這是店長自己訂的規矩。
當然,交易成敗還是會受到客人與店員,甚至是店長本身的意願而有很大的變數,所以阿
德覺得一開始站在店面裡像小七店員那樣你買我賣直接結帳果然還是白日夢而已。
「既然你說生命都不能等價了,痛苦也不能,那你還期待她會拿什麼來換!而且你要拿我
去換嗎?店長!我只是打工而已,我不賣的!」阿德嚴重抗議。
「廢話喔!你不用去幫我廣告拉客嗎?我不是拿你的工時去交易而已嗎?有啥好抱怨的,
無能的傢伙!」
總覺得被鑽契約漏洞了,阿德斜著眼睛恨恨地想。
「等等,店長,你不會要我去當高中生吧?我已經二十歲了,而且我高中功課早就忘光了
說……」冷汗滲下阿德鬢角,他一想到要回到動物園裡就覺得有點噁心。
印象中他覺得高中生和畜生只是前者多了一個字而已。
店長露出了險惡的綠色鯊魚笑容。
「需要什麼版本的教科書,自己和那房間要去。」
如果他忍不住動手,絕對不是自己的錯。
混帳哥布林!
※※※
第二天清晨,阿德被細細碎碎的鳥叫聲吵醒,發現他躺在自己的房間裡,不是夢想交易所
給他的員工宿舍,而是阿德從高中起就獨自居住的公寓套房,父母留給他的遺產,壁紙的
花樣到牆角的汙漬都是自己熟悉的印記。
阿德猛然從床鋪上彈起來,拉開窗簾一看,對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一排公寓,格局自己完全
沒看過,而且低頭一看高度也和自己的公寓不一樣,他以前住在四樓,現在這高度起碼有
七八樓,但房間的確是自己的,因為櫃子裡的舊內褲都還在啊!
阿德坐在床邊頹然抓亂頭髮,又在小客廳和廚房繞了一圈,終於確定這是店長幹的好事,
別亂搬別人的家!
刷牙洗臉的同時腦袋裡陸陸續續擠進一些記憶,好像自己之前玩遊戲硬記攻略那樣,明明
清楚他沒經歷過的事,認識過的人,卻好像從以前就是那樣了。
他是李明德,希華私立高中二年五班的學生,座號是十六,座位是外向靠窗第五個,他的
制服掛在門後面,是淺灰白與黑搭配的西裝,書都在書包和教室抽屜裡,他腦袋裡自動浮
出今天有體育課必須帶體育服的印象。
阿德抱頭蹲下來呻吟,這個混蛋店長還真的幹了!他根本不想再當一次高中生,可惡──
但那些幻想交易所為了讓他能立刻進入狀況植入的虛假資料,讓阿德非常不舒服,腦海裡
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人名景物和臉孔,不過他知道昨天的客人叫什麼名字和她目前的情況了
。
客人叫宋倚君,在阿德看到的回憶裡,她真是被欺負得很慘,藏課本椅子,驅使買東西,
傳不好的謠言,上課被丟小紙團,還有堵廁所威脅要踹開門之類都只是家常便飯的小兒科
,甚至二對一的肢體暴力,她不敢反抗,只是默默承受。
他們上的這間私立高中在山裡,一直到有公車經過的道路前大片都是校產,是偏日系教育
走精英風格的學校,當初就是一群企業家投資給子女就讀的,很多日商兒女也在這裡念書
,蓋得這麼偏僻是當地山明水秀,阻絕娛樂誘惑,學生可以專心念書。
而希華高中在台灣不出名的原因,除了是新成立並獨立招生且有一定背景門檻以外,就是
這裡的學生畢業後幾乎都出國念書,沒參加升學系統,加上家長都是請家教居多,他們也
和補習班無緣,追根究柢,這就是一部分富商為了讓心愛子女避開龍蛇渾雜和師資不齊的
學校而設的樂園,加上教育捐款也有減稅的功用。
該校又分成國中部和高中部,但國中部人數不如高中,也招收一般家境的資優生提供豐富
的獎學金和校內打工和實習制度,好拉高平均水準。
除了一年級強迫住宿以外,這些優渥家境的孩子畢竟不喜歡處處受限,因此學校旁又有學
生套房以及出租給教職人員格局好又有優惠的公寓,並一些相關企業特地設置的商店,生
活機能相當完備。
那是從小到大待在普通收入家庭的阿德根本沒想像過的世界,他以前雖然曾經聽國中老師
說過,台灣也有像『流星花園』那種誇張的貴族學校,而且沒背景的老師進去真的就是被
捏好玩的,出什麼事情也會被搓掉,但他那時只覺得是班導編出來騙小孩子的笑話而已。
阿德換上制服時,胸口猛然一悶,無來由地想要逃避。
穿上嶄新發亮的黑皮鞋,順了順褲管,站在鏡子前,阿德很可悲地發現他和幾年前根本沒
怎麼變過,頭髮也是個問題,不過希華沒髮禁,算了。
搭電梯到一樓,走出去時發現算入一個社區的範圍之內都是所謂的豪宅公寓,總之是阿德
觀念裡高中生住不起的地方,走出一段後停車場上還發現名牌車種和閃亮重型機車。
有人跟著自己。阿德背後寒毛豎了起來,走在通往希華高中部的柏油單行道旁,路旁植了
鮮艷的向日葵和只剩葉子的阿勃勒,綠與黃襯著光潔的灰黑路面很惹眼。
好像不在台灣裡,阿德這樣想,然後回頭看是誰在跟蹤自己。
「什麼嘛,你真的來了。」宋倚君提著書包,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阿德。
「那個,我是人類喔。」以防萬一阿德還是先說明。
「我知道啦!我不管你本來是什麼,總之我用我的生命交換了七天的試用期,你是來當我
朋友的沒錯吧?」她盯著阿德說。
「所以你是我的朋友,目前?」
「我也知道妳的事情,妳可以不用自我介紹沒關係,可是我是第一次和女生交朋友,有什
