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緣起
民國二十八年的時候,她剛好十四歲。
說起來真的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但想起來像是在眼前。滄海桑田,歲月流轉,她
照著鏡子時,恍惚都會覺得看到祖奶奶。
聽說祖奶奶年輕的時候跟她長得很像,果然。現在她老了,也跟當年的祖奶奶如
此相似。
那一年秋天,祖奶奶剛好七十四歲。那時候的人生育早,六十歲就是曾祖母了。
原本是可以享清福的年紀,但祖奶奶命苦,媳婦和孫媳婦都早早過世,少年守寡
的祖奶奶養大了爺爺,又照顧了爸爸,連她們這對姊妹花,都是她老人家一手養
大的。
那個遙遠的年代,她已經不太記得許多事情,但有些卻像是銘刻在腦海裡,怎麼
都忘不掉。
當時的台北都城,總督府在此,許多日人也在。他們家在艋岬開著小小的中藥行
,生活過得去。記得她還小的時候,祖奶奶身體還硬朗,附近鄰居家的孩子有個
傷風感冒、驚風夜哭,都抱來給祖奶奶看--不是爺爺,也不是爸爸。
雖然說他們黃家一脈相傳,都是古老的中醫世家。但從小她就知道,只知道幾個
草藥方子的祖奶奶身分非同凡響,少女時曾是一方「尪姨」。那年代的女人身分
很低,沒資格參加什麼聚會。但舉凡乾旱豪雨、神明賽祭,各種大事,保正都會
來恭恭敬敬的請祖奶奶,大人物都得安靜的聆聽祖奶奶輕慢的話語,沒人敢駁。
在她心目中,祖奶奶是最了不起的。
但這樣了不起的祖奶奶,還是不敵歲月和長年辛勞的侵蝕,倒了下來。
到她十四歲時,祖奶奶躺著的時候比坐著的時候多,也幾乎沒有力氣站了。但祖
奶奶還是每天堅持梳妝換衣,不讓人看出一絲頹唐。只是她年老衰弱,得仰賴兒
孫照顧。
她不為老病怨嘆,卻常覺得拖累兒孫。
「阿太,妳說什麼話呢?」她總是這樣勸著,「我們都是妳養大的,孝順妳是應
該的。」
「哎,阿琳,妳才幾歲,都蹲在病人房裡。」祖奶奶悶悶不樂的回了一句,「阿
玉呢?怎麼都是妳來,阿玉怎沒看到她?」
黃琳不禁語塞。她的姊姊長她兩歲,論容貌長得差不多,都是平凡的小姑娘。她
不覺得如何,但姊姊聰明伶俐,對這種小商家女兒的生活非常不滿。想方設法和
一個日人太太混熟,去她家學洋裁了。
外面的人說得不甚好聽,冷言冷語。說黃玉學洋裁只是幌子,指望能嫁個日本人
飛上枝頭當鳳凰。
這種話,她怎麼好對祖奶奶說?
但祖奶奶看了她幾眼,長歎一聲。「黃家沒有男丁,怕是要妳撐起門戶。妳姊姊
志高才疏,眼高手低,妳倒要防著點…」
黃琳沒說話,只是低頭撫著祖奶奶的衣角。
但那年秋天,她的姊姊深夜溜出去,回來的時候顛顛倒倒,衣服都破了,一身血
痕,像是受了驚嚇,神情卻恍惚狂喜。
擔了半晚的心,黃琳趕忙迎上去,扶著從窗戶爬進來的姊姊。
「姊?妳是怎麼了…」她想喊爹娘,黃玉卻一把掐住她的喉嚨。手勁是那樣的大
,幾乎讓她呼吸不到空氣。
「閉嘴!不准嚷!一個人也不准說,聽到沒有?!」她低聲威嚇,「妳敢說…我
殺了妳!」
從小就懼怕姊姊,黃琳只能忍住,漲紅著臉,吃力的點頭。
第二天,她的姊姊就變了。
像是之前一直含苞未放,卻在一夜之中怒放到極致。她美麗得不似凡人,嬌媚婉
轉,風情萬種,幾乎把整城的年輕人都迷住了。登門談親事的媒人幾乎要踏穿了
門檻。
但她害怕姊姊,怕得不得了。只要一靠近,她就全身寒毛直豎,惶惶不可終日。
最後她藉口要照顧祖奶奶,躲去跟她睡,心底的恐懼才稍微安寧一點。
不過,都在一個家裡住著,總是有碰到的時候。
覷著左右無人,美豔不可方物的姊姊一把抓住她,「妳沒把我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吧?」
「…沒有,我沒有。」她害怕得哭出來。
姊姊直直的瞪著她,眼底出現貪婪的紅暈,「別壞我的事情…其實讓妳真正別礙
事,還是有最好的方法…」
她想喊或叫,但卻失去聲音,甚至癱軟沒有力氣。姊姊拖著她往屋後放藥材的倉
庫走,力氣大得不得了。
我要死了。她的驚恐升到極點。姊姊要殺我了。祖奶奶,祖奶奶,救命啊!
