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凜冬最冷的那一天,乾冷的天空落著鵝毛大雪,狼鬼即將叩關。
連我這能力低微的妖人都感到忐忑不安,空氣中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入夜更是
沈重。整個吉量城燈火通明,比人間的都市還亮好幾倍。
內外城牆都發出淡淡的光,那是防護大陣運作的結果。
城主奶奶知道郎先生收了我的征衣,大樂得破例給我特權,讓我上外城城牆,和
犬封女人一樣可以登城觀戰。
我知道這是妖族難得一見的榮耀,但我這生活在南方一輩子的妖人,實在受不了
這種飄雪的天氣。雖然只是著了點涼,我還是睡掉了整個下午,傍晚才匆匆梳洗
,想要跋涉到內城門口。
到了那兒就有轎馬,不用熬那麼遠的腿疼。
出了門,阿襄扶著我,我還是撐緊拐杖,讓風刮得一偏。路上早就沒有行人了,
要不就是出城防守,要不就是在家休息,我已經遲了。
幸好雪已經停了,不然更難走。一腳深一腳淺的在雪地裡困難的跋涉,還沒走出
煥日巷,就聽得一陣喧譁。
回頭一望,柴老太君披頭散髮的跑出來,又嚷又叫。服侍她的家裡人急著阻攔,
但她卻甩開他們,敏捷的跑過來,踏雪無痕的。
或許是年紀大了,她在雪地摔了一跤,我忙著走過去扶起她。
家裡人追上來,好聲好氣的哄,「太姑婆婆,咱們回去好不好?冷得慌呢,您今
天什麼都還沒吃…」
她緊緊的攢住我,雙眼發著狂亂的光,「…我、我要去…要去,」她舉著空空的
手,「征衣,還沒送上啊…」她突然哭了起來,老太太的容貌,卻有著少女的表
情。
短短幾句話,我卻被感動了心腸,跟著落下淚。阿襄跪坐在雪地,面無表情的,
瞪著虛空。她的樣子太奇怪了,我有點擔心。「阿襄?」
「連珠淚,征衣。」她愣愣的說,仰起頭,所有表情都被冰封,她開始歌唱。
「…連珠淚,和針黹,繡征衣。繡出同心花一朵,忘了問歸期…」傀儡冰冷的歌
聲在晶瑩冷淡的雪地迴盪,一遍又一遍。
之前我在學校附近住過,二十還是三十年前吧。音樂教室曾經天天傳來這首歌,
我一直很喜歡,也知道這首歌叫做「回憶」,偶爾我還會唱。
心口一痛,我也坐在雪地。阿襄魂魄不全,記憶幾乎都沒有了。現在對景掛圖,
應該是觸動她殘存的記憶,讓她唱了應該很熟悉的歌。
柴太君倒是不哭了。她呆呆的聽著阿襄唱歌,嘴唇無聲的動。
「我怎麼…就忘了呢?」她閉上眼睛,露出一個純潔的笑。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漸漸風化,成了一團雪白的霧氣。順著之前我被禍種寄生
的舊傷,進入了我。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我像是縮得小小的,睜著眼睛做夢。我的意識很清楚
,只是不能動彈而已。但柴太君也在,她就和我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
「聽」得到她。
她拋開了我手底的拐杖,用我的身體站起來,飄然在雪地疾馳。
「小丫頭,不要怕。」她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我們去迎接他們。」
「迎接誰?」我連害怕都想不起來,只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迎接那些收了我們征衣的男人。」她一蹬腳,和飄落的雪花一起飛舞,轉瞬間
,我們已經到了外城城牆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叩關。
這真是令人恐懼的景象,又非常的哀傷。密密麻麻的鬼魂幾乎將大地佔滿,發出
雄壯的戰呼,蜂擁而至。
身穿腐朽的鐵衣,臉上蜿蜒血淚,前仆後繼的。犬封族結起陣型,也衝向這些鬼
魂。我甚至認出哪個是郎先生。
柴太君用我的身體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悲絕的呼喊,「郎君哪~」
這悲聲一起,整個吉量城像是起了一種奇異的共鳴。這個城市所有女人流過的淚
,悲慟和哀苦,都讓城市記憶了下來。一個女人的哭喊,喚醒這種深深銘刻的「
思念」。
狼鬼停下動作,一起看向城牆之上。柴太君哭喊著,「郎君哪,凱旋歸來吧。」
站在陣前,騎著鬼馬的狼鬼將軍,據說從來沒有開過口。現在他洶湧著血淚,吼
聲讓堅如磐石的防禦大陣明滅不已,連城牆都為之動搖。
「信實!」他狂呼,「信實!」他漸漸崩塌,像是一股黑沙,席捲了郎先生。等
黑沙散去,郎先生緩緩睜開眼睛,居然流下兩行血淚。
柴太君轉身,厲聲說著,「以城主之名,大開城門!」她凌空打出奇異的光,像
是糾結成的符咒,龐大的城門因此隆隆作響,居然開啟了。
她…或說我們,從城牆上飄落,站在大開的城門外等待。身後的囂鬧和驚慌,像
是很遙遠的噪音,模模糊糊的。
郎先生…或說狼鬼將軍,伸手扶著柴太君的臉,「…照約定,我回來了。帶著我
們的子弟兵,回來了。」
他身後的狼鬼大軍,號啕大哭,洶湧的衝進城門口,一面喊著親人的名字,一面
流著血淚,只是一過門口就不見了。
柴太君按著狼鬼將軍的手,衝進他的懷裡,大放悲聲。
這就是叩關的真相。他們並不是想要攻打吉量城…是被柴太君的思念吸引,想要
回家而已。柴太君神智清明時,還可以將這種思念緊緊壓抑,安鎮這些陣亡的犬
封軍魂。但她年老體衰,開始昏亂以後,再也壓抑不住這種思念了。
這就成了幾千年來的叩關,在最陰寒,鬼氣最盛的這一天,思念家鄉的鬼魂一遍
遍的試圖回家。
現在,他們終於回家了。
等柴太君消逝的時候,郎先生還抱著我。
激昂的感動一過去,我尷尬的不知道怎麼辦。輕輕掙了一下,郎先生才鬆開我,
似笑非笑的瞅著。
「那、那是…」我期期艾艾的說,「剛我被附體。」
「我知道,我也是。」他突然將我一把橫抱起來,嚇得我尖叫起來。
白光一閃,他抱著我移入居處,把我放了下來,「抱歉了…只我不想等人來囉囉
唆唆。明天再去跟他們解釋好了。」他把阿襄喚回,禁制了門口。
他轉頭盯著我看,我羞得無處放手腳。好一會兒,他才噗嗤一聲,「朱移,妳慌
張的樣子,真可愛啊。」他大笑起來。
「郎先生!」我怒了。
「能讓我們朱移慌張真不容易啊。」他盤腿在炕上坐下,「告訴我,到底是怎麼
回事,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訴妳,好不?」
「我敢說不好麼?」我氣得別開臉。
「朱移,傻孩子。」他笑得更歡,「妳這樣才好,我不喜歡妳死氣沈沈。」
我就說了,郎先生正經的只有臉皮。
「…從哪兒說起呢?」我想了想,「總之,不會有百年叩關了。」
「妳說。」他喚阿襄把茶具放到炕上,「剛好我弄到很好的普洱茶,妳可以慢慢
說,我在聽。」
於是,我在陳述這個悲哀的故事時,伴隨著裊裊芳香的茶煙,冉冉著無數血淚和
滄海桑田。
(北之狼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