麼需要注意的妳再和我說。」阿德搔搔臉頰靦腆道。
「你……算了,我也知道只有七天不可能交到真正的朋友,而且你還是男的,總之你會陪
我吧?」
「嗯。」阿德點頭。
「換成別人我可能沒辦法問出口,李明德,你看我這樣會討厭我嗎?」
宋倚君握緊書包提把不安地問。
「我不討厭妳,宋倚君。」阿德老實說。
「我年紀比妳大,照顧小妹妹也是應該的,而且我以前也被人欺負過,我瞭解那是什麼感
受。」
聽阿德這麼說,宋倚君陰沉的臉上總算露出些許友善。
「那去學校了。」
「對了,希華的功課會不會很難?我以前高中學的都還給老師了。」不過那個慘綠時期阿
德也沒有心情和力氣唸書就是。
「剛好一星期後就是校慶園遊會了,應該不會上什麼正課,因為大家都要忙活動的事情。
還有你又不是這裡的學生,沒關係啦!」
聽宋倚君這樣說,阿德總算放心一點,而且和她這樣並肩走著,覺得少女並不像昨天看到
那樣死氣沉沉,甚至可以說就是個普通高中女生,誰也看不出她受到嚴重霸凌。
不自在地拉了下領帶,脫離校園之後又脫離社會的阿德還是覺得穿高中制服像在cosplay
,轉過綠樹成蔭的人行道,看見希華高中的校門,果然很有氣勢,校門口還立了一個大型
鋼雕作品,將希華的校名做抽象圖騰的立體形態表現,這是後來經過偷瞄底下說明阿德才
看懂的。
站在校門口時,阿德無法自己的僵住了,雖然眼裡看到的並不是過去他那間學校,可是裡
面制服背影來來往往的畫面還是帶給他一定的印象衝擊。
深呼吸後,阿德側頭看向宋倚君,她的臉蛋瞬間刷白了,方才那個正常談話的女孩已經消
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木偶化的舉止。
阿德想了一會,走到宋倚君左方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前走。
進入二年五班時,班上氣氛很正常,同學三三兩兩坐或站著,宋倚君和阿德進去時吸引了
幾個人轉頭看,早自習還沒開始,其實現在才七點半而已,只是阿德想快點適應學校氣氛
,會在路上就遇到宋倚君也是始料未及。
不過他也不喜歡最後才到被全班注意的感覺。
真的,看起來沒什麼古怪的地方,如果不是哥布林店長讓他看見宋倚君的可怕過去,他會
覺得昨晚的客人只是一個比較孤僻的女生。
也沒人和阿德說話,阿德在他們眼裡就是沒什麼存在感的同學,這也是店長的催眠效果吧
?
數學課阿德當老師在黑板上劃煉成陣,英文課是唸咒語,不時分心偷看宋倚君的情況,然
後幫課本圖片加工改良,第一天回鍋當高中生的早上就這樣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
直到下午進行體育課時這種如履薄冰的平靜才被打破。
阿德因為左手殘疾的緣故,被允許做完體操後不用跑操場,待著球場邊繼續熱身就好,雖
然男女併班,但體育課還是分開上,男生上籃球,女生上排球課,阿德至始至終都和這種
生龍活虎的團體運動無緣,也很習慣獨自待著殺時間了。
然後他看見三個女生走向在旁休息的宋倚君,似乎朝她說了什麼話,然後四人就起身朝場
外走去,那些女生早上沒出現,可是一集合去找宋倚君,阿德就認出來了,她們正是欺負
宋倚君的主嫌。
阿德覺得不太對勁,於是也藉口要去上廁所而遠遠跟著,結果她們到了集合資源回收的角
落,少女們都說著話,但宋倚君明顯處在被動狀況,偶爾才冷淡地回答,但她一露出無奈
的表情想離開時,三名少女卻分批包夾不讓她走。
肩膀被推了一把,宋倚君腳步不穩地退回原地,其中一個馬尾少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舉起排球就往她胸口砸去,宋倚君不知是避不過或者不敢避,排球砸到人體時發出『碰』
很大一聲,連阿德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趕緊衝過去,並且用力喊了一聲。
「喂!妳們在做什麼!」
少女們回頭射來的眼神讓阿德背脊一寒,那真是很動物性的眼睛,讓人想到盯著食物看的
飢餓野貓。
宋倚君盯著阿德的視線一瞬也沒有移開,阿德知道這就是他的使命了,不過,換成現在的
他,哪怕沒有交易也會挺身而出,這是他老早就想做的事情。
因為他的立場已經改變了,雖然很可悲,但恐怕沒幾個地球人的後盾像他的哥布林店長那
麼恐怖的。
阿德在接近時放緩腳步,卻繃緊了五官,雖然過去找他麻煩的人多是同性,但不表示他對
女生欺負人沒概念,而且女生動手只有更狠,雖然他以前因為班花找自己聊天的關係被報
復性尋釁,但看他不爽的人會自己來,這樣好歹也控制在一個數量裡,惹到女生最麻煩的
,就是她們會煽動原本沒關係的人一起做小動作。
「幹嘛?李明德,原來你在這裡喔?」
「田僑仔喜歡這個醜八怪嗎?你們還蠻配的。」
女生們很意外,在她們原始記憶裡,原本並不存在阿德這個人,所以就算現在她們也沒有
自己和宋倚君以前互動過的印象。
「對同學做這種事情不好吧?」阿德皺著眉說。
他當然知道自己說這句話沒什麼用,可惜他不是玉木宏,不然大概一個『滾開』就綽綽有
餘了,只是他總得要說些話來吸引那三個女生的注意力。
「哦──你什麼時候愛多管閒事了?我們有事找她聊,你不要打擾我們啦!」