她想呼救,卻沒有一點聲音,只是喉嚨上下,張著嘴發出粗喘。
就在姊姊撲到她身上時,卻聽到黃玉慘叫,滾到一旁去。
原本連站起來都沒有力氣的祖奶奶,舉著拐杖,一下又一下的打著黃玉。「滾出
我曾孫女的身體,滾!」祖奶奶厲聲,手底一點也不留情。
但她畢竟久病虛弱,沒多久黃玉就站起來,一口就咬在祖奶奶的手臂上。
接下來的事情,黃琳覺得一定是夢,絕對不可能是真的。
祖奶奶抓破了黃玉的左臂,硬拖出一株血淋淋的植物。根莖葉俱全,甚至開了花
,花瓣不斷掉落。
那花張牙舞爪的似活物,勒向祖奶奶。
「小看我?」祖奶奶披頭散髮的抓緊那棵植物,「我可是一方之巫哪!」
僵持了一會兒,那棵植物鑽入祖奶奶被咬傷的傷口,就消失不見。
晃了兩晃,黃琳昏了過去。
清醒之後,一切都變了。
姊姊的絕艷在傷後徹底枯萎,甚至氣色慘青,手臂被撕去了大塊血肉,傷癒後留
下很大的疤。
她又哭又嚷,說祖奶奶無端咬她,成了妖怪。黃琳嘴笨,說不過姊姊,再說祖奶
奶完全變樣,祖父和父親當然相信了姊姊。
從那天起,徹底變樣的祖奶奶被關在後院的石屋,只有一個小孔送飲送食,更不
准任何人見她一面。
黃琳為此拖到二十四歲不肯出嫁。姊姊招贅了一個姊夫,但夫妻感情甚惡。祖父
已經過世,她若不在家裡,誰來顧祖奶奶的飲食穿用?但連父親都過世以後,她
在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被姊姊硬嫁給有六個小孩的鰥夫。
嫁給什麼人,她倒無所謂。只是以後阿太誰照顧呢?姊姊夫妻是不可能的。自從
那一夜之後,姊姊恨死了祖奶奶。
穿著嫁衣,她嗚嗚咽咽的坐在石屋外,哭泣不已。
「…阿琳,」祖奶奶的聲音依舊輕慢,「妳是好孩子。那人雖然是鰥夫,為人甚
好,孩兒們也聽話順從。妳這樣心性,嫁過去也不會太吃苦。我雖囚居,但也無
所謂飲食…妳不如好好建立家庭,讓我了最後一樁心事。」
她大哭,讓媒人眾人拖著,這才嫁了出去。
丈夫憨厚老實,覺得這樣年輕的小姐嫁來他這吃苦,凡事體貼溫順。孩兒們有些
可憐兮兮,生恐後母荼毒,知道她溫柔善良,很快就貼心起來。
真如祖奶奶說的。
但她返家探視時,姊姊若無其事的告訴她,有人把祖奶奶買走了,給了很大一筆
錢。
她驚怒交集,渾忘了懼怕,「她是養我們這麼大的阿太啊!妳連自己的阿太都捨
得賣?妳對得起黃家的祖宗牌位嗎?若不是阿太捨生,妳現在早成了妖怪!阿爸
阿公相信妳,但我可是親眼所見…」
「她害我!」黃玉大吼,「她害了我一輩子!變成妖怪又怎麼樣?那花兒答應讓
我成為世間最美的女人,享盡榮華富貴!若不是她多事,我現在早就享福了,需
要繼承這個又破又小的中藥店,嫁一個沒出息的窩囊廢?!祖宗牌位有什麼了不
起?哪個庇佑我?」她勢若瘋虎的抓起神明桌的公媽牌位,拿來打黃琳,「讓妳
說讓妳說!這麼孝順,就死去孝順,敢排喧我!」
黃琳挨了幾下打,她的丈夫氣紅了臉,一把奪下來。黃玉還不依不饒的撒潑,撕
髮撞頭。
氣得直掉眼淚,她想到這麼大年紀的祖奶奶,變了個樣子,居然還讓姊姊賣了。
不知道賣哪去…她不禁嚎啕起來。
「…阿琳,莫哭了。」扛著黃玉撒潑,她老實的丈夫抱著黃家公媽牌位,「咱們
慢慢訪去,總會找到的。我看,我們也把公媽請回家,做人最要緊是孝順。」