另一個運動型的少女走到阿德面前挺胸,與阿德互看,她就是帶著排球丟人的那個。
十七歲的自己遇到十七歲的女生恐怕是不知所措的,但不是有一句話這樣說,女生的發育
比男生早四歲嗎?所以現在也差不多打平了。
「我也有事要找她,妳們說完了沒?」阿德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只是一個殘廢的娘娘腔,笨蛋!明天你就倒楣了。」
「妳叫什麼名字啊?我不記得耶,好好一個女孩子,把自己搞到這麼沒水準,還拿球丟人
咧!乾脆我今天就去找訓導主任好了。」拜『銀魂』之賜,阿德太瞭解大叔口吻說話有多
機車,反正從頭到尾都沒期待過對方會聽進去自己的話,那樣至少也要刺一下回本。
「你──」少女果然一時回不出話。
「你要和宋倚君一夥,很好啊!反正她這個死樣子我們也玩膩了,插手我們女生的事情,
你就不要後悔!」
另外一個女同學衝著阿德說完後,出奇不意推向阿德左側,幸好阿德一直提防著,飛快退
了一腳穩住平衡,眼角餘光閃過方才擊中宋倚君後掉在地上的排球,用腳尖一勾一踢,排
球遠遠地飛了出去。
「不小心腳滑了。」別忘了,學校這種地方就是教學相長,女生玩排擠小圈圈,男生也有
挑釁的招數,阿德又不是沒看過,這樣還算是客氣的了。
三個女同學瞪大眼睛,和阿德僵持不下,半晌,阿德忽然笑出來。
他發現自己根本走神了。
阿德想到,他根本不在乎這個頂多只會待七天的地方,人們對自己的看法,女生也沒什麼
了不起,反正同樣不會交往,硬碟裡的女神還比較好!而且如果自己不怕她們,她們風度
就掛不住了,只會原地搞笑,還不敢一拳過來!畢竟是女生,以為瞪瞪眼睛阿德就會吃這
一套。
左手殘廢是事實,但自己是不是男人脫褲子就知道了,還怕她們不敢看哩!
最好笑的是,店長給自己設定的背景居然是田僑仔,公報私仇啦!
「笑屁啊!」
「妳鼻孔張那麼大好像猩猩喔!」阿德按著肚子愈笑愈開心。
「你說什麼!」被他指出外表特徵的女生漲紅了臉。
「我的原則是不打女生,除非妳們先動手,別忘了,我還有右手和兩條腿。」
阿德還是笑著,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感覺也不太正常,但是有一種很輕鬆,飄飄然的氛圍,
掃了一眼佇立在旁邊的宋倚君,卻矇矓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不知為何有種很爽的衝動。
在夢想交易所待久了,搞到有點男女不分,腦袋裡只能一直想對方也是人類的重點。
阿德用冰涼的指頭按著雙眼之間,提醒自己不要陶醉在這種衝動裡,這只是一個人太久沒
面對人群的生理反應而已,但他嘴唇還是帶著笑。
「神經病!李明德瘋了,不要和他浪費時間!」
少女們惡狠狠地瞪著他然後走了。
「你做什麼?你讓她們更生氣了!以後怎麼辦?」宋倚君張大眼睛,抓著阿德袖子說。
「你沒有考慮到我會怎樣嗎?」
「我是妳的朋友,所以我站在妳這邊保護妳,這不是妳的夢想嗎?」阿德這樣回答。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想要的是她們都去死……」宋倚君頹著肩膀喃喃自語
。
阿德想要輕拍她,宋倚君卻冒出強烈反應。
「不要碰我!」
「不、不是說你,我不喜歡被人碰到身體。」她不自然地按著手臂說。
「沒關係,我也不喜歡碰人。」阿德收回手。
「妳不用擔心以後的事情,不管我在這所學校做了什麼,七天後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她
們當然也不會記得我,或者我和妳的關係,既然妳用生命來交易我的時間,這段日子妳就
當放假吧!」
阿德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火上加油,不過加到一個程度,火也會燒過來自己這邊,這
樣就夠了。
雖然自己腦袋不聰明,也沒什麼格鬥本錢,一下子只能想到這種笨方法。
夢想交易所是買不到朋友的,因為目前沒有客人把整個自己賣進來他們的店,只為了當某
個人的朋友,所以宋倚君或許還有其他目前她尚未察覺的夢想,是自己的代價能夠支付完
成交易的選擇。
宋倚君抬頭看著阿德,沒有再說其他,畢竟只有她知道阿德的真面目,哪怕兩人之間存在
那筆交易,心情上彼此還是陌生人,或者說,只有阿德單方面知道她的事情,也許還會造
成反效果。
「妳還要去上體育課嗎?」可能又會遇上剛才的人。
「不了,就這樣待到放學好了。我想先回去拿書包和換衣服,晚一點說不定東西就會被人
拿走。」宋倚君蕭索地說。
「我陪妳好了。」
「嗯。」
阿德知道不管自己或者宋倚君,都不是能說改變就改變的情況,以前的自己也是想著掙一
天是一天而已,這沒有什麼錯,然而也無法有所改變,因為自己就別提了,找碴的畜生更
不是他說不計較就會放過自己。
朋友,真正的朋友,阿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上『真正的』,對他來說,朋友只有分是不
是的問題,沒有真假。
難道這就是自己以前一直交不到朋友的原因?
但至少目前自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可能是沒有啥好失去,自然比以前要鎮定,而且多活
這幾年如果還沒學到經驗就真的遜掉了。
阿德翻開右掌,看著被指甲掐入紅痕的掌心。
除了害怕以外,痛苦、悲傷、麻木、憤怒和暴戾的心情,這些充滿腐蝕性的老朋友卻也再
一次地依附了自己。
※※※
宋倚君和阿德按照『當朋友』的交易內容,雖然翹了下午的課,還是一起吃晚飯,據她說
體育課結束的自修時間,決定挪來當製作道具和討論園遊會攤位的時間,已經有人處理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參加,討論好就會把分配表貼出來,宋倚君目前的情況就是被動等待
而已。
他們在西華高中附近走著,阿德雖然知道宋倚君在學校裡被霸凌的大部分內容和加害者身
分,可是還是有許多並不在他的知覺範圍,那是有賴阿德自己去發掘的部分。
校外附近有間日式料理店,兩人仍穿著校服走進去。
「這裡的豬排飯很便宜喔!」她一離開學校後,又變成普通的高中女生,當然還不能說是
活潑可愛,可是就是個正常人了。
有點好笑,被欺負的孩子又哪裡不正常了?
阿德掰開竹筷的同時,老闆娘送來熱騰騰的套餐並且對他露出親切的笑容。
「沒想到這邊也有平價又好吃的店,我還以為希華都是有錢人在讀。」
不過現在很多學校都收不到學生,雖然是私立學校,但有錢人的小孩也沒想像中多。
「老闆娘的兒子考上這裡,所以她就把店遷過來營業了。」宋倚君看來是常客。
兩人先是默默吃了一陣,話匣子才漸漸打開。
阿德知道,宋倚君也是一個人住在外面,這裡的套房都有一定水準,所以不算便宜,只是
宋倚君看上去實在不像用度綽約的女生,她在說起物美價廉的餐點時有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也不以吐出『便宜』二字為恥。
「妳當初怎麼會想來念這裡呢?」總不會像是漫畫一樣,為了釣個有錢老公吧?
退一步說,真的待不下去也可以轉學不是嗎?
「我家收入很普通,可是我的阿姨很有錢,她從小就很疼我,雖然我成績普通,沒辦法考
上公立名校,可是她還是想辦法把我送到希華,還負擔我所有學雜費和食宿費用,這樣爸
爸媽媽也不用煩惱我的學費了。」她挾著米粒說。
「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念不下去,以前表哥也是在這裡讀書,他成績表現都很好,後來出國
也申請到很有名的學校。」
「而且……問題可能不是出在希華,而是我自己身上,既然這樣,轉學可能也只是同樣的
事情一再重複。」
「妳說問題出在妳身上,為什麼?」阿德停止咀嚼,嚥下口腔裡的菜飯問。
「小學還有國中的時候,我明明什麼都沒做,但就是有人看我不順眼,然後散播謠言捏造
一些沒有的事情,然後不熟的人也覺得我一定有什麼問題才會讓某些人那麼討厭,你不覺
得我缺乏討人喜歡的地方嗎?我有自知之明。」
宋倚君垂眸看著碗內。
「而且,我也不想要討學校裡的人喜歡,所以這部分可能是我自找的。」
「那也不能當欺負別人的理由啊!」
「可以哦。」黑色的瞳仁轉向阿德,幽幽地泛著反光。
「既然你說你也曾經被欺負過,那你應該知道,其實欺負別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看不順眼
就夠了。」
阿德無法反駁,事實也的確如此。
「可以調教活生生的一個人,如果她不聽話,就有藉口處罰她了,不管她做什麼都是白費
力氣,哭也沒有用,因為除非她們膩了,每天都會遇到這種事情。」
「只要她還活著,還在這裡,就是為了服務她們存在的。」
宋倚君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出神地描述。
「可是一定是她哪裡不好,因為,因為之前也有一個女孩子被欺負,可是她在全班面前哭
了,老師安慰她,然後事情就結束了,輪到我。」
「我也哭了,可是大家都在笑,老師也不理我,還有人說我流眼淚的樣子很噁心。」
「沒有這回事!」阿德非常嚴肅地強調。
他想起曾經在自己眼前哭泣的小女孩菲,哭出來總比憋在心理化膿要好。
「所以我想試著笑臉迎人看看,對那些不和我說話的人表現得友善一點。」
「結果呢?」
「他們罵我白癡。」
胸口一陣刺痛,阿德真的能在宋倚君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差別在阿德的本性讓他在實驗
『化敵為友的藝術』中不到半天就放棄了,他發現,自己恨不得將對方挫骨揚灰,根本沒
辦法放下成見,特別當那成見有事實依據的時候。
「還真是兩面都不是人哪!」阿德只能這樣苦笑,這就像是在堤防上挖一個小小的洞,然
後經過的人都說洞那麼小,就算漏一點水出來也淹不死蚯蚓,但是為什麼這小小的不同,
小小的不明白,小小的誤會,可以導出活生生逼死人的洪水氾濫惡意攻擊呢?