就為他這句話,她死心塌地的愛了她丈夫一輩子。真是良人呢,這麼有情意。
訪了好些年,卻訪不到祖奶奶的消息。直到她懷孕了,日日啼哭,才得到祖奶奶
一封簡短的信。
她說她已非世間人,來買她的是來渡她出紅塵的。原本不能掛念塵世,但黃琳日
夜啼哭,擾了她的修行。終究這一點血脈還是得斷了緣,要她以夫子為念。
說到底,她是不相信的。祖奶奶一定是怕她掛心,才故意安慰她。但她又希望是
真的,祖奶奶真的跟了菩薩去修行,了了塵緣。
她這一生,真的是夫憐子愛,連前妻所生,十個孩子,熱鬧壞了。早趕上當年祖
奶奶的年紀,但兒孫都很孝順,工作學業忙成那樣,還排著班來探望她…丈夫去
年過世,她堅持要去養老院,兒孫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哀求多少次,看她意志
堅決才讓她去。
現在她在養老院過得還好,心安理得的,不拖累子孫。只是日日念佛,希望替孩
子們積點功德…也替祖奶奶回點福報。
阿太一定還活著。她相信。她可是一方之巫啊。
***
「這麼看了幾十年,妳不煩?」葉冷一臉厭煩,「喂,跟妳說話呢。」
金櫻子恍若未聞,只是站在搖搖欲墜的樹梢,望著正在專心念佛的老太太。
「不理我?!」葉冷暴跳起來,「我手上可是有妳的賣身契!」
金櫻子不答言,倒是一腿把他掃下樹梢,繼續注視著她人間最後的眷戀。
葉冷齜牙咧嘴的飛跳上來,「…我吃了那老太太,看妳理不理我!」
「試試看。」她臉孔一冷,手臂皮膚迸裂,竄出無數花枝,毫不客氣的劈頭鞭打
了一頓。
葉冷左支右絀,心底連連叫苦。當初買了她原本是要報復,哪知道來得太晚。這
個老得快死的老虔婆,不但徹底降伏了禍種,甚至可以反過來為己所用。他恨極
了,卻又打不過。
只好窩囊的丟下她,轉頭苦修。
可憐他原本就只是小魔,來不及修得高深些,就被少年時的金櫻子封在人身內,
轉移也轉不掉,重新修魔又不可能。只好改修人類的道,但比起魔頭的進度真是
慢如烏龜,又不時被心魔干擾。
好不容易修出點苗頭,興沖沖的跑回去,想說趁老虔婆還沒死之前,有機會報仇
。哪知道買回來一看,面對的是返老還童,早已經嫻熟操縱禍種的金櫻子,除了
磨磨牙齒,只能摸摸鼻子回去用功。
這次他閉關十年,自覺得以晉級高手之列。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風魔報仇
加了三倍,總該如願吧?結果把她扔著不管,她不但更強還更美,甚至若無其事
的開了家小中藥店,自顧自的安心生活了。
尋仇未果,還差點被金櫻子打死。結果和她少年時相同,最終還是猶豫不決。這
女人就是沒膽殺人。
「饒了你去,別再作惡了。」金櫻子淡淡的說,「更不要來煩我。」
「免談!」只剩一口氣的他,非常虛弱的獰聲,「最少妳也跟我睡一次!我可是
把妳從石牢裡頭買回來的…知恩不報,是巫的作風麼?!」
她緩緩張大眼睛,「…你還真是風魔哩。我今年八十四啦!都是太祖奶奶了,你
要跟我睡?」
「怎麼啦?」他勉強坐起來,挺起胸膛,「老子今年三百歲了!妳還是小姑娘呢
!」
她露出一種又好笑又無奈的神情,想了幾分鐘。「好吧。不過我已經幾十年不識
風月,實際上也只算春風一度。」她聳肩,「別太失望。」