「好久沒這樣和人說話了。」宋倚君吐了口長長的氣。
「你有好好聽我說完,沒有馬上自以為同情氾濫的安慰我,要我做東做西,這樣很好。」
「世界並不只有學校這麼大而已。」阿德一直都是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可是張開雙眼能看到的風景卻很狹小,我沒辦法忍耐下去了,為什麼只有我要遇到這些
不公平?」
「還活著就很好了,這是最近有人和我說的話。聽起來很風涼,可是仔細想想,搞不好還
蠻有道理的。」阿德大口吃飯大口咬肉,一邊說著。
「為那種人留案底太浪費了。」
「我就是看不開……我想要她們付出代價……不是只有那三個人,全班都是!老師也是!
以前的學校也是!」宋倚君咬緊下唇,不斷眨著眼睛。
「不只是欺負我而已,那些人讓我交不到朋友,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從來沒有可以陪我
吃飯談天的朋友,可是那種人,卻有朋友,她們笑得很開心,一直說話,吵死了!我才不
稀罕!」
「我也是妳的朋友啊!」阿德搖著筷子說。
「那是交易,你只是我租來的。」宋倚君撇開臉說。
「可是,是妳用生命租來的,也不是隨隨便便租給妳,所以這七天我就是妳的朋友,不管
妳自己怎麼想,這就是我的工作。」阿德說。
「為什麼我不能像普通人那樣交朋友?」
「我不知道。」這句話阿德也問過他自己。
「可能妳只是還沒遇到而已,因為他們已經有自己的朋友了,然後,那個圈子不適合妳。
而且人一有小圈子就會排外了,有部漫畫說過,只要三個人在一起,就有一個人是惡魔化
身。」阿德努力用過往看法分析,雖然畢業以後,當初在學校裡苦心體悟的生存道理都被
自己拿來化為宅力了,總還是會剩下一點比較有印象的籽渣。
「如果未來遇到的人都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我還抱持這種騙小孩的期待真的就
和白癡一樣。」她看阿德吃得歡暢,也努力吃將起來,畢竟點了餐留下一大堆沒吃完很不
禮貌,而且晚點肚子又會餓,但飢餓的身體慢慢有了力氣,少女也不以為然地還了嘴。
「也可能遇到很愛交朋友,有很多圈子的對象啊!和妳有『緣』的人,在這個世界的某處
說不定也在這樣抱怨。」阿德這樣說完,不經意想起幹走他很多花茶的死狐仙!阿德最近
壓力真的很大,正是需要療傷系產品的時候,忍不住又詛咒了侜張的名字。
「所以你有那樣的朋友?這是你的經驗談?」宋倚君忽然衝口問出,語調中有些和先前不
一樣的東西。
阿德解釋為宋倚君被自己的說法打動了,本來人生就是別把現階段想得太死比較好。
「嗯,可以這麼說吧?」要阿德毫不猶豫地承認侜張和青都是他的朋友,他就是覺得很彆
扭,雖然目前和阿德互證『友誼宣言』的嚴格說來只有兩頭狐狸,但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
的制服……不是,阿德是指,其實不說出口的朋友,也是朋友的一種。
不過阿德也不確定這樣能不能算朋友,姑且算進去,反正到他覺得不是前,朋友就是朋友
,這條界線還蠻好框的。
為了避免炫耀之嫌,阿德沒再提起這方面的事,而宋倚君也靜靜地吃著她的晚餐。
※※※
三天之內情況就豬羊變色,阿德雖然很想說這些十六七歲的小女生再怎麼樣也不過弄出很
幼稚的小動作,但她們真是做得很絕,第二天阿德桌上就多出髒話塗鴉,椅子上還被倒了
餿水。
竊竊私語雖然阿德可以充耳不聞,但那妖怪似的高頻率笑聲讓他的頭很痛,只要視線一轉
開就會被丟小東西,經過走道也會聽到唸經般霹靂啪啦的侮辱,雖然都是可以無視,並且
自己整理好的麻煩,但是時間和耐性也就這樣消耗完了,神經愈繃愈緊,更實切的問題是
,這些無孔不入的細小騷擾讓阿德連喘口氣休息的空檔也挪不出來。
在高中部其他地方遇到,如果阿德和她們其中一人對嗆,對方就會跑回班上露出受欺負的
情狀,男生群裡也流傳了『李明德愛和女生計較,性格小氣』的說法,阿德也被男同學找
去警告,不要丟他們男生的臉,還有別管宋倚君的閒事。
還有人問阿德,是不是哪根筋不對喜歡上那個衰女?
阿德反問他們,看到同學受欺負為何悶不作聲?