「…啊?」葉冷張目結舌,原本只是想難她一難,讓她生氣也好。沒想到她這麼
乾脆直爽,還主動把半死的他拖去臥室。「我身上還有傷啊~妳要作什麼?作什
麼?非禮…啊~」
想到這個他就氣悶。雖然道行不高,好歹他也是風流倜儻的魔,向來只有他襲擊
姑娘的,沒想到被個妖人襲擊了。
但吃過禍種,別的女人就沒滋味了。真的被活活坑死。
或許是因為身為魔的自尊,也可能是這具軀體殘留的男性尊嚴。他雖然屢屢去尋
金櫻子,和她決鬥(然後被打敗),與她共床(被榨得很乾),隔段時間他就不
聲不響的去修煉、閉關,希望下次回去就能打敗她。
糾纏了六十年,他的勝績是…零。
這讓人(也讓魔)怎麼不抓狂?!
「夠了沒有?瘋婆子!」被打了一臉的傷,葉冷暴跳了,「要吃早吃了,等到現
在,還會先通知妳唷?!妳動動腦子好不好…」
「磨了這麼多年,還是心心念念想吃人,不能饒你去。」金櫻子淡淡的,枝葉攻
勢卻更為凌厲,瓣花葉落,看似柔弱,卻鋒利如刃,葉冷徹底膽寒了。
「要打回家打,在外面教訓男人很威風麼?!」葉冷大吼大叫,「好歹也顧一下
我的面子!我沒面子,妳就有面子?」
金櫻子考慮了一會兒,「也對。等回花蓮再說吧。」她收了枝條,瞬間退回體內
,只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
葉冷揩了揩額頭的汗,心底感到很悲傷。原本他打算閉關個二十年,結果兩個月
就心浮氣躁的跑回來。想這老虔婆作什麼?唉,都是禍種惹的禍。想他這樣英俊
瀟灑、風流倜儻的風魔,居然被勀得如此之死,想來大仇永遠也報不了。
「千里迢迢跑來,就遠遠的看,能看出什麼?」葉冷沒好氣,「看了幾十年,妳
不會去跟她講句話?」
「說什麼?」金櫻子反問,「說她崇拜的祖奶奶是個妖人?」
「比妖怪還可怕的妖婦。」葉冷咕噥著,防備著金櫻子再出手。
她卻只是茫然的注視著自己的曾孫女。「…她命不長了。壽算到了,將無疾而終
,一睡而去。我來見她最後一面…最後一個,記得我的人。」
葉冷沒經過大腦就嚷,「那我算什麼?」
「你不是人。」金櫻子淡淡的回。
「誰說我不是?」他勃然大怒。
「好吧,你是人。」她無奈的轉口。
「誰說我是?」葉冷更生氣,「老子是魔!誰是人啦?妳亂講!」
「…隨便你。」金櫻子的愁緒被他亂得一絲不剩,「不管是什麼…智商都很低,
這是確然的。」
「金櫻子!」葉冷吼了起來,像是當空打了一道雷霆,「今天我絕對饒不過妳!
」
沒多久,葉冷的火氣就消了,而且懊悔不已。
金櫻子屬於遇強則強的那款,葉冷有多認真,她就有多認真。小打小鬧只是皮肉
傷,既然葉冷動了雷霆之怒,金櫻子就很認真的將他的四肢關節都卸脫臼,讓他
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沿著他畫了一個人形圈,像是交警在畫車禍失事現場。「你先歇一歇,也不見得
太痛…」金櫻子心不在焉的囑咐,「修道人哪來這麼大火氣?我去去就來…」
「等等,妳別跑!」葉冷大吼大叫,無奈掙扎不起,「上回妳那麼說的時候,把
我扔了兩天!不要跑啊金櫻子!最少把我的脫臼接上…」
怎能接上呢?一路在樹梢飛奔一路想,接上你一定來搗蛋的。
現在是要緊時刻,哪能讓你來搗蛋呢?
她果然算得很準,剛好見到曾孫女的最後一面。
已然離魂,卻一臉茫然害怕。一睡而終,眼前是未知的旅程。來接她的使者一凜
,有些擔心的看看這位身分特殊、曾為神媒的妖人。
「莫慌,我只是來道別的。」金櫻子淡淡的說。
黃琳認出了她,瞬間化成十幾歲的小姑娘,皺著臉帶哭聲,「阿太…我害怕。」
「不要怕。」她溫柔的說,「妳很充實的走完這一生,女人的一切都已完全。只
是往另一個旅程走去了…我一直都看顧著妳,不用害怕。」
只能看顧,完全不能插手。再怎麼心疼淚彈,還是得硬著心腸讓孩子自己走。
「…阿太,不要這樣。」黃琳在她懷裡抬頭,「夠了啊,我已經知道了。妳不用
辛苦了…我、我不害怕。」
這瞬間,她湧起了辛酸的感傷和淡淡的驕傲。「去吧,好好走。」
使者攜了黃琳的手,望著半成妖的前任神媒,「阿彌陀佛。」
「煩您了。」她躬身,使者慌忙回禮。
一步一回頭,戀戀的,黃琳隨著使者消失在虛空中。
站立了片刻,她側坐在床邊。明明知道,床上的不過是曾孫女的遺蛻,明明知道
她早已走遠。撫著冰冷的額頭,金櫻子依舊淚如泉湧。
這傻孩子居然帶著銘刻著金櫻子的金墜子。這還是她送的,這麼多年,居然沒放
下過。
生育過孩子,抱過孫子、曾孫女,只有阿琳問過她,為什麼叫這名字。
金櫻子出生在一戶有窯場的農家。
父親自認是手藝人,不耐農事,但窯場的生意冷淡,都靠母親忙裡忙外,種幾畝
田貼補維持。陣痛的時候,母親還冷靜的煮好晚飯,讓父親和哥哥姊姊吃,才去
門後鋪了一點稻草,堅忍的自己生產,用柴刀斬斷了臍帶。
廚房大灶還有點熱水,她胡亂的幫新生嬰兒洗浴,就用襁褓包好,結實的背在背
上,趁著還有月色,到門口的田裡插秧。
新生兒應該沒有記憶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金櫻子像是親眼目睹般,總是浮現這
一幕。母親蒸騰的汗,煙霧朦朧的月暈。
返家時,一株金櫻子勾到了襁褓,母親解了好一會兒才解下。她望著月長歎一聲
,「那就叫金櫻子吧。」
她一直到最近才翻到植物圖鑑,沒想到只開小白花的金櫻子,就是他們日常所說
的山石榴、野石榴,草藥方子叫做金英。更沒想到的是,這簡單細弱的小花,居
然也是薔薇科薔薇屬的,說起來和月季是親戚。
難怪她精於卜算的師傅一知道她的名字,就憐憫的頻頻嘆息。
她行三,上面各有一個哥哥和姊姊。但她並不是最後一個孩子。在她之後,出生
了五個弟妹。原本薄寒的家庭更捉襟見肘,到大哥要娶媳婦時,更是雪上加霜。
筋疲力盡的父母,送了兩個妹妹去當童養媳,收了微薄的津貼,但還是湊不足聘
禮。至於金櫻子,當童養媳太大,賣到查某間太小…結果父母把她賣給一個尪姨
。
其實,家裡再怎麼過不去,一般人家還是不願把女兒給尪姨帶去裝神弄鬼,左鄰
右舍對她的父母很不諒解。
只有她明白,沒賣去煙花就很好了,畢竟在那個年代,傳宗接代才是大事。
那年她才十二歲,操持家務外,還要幫父親作水缸水盆。她被賣掉只有父親皺眉
頭,因為以後他都得自己做了,工作量多了好幾倍。
當初賣斷就說好決不回頭,她也就跟著師傅離開那個貧窮的山村,再也沒有回去
過。
她的師傅是半路出家的。因為沒生孩子,被夫家休了,娘家兄嫂朝打暮罵,她受
不了逃出來,跟了一個平埔族的尪姨作佣人,學了一點把戲,之後又跟個師公鬥
陣幾年,也學了點小法術。
師公死了以後,她自稱得了真傳,開始她裝神弄鬼、三姑六婆的生涯。
雖然她不是多正統的尪姨,但她心地慈軟、言語和善。雖說是騙人的把戲多,真
才實學沒幾招,但也不願與人為禍,信仰虔誠。她會買下金櫻子,一半是為了養
個送終的徒弟,一半是聽說她的父母在找門路賣去煙花,憐憫之故。