男同學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用愈發不愉快的眼神盯著阿德轉頭離開。
阿德知道,他很快就不只接到黃牌了。
他和宋倚君除了日常問候和課餘時間相處,其實並沒有多少親密互動,可是看在有心人眼
中已是曖昧無比,像是兩隻濕漉漉趴在木板上的溺水小動物,愚蠢又可厭。
在此必須稍加解釋,盯上宋倚君的三個女生是二年五班上最活躍的女生圈子,算上沒直接
對宋倚君動手的同伴就多達七八個,而她們和男生圈子裡風頭較健的人物也打成一片,稍
加清點就超過班級人數一半都能直接算入紅怪區,而她們和別班領頭的學生也頗有交情。
他們在談論新買的手錶手機或者包包珠寶時,總會有意無意看向阿德和宋倚君樸素的外表
然後發出哄堂大笑。
宋倚君會難過地低頭,阿德卻是想到拼布小姐的哲學,那群敗家子買的名牌錢不是自己賺
的,東西也不是自己設計的,拿在手上搖晃只是讓人覺得好笑,再怎麼好看的東西配上沒
氣質的人都只是可惜而已。
但是他這樣對宋倚君說,她卻黯然撇開視線,熱鬧與淒清陰陽兩色一目了然。
第三天阿德被寫上黑板當值日生,他擦完數層黑板,也擦掉不知哪個小人留在裡層黑板的
毀謗,正要清理時板擦機卻不見了,阿德只好抱著四五個吸飽了粉筆灰的板擦走到陽台用
古老的方式奮力拍打起來。
雖然已經刻意閉氣,還是不慎吸進幾口煙霧的阿德輕咳,面前的五彩煙霧中忽然冒出了一
張臉,他嚇得碰掉了板擦。
「唷!」惡夢從正前方出現,隔著陽台護欄浮在空中搭著扶手和阿德打招呼。
「阿德哥哥穿制服的樣子好青春哪!」
「惡夢!」阿德本能往後跳一步。
黑髮紫眼的小孩子飄上扶手輕巧地棲坐,手裡拿著阿德方才鬆手不慎掉落的板擦。
「妳怎麼來這裡?」阿德劈頭就問。
「別人看得到妳嗎?」
這才是阿德擔心的實際問題。
「放心!我現在在你的白日夢裡。」這個脾氣詭異的小夢神愉快地說。
「阿德哥哥的店員工作愈做愈上手了,惡夢果然沒看錯人,你上次說要陪我玩。」
惡夢歪著笑容拋接板擦,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雖然覺得惡夢這種沒心肝的樣子看了有點
刺目,可是想起之前在公主的夢裡他也毫不猶豫地救了自己和幫他指路,阿德還是覺得偶
爾看見這種『神』並不是壞事,至少惡夢一出現,他就覺得這兩天關著自己的學校生活渺
小得跟屁一樣。
「我現在還在工作中啦!」阿德朝惡夢伸出手,意思是想拿回板擦,但還是帶著點莫可奈
何的容許說,畢竟這些小孩子的外表實在太可愛了,可愛到犯規,還有他絕對沒有戀童癖
!
惡夢將板擦還給他,卻順勢用小手摸了摸阿德有了褶痕的下眼瞼。
「你沒睡好嗎?做噩夢了?」
「妳不是夢神嗎?」阿德沒好氣地說,不過他沒做夢,只是輾轉反側而已。
「人家喜歡留在老師的夢裡嘛!」惡夢托著玫瑰色雙頰誇張地表現嬌羞。
阿德後來知道惡夢和太陽這對偉大的異世界領導人口中常常提到的『老師』,就是照顧祂
們在地球生活起居的某個人類倒楣鬼,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時,阿德真的很慶幸祂們只
是介紹自己給哥布林店長當員工而已。
阿德衷心為那個強者默哀祈禱。
「阿德哥哥被欺負的感覺怎樣?」惡夢的口吻像是在問『冰淇淋好吃嗎?』,毫無不協調
感。
「我不喜歡。」阿德言簡意賅地說。
他繼續拍著粉筆灰,故意無視惡夢揚起滿天飛灰,惡夢只好閃到他背後,以無尾熊之姿爬
上阿德肩膀,湊在他耳朵旁邊說:
「惡夢告訴你,尾張現在唯一出路,只有向三河尋找盟友,否則你腹背受敵,馬上危在旦
夕了。」
還是完全聽不懂。
阿德用力吹了口氣,把黏在鼻頭的粉筆灰吹走。
「阿德哥哥班上有隱藏魔王哦,你可以選擇孤軍奮鬥,也可以想辦法增加你這邊的兵力啊
!」惡夢看阿德還是不受教,換了個說法鼓吹他。
「剩下幾天我懶得搞小圈圈了,反正其他人也不是啥好鳥,而且我的工作主要是陪宋倚君
。」阿德嘆了口氣。
「交朋友好累哦?」惡夢雖然是用反問的語氣,卻也沒有等阿德回答的意思。
「對了,隱藏魔王是誰?」既然惡夢都提了,阿德還是姑且問一問。
「就坐在你前面嘛!阿德哥哥真遲鈍。」
但阿德用力搜索腦海,店長塞給他的工作用資料中,還是沒有特別反應,阿德只知道自己
前面坐了個很安靜的好學生而已,而且他的綽號就是『好學生』。
所以阿德知道自己座位前面的人應該和宋倚君沒關係,就是過去一年來無視和冷眼旁觀的
班級同學之一。
「阿德哥哥,惡夢是站在你這邊的哦,不要忘記了。」最後只剩下灑在空氣裡的輕笑聲,
告知夢神遠颺的事實。
阿德問宋倚君的結果,才知道他前面坐著的竟然就是全二年級綜合測驗第一名的資優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他是個除了讀書以外一無是處的書蟲,體育也不行,留著長瀏海又
戴眼鏡,人也瘦得像根豆芽菜,一年級時本是眾人的獵物,但是後來嫌好學生反應呆滯沒
意思就不理了,只有考試的時候會要他的筆記本來影印,不知道為何沒人敢逼他幫自己作
弊就是。
宋倚君雖然還是和阿德同進同出,回答他的問題卻不像第一天那樣熱心,在一起的時候也
不時出神,雖然這三天她似乎也較少受到激烈的欺負了,但跟著阿德被冷言冷語仍是老樣
子。
由於他們在準備園遊會的幕後工作中被分開了,宋倚君和阿德說她要搭校車去山下市區買
材料,他們一放學少女就先走了,阿德本來打算跟她一起,但她說想一個人靜一靜。
朋友……似乎不是說是就是的關係。
阿德自己這麼覺得。
雖然他的想法是不管有沒有交易,他都樂於幫助像宋倚君這種被霸凌的弱小存在,哪怕是
盡自己的一點力量或精神都好,可是這次的交易說穿了是哥布林店長一手造成,阿德總是
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所以,以朋友的身分和客人度過這七天,也許也只是自己單方面的想法?