沒想到她一時心慈,卻意外發掘了金櫻子的潛能。沒兩年就把她會的幾招真正法
術給學全了,甚至成了正統乩身,顯現出一方大巫的氣魄。
明裡暗裡,這個年紀輕輕的尪姨學徒,料理了多少大事。就是這段時間,和葉冷
結下仇怨。
但師傅什麼都教她,卻不肯教她卜算。即使卜算才是師傅學得最全的。
實在是師傅將她養下,就替她卜算過未來,名字疊命運,竟是無可迴避的悲慘。
但這徒弟孝順聽話,她著實不忍,終究還是在病死前替她策劃了一切。
艋岬有家小有名氣的中藥行,還沒娶妻的獨子重病,卻束手無策。所謂病急亂投
醫,醫藥無效時,就投到金櫻子師徒這兒求助。
那時的金櫻子才十九歲滿,已經很有名氣。但卜算還是得靠她師傅。
師傅問了八字,仔細排算,沈吟了一會兒。「早已不成了。先生,別怨我說得難
聽,閻王要人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這些禮金拿回去吧,別說我,我們金櫻
也不能。」
一聽如此,黃家先生漫了淚,「師娘,妳也想點辦法,我就這個獨子,黃家香火
不能斷在我手底。」
「命是留不成,緣盡了,撒手吧。」師傅誠懇的說,「但香火倒還有希望…只是
我們金櫻是黃花閨女,又身分不當,還是罷了吧。」
別說黃先生大驚,金櫻也愣住了。「師傅,您說什麼話來?斷斷不可!」
「我就說是行不通的。」師傅不動聲色,「黃先生,請回吧。」
但黃家先生回去沒多久,他的獨子病得更重,眼見只剩一口氣,他自己就是名醫
,也知道是不成了。和娘子商議,請了大媒,就來求聘金櫻子。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要嫁個快死的人,金櫻子還是不太甘願。不嫁人留
個清白身子,也好歹可以說是神媒,這一嫁不就混了?她大哭的拉著師傅的裙裾
,不停哀求。
「…妳這孩子,命中註定早寡。」師傅也哭了,「到晚年還有一大劫,生不如死
。想來想去,我怎麼推算都沒生路…黃家是積善之家,說不定還可以讓妳得享天
年,而且這樣人家不該絕後。兩全其美,怎麼不好?
「妳以為三姑六婆這樣日子是能捱的?眼前年輕,我也還在。我若死了呢?誰來
罩著妳這年輕姑娘?我這命也不久了,三五年光景。妳若念這幾年養育之恩,就
嫁過去,了三家心事,豈不是好?」
就這樣,金櫻子以尪姨身分嫁進黃家,曾經頗遭人議論。有人說金櫻子的師傅貪
圖聘金,也有人說,金櫻子眼大心大,想高攀演了這一齣,眾人都說黃家給這對
師徒騙了。
但明明快死的黃家少爺,卻又活了一年,甚至來得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才含笑
而去。
沒幾年,原本是小傷風的師傅,卻猝然而逝,合了她的卜算。
只是師傅機關算盡,耗盡心血,還是沒讓她免去晚年那大劫。
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孫一一撒手,現在連曾孫女都走了…果然生不如死。
她的眼淚一滴滴的滴下來,落在曾孫女蒼老的臉上,像是她也同聲一哭。
她守到窗外透出微光,人聲漸盛,有人發現了黃琳已死,她才悄悄離開。
原本想攔住她的門神一凜,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原本我是尪姨,鬼神聖潔的容器。金櫻子想。即使結婚生子也沒泯滅這種潔淨,
一直到六十歲才敗給歲月,正式上旨請求去職。
現在,現在。現在成了門神遲疑著該不該拿下的妖人。
她躬身作揖,門神本能的還了一揖。金櫻子轉步離開,門神想開口,終究還是閉
上,反而嘆了一口氣。