因為談到最後,嚴格說來宋倚君並沒有得到朋友的代價,她只是租到人類七天的時間,這
個人類是阿德,至於阿德會有當宋倚君朋友的想法,是因為店長這麼命令他這麼做。
好像也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然後惡夢出現,要他去找到隱藏魔王,阿德覺得他也有不告訴自己的東西,這些存在總是
這樣,有話不說高來高去。
等等,魔王不是真的魔王吧?應該只是比喻用法。
阿德不是很有信心地想。
才這樣想著走在人行道上,居然就看見好學生走在他前面。
其實好學生的背影很好認,他像鷺鷥一樣微微駝著背,書包拎在直垂而下的右手裡,走路
不快也不慢,可是周圍一切變化都不能讓他分心,好學生在上課時靜靜坐在阿德前方,現
在也沉默地走在阿德眼前,兩人保持著一定距離。
阿德還在研究他背後冒出黑色翅膀的可能性,就看到樹叢轉角忽然冒出五個人,前後包抄
,阿德愣住了,好學生也在人圈裡停下腳步,有些手足無綽地靜立著。
霸凌……原來還有啊?
阿德在抬腿跑過去的時候,腦袋裡只冒出了這個念頭。
※※※
──你現在是聖誕老人了嗎?
好像有人這樣唸過自己。
開完笑!他當然不是聖誕老人。
可是人類會被那些非人取笑不是沒有道理,他直到離開了人類的世界,進入夢想交易所的
哥布林店長恐怖統治之下,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還有想要更加表現出他心目中當人應
有的模樣,這難道不諷刺?
每當非人客戶拿人類當老梗來打趣時,阿德就卡在旁邊無話可說。
他不想當心有憤慨時唯唯諾諾的人類,他討厭看見多數欺負少數的暴力,他對醜陋的東西
感到反感而不願被同化,這不是聖人,也不是好人,這只是正常人。
掉頭就走太麻煩了,站著不動也很麻煩,所以阿德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走向那群凶神惡
煞。
以前總是強忍著討厭的事,不想給自己和別人添麻煩。
最後這麻煩的怪獸就窩在阿德心裡,一口口吃掉自己的感情,還傳染一種叫『麻木』的病
毒。
看不到不知道的就算了,就在他眼前的,他無法掩耳不聽,不是只有仗勢欺人的傢伙讓阿
德噁心,旁觀者也是。
有些立場沒有中間可言,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如果一定要某人來犧牲才能獲得的安全寧靜,阿德寧可不要!因為他有機會爭取品質更好
的精神生活!若不然,他也不要這種虛假的正常!
「喂!」一下子還是想不起來好學生的本名,這個時候喊綽號又太白目了,阿德只好這樣
叫,都怪要植入記憶也不徹底一點的店長!
包圍著好學生的五個少年皆著便服,雖然以貌取人不好,但人類就是有某種天賦,知道對
方並不是友善的同類,所以阿德開始就繃緊了神經。
他們沒有浪費口水對好學生挑釁,而是包圍著他逐漸縮小圈子,但是好學生竟也不意外,
彷彿他已經習慣並且認命了。
阿德又跑又喊,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或許那些人一分心,好學生可以找到缺口
逃跑,可是好學生終究缺乏與阿德心有靈犀的感應,他還是眼睜睜站著不敢動。
「李明德……」好學生說出阿德的名字,卻也在這瞬間被人一拳揍倒,整個人趴在人行道
上。
阿德自己也沒好到哪去,某個穿著黃襯衫的不良少年一看就發現阿德左手無法動作,抓住
他衣領後揚起拳頭跟著揍下去,這是一聲號角,其他人也餓狼撲羊開始群毆好學生。
阿德只能用右手反抓扣著自己衣領的手,用力偏開頭躲掉第一拳,但眉角一涼,那人出拳
時所戴的手錶邊緣還是劃破了皮膚,阿德只捕捉到熱辣與液體流下的觸感,第二拳已經熱
呼呼地打入他腹部,痛得阿德弓起了背。
他就知道,這種個性遲早有一天會害慘自己,呆灣的死小孩認錯人都可以把人打死了,何
況還是不認人就打?
不過如果是和好學生兩人平分,應該只是骨折之類而已。
雖然他知道老是念念不忘很煩,但這種時候還是會想,倘若左手沒殘廢該有多好?
阿德這樣想,正要咬牙忍過去時,接下來卻……沒有接下來了。
他只來得及看見一道人影先是把掛皮繩骷髏十字架嬉皮裝的過肩摔,閃過另一個運動背心
少年,扣住對方肩膀就是一個大外刈,將人掃倒貫壓在地,接著扯過黃襯衫就是正面一拳
,阿德甚至沒看見本來攻擊自己的人是怎麼被抓過去的?