讓她去吧,還不夠慘麼?這麼多年一直遙遠淒望,什麼也沒做…更沒打算做。
容她去吧。人世還有多少巫?容她去吧…
***
離了養老院,站在隨風搖曳的樹梢,金櫻子遙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看著日昇日
落,東方月鉤吐出,吹起一天星。
她這才感到清風拂面,從長久的冥思清醒過來。一清醒,這林中所有的聲音一起
湧上,最是響亮的,是葉冷的詈罵。
不禁啞然失笑。結識這樣久的時間,他這邪門的壞脾氣一直改不掉。污言穢語,
偏組合得頗有創意。
幾個跳縱,她飛奔過半個林子,落在葉冷身邊。
「妳這個!@#$%^&**~」他整串罵下來完全不用換氣。把人間能用的語言用完了,
沒想到他還知道陰間的通用語。
有趣是很有趣,但太吵了些。「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她淡淡的問。
「死虔婆!快把我的關節接上,省得老子火起來,把你先O後X、先X後O,又
O又X…嘎啊~」他還沒罵爽,就發出一聲淒厲。
金櫻子面無表情的踩在他脫臼的手腕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痛。「求人是這樣的態
度?嗯?」她又問了一次。
「死老太婆!欠人OX的賤貨~我看妳在床上還秋個屁…啊嗚~」他叫得更淒慘
。
金櫻子使了個千斤墜,讓他脫臼的手腕簡直要斷了。他痛得渾身冷汗,大聲討饒
。「我錯了,我錯了!姑奶奶,老祖宗~」
「不是喊這個。」金櫻子慢慢的搖頭,慈祥的提醒他,「禮貌。」
「禮貌!?嘶…我的手…他媽的請謝謝對不起!拿開妳的臭腳,幫我接骨成不成
?!」葉冷涕淚泗溢的全身顫抖。
要不要饒他呢?金櫻子考慮了一下。魔本來就難教化,也是沒辦法的。根據她多
年教養兒孫的經驗,逼得太緊反而易生叛逆。有點進步就算了,慢慢整治就是了
。
她抬起腳,細心的幫葉冷把四肢的關節都接上,順手用妖氣滾了一圈,讓他的疼
痛減輕許多。
困難的伸展四肢,躺了一天兩夜,他的腰都快斷了。他很想趁機偷襲…但過往慘
痛的經驗告訴他,正大光明的打,頂多脫臼。若是偷襲…他想起被脫光倒吊在瀑
布下「靜心」了一個月的恐怖,全身打了個冷顫。
「我走了。」還沒等他想好,金櫻子淡淡的說。
「喂,等等!」他已經決定了。武力上打不過,最少在床上找回一點威風。「我
全身酸痛,妳最少也帶我走…」他口裡哼哼唧唧,鹹豬手摟住金櫻子,就開始不
規矩了。
金櫻子看了他一眼,「真要我送你回去?」
「當然,妳總是要負責一下吧?把我打成這樣!」葉冷非常的理直氣壯。
金櫻子考慮了會兒,「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她的手臂滾出無數藤蔓,捲
住葉冷,提高之後,開始甩。
上回幾個孩子去她那兒作陶,聊天聊到離心力和拋物線,她聽得有趣,還沒機會
實驗。現在大約就是那個機會了。
轉了幾圈蓄積力量,金櫻子輕喝一聲,將葉冷拋了出去,他舞手舞腳的在空中慘
叫,越去越遠。
理論上,應該比她還快到家。誤差大約只有一兩個縣市而已。
手搭涼蓬,已經看不到葉冷了。
舉步要走,她的裙角被鉤了一下。
低頭看,楚楚可憐的小白花,沾著夜露,閃閃發光。同名的本命花,野石榴、金
英。
蹲下來解開糾纏,露珠如淚般滴下。
感時花濺淚麼?
但感時的何人,濺淚又是誰?月影靜默,花亦無言。她在林間佇立,也將自己站
成帶著夜露的金櫻子。
(緣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