還有不知道啥時地上就倒了兩個人,右眼滲進傷口的血讓眼睛很刺痛,只剩一邊視力還是
能清楚看見某個正兇狠還手的身影,身上穿和自己相同的制服。
望著外套鈕扣鬆開,下襬像翅膀一樣揚起的殘影和殺傷力頗大的後旋踢,阿德不知怎地想
到四個字,死亡騎士……
因為剛剛好學生已經趴在地上了,可是,這個人長得也很像他,好吧,原則上是一模一樣
。
黃襯衫看來有練過兩下子,還能和好學生周旋幾回合,但明顯處於下風,好學生白上衣領
口已經濺上對方的鼻血,但他卻愈打愈狠厲,剛剛被制服在地的少年好不容易恢復意識想
要越過他逃跑,卻被他勾住腳踝再度絆倒。
終於黃襯衫也怕了,大聲罵著髒話怒囂著不打要走人,連阿德都看得出他開始慌亂,但好
學生卻用剛才他抓著阿德的姿勢扯住黃襯衫胸口,慵懶而噬血地說:
「叫你們來的人沒說,我旁邊有人的時候少惹我嗎?」
語罷就直接上了頭錘,方才已經挨了好幾拳的黃襯衫,在這一下後連站都站不直,被好學
生直接扔給同夥,不用他多說一句不良少年們就扶著人落荒而逃了。
這不是一打五,是碾壓。
阿德完全理解惡夢說的『隱藏魔王』是什麼意思,這已經不用解釋了,連他這個在旁邊被
腿風掃到的人都四肢發抖。
等到人行道上只剩下阿德和好學生,阿德才聽到風正蕭蕭吹過耳蝸的聲音,也許沒人看到
,也許是有人但視而不見,總之這時候就只有他和好學生相對彼此。
好學生的眼鏡早就不知甩到哪去了,他居高凌下背光看著跌坐在磚面上的阿德,夕陽將要
落下,滿天烏暗中卻有兩三道鮮紅的火燒雲橫在他背後,瀏海與陰影後閃閃發亮的眼睛像
野獸般清澈,看不出視力有問題。
他對阿德伸出手,阿德遲疑了一下才握住好學生的手借力站了起來,接著他就伸手用力壓
著阿德眉角的傷口,雖然被壓得很痛,但阿德根本不敢動彈或反抗,畢竟他面對的可是不
折不扣的人類凶器。
「為什麼?」好學生的聲音,阿德第一次聽到,經過那麼激烈的打鬥還是喘的,阿德總算
有點放心他是人類了。
他在問阿德為何明知會被打還是要跑過來的事情,阿德也想問,他明明有能力保護自已,
為何一開始卻是被動的態度?
「……自我滿足吧?」阿德誠實地回答。
「我不想晚上睡不著。」
「你和以前不一樣。」好學生這句話不是忽然的感慨,想必這三天他也暗中觀察著班上動
靜。
可是他又怎麼知道,他從前對阿德的印象,只是虛假平板的標籤而已?
「如果我沒多管閒事,你會就這樣讓他們勒索嗎?」阿德也一邊平復呼吸問。
「我沒有錢,他們也不是要我的錢,是某個人找來對付我。」好學生看血止住了,抽手退
了一步,垂下染著阿德傷口鮮血的指尖,這幅模樣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
連處理別人的傷口都這麼野蠻,他就不能借阿德衛生紙讓他自己來嗎?
阿德輕輕摸著還是很痛但是已經沒有液體往外冒的眉角傷口腹誹,這傷口大概有兩公分長
。
「我可以防守,受點輕傷,這樣他就會滿意。」好學生低沉說。
「如果用全力,後面要處理的麻煩更多。」
「他是誰?」
「……」好學生沒回答,阿德也不敢強問下去。
「你為什麼改變了?」
「改變啥?」
「宋倚君。」
「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坐視不理。」而且大不了就是熬過七天,沒什麼好在怕的。
「朋友?」好學生露出冷笑。
「那我又算什麼?」
「你是我的同學,我還是不能坐視不理。」阿德想笑一下,可是拉動了傷口又癟著嘴。
「手,怎麼殘廢的?」
「車禍。」
「不會又是救小狗小貓被車撞到?」
阿德搖搖頭。
「全家開車掉到溪谷裡。」
「你被那個人盯上很久了嗎?那個人是希華的吧?」阿德不太靈光的腦子卻在這時候發現
了關鍵,欺負好學生的某人一定就在學校裡,所以他才要隱瞞自己原本的樣子低調當書蟲
,而且那恐怕是拳頭無法解決的敵人。
「不要再當傻蛋了,下一次,我不會管你死活。」好學生這樣說。
「如果沒有剛好遇到的話,OK呀!」阿德試著輕鬆回答。
原本就要大步走開的好學生停下腳步,怪目望著阿德。
「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明明那麼強,為什麼要委曲自己?」
「你也很弱,為何要勉強自己?」
阿德花一秒反問好學生的質問,他又花一秒反駁阿德,結果兩人只是互咬問號。
「Just we 就是我們,既不偉大也不卑微。」
阿德忽然想到一個很妙的諧音,他感覺良好地脫口而出。
「是Just us。」好學生下意識糾正文法錯誤,完全漏接阿德做給他的球。
阿德愣了三秒,胸口咕嚕咕嚕地震動起來,好學生的回答恰恰擊中笑點,他實在忍不住了
。
狂笑之後空氣中響起輕輕的一聲『嘶』。
「靠妖!」
傷口又裂了。
<待續>
註:羅夏克墨漬測驗(Rorschach Inkblot Technique),由瑞士精神科醫生Rorschach在
1921年首創的心理測驗,提供十張對稱的墨漬圖案,以受測者的聯想結果分析其性格,觀
察智力,或者潛意識內在衝突的測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