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這聲音，是我那幾個死黨。
今天是我生日。他們說要給我個驚喜，一放學就拉著我搭車往市中心去。
「到底要給我什麼呀？還要跑到市區，」我右手繞過大衛的肩，勾住他的脖子，開玩
笑的作勢掐著他，我懷疑這主意可能是鬼點子特多的他想出來的。「該不會你們要帶我去
刺青？我可不要。」
「放心啦！」文生邊拍拍我，另一隻手則抓著大衛的頭壓了壓，他不禁哎呀一聲。「
這次是凱文計畫的，要給你一個特別的禮物。」
我望向凱文，他比了個大姆指，要我放心。
※
下了車，我跟在凱文後頭，只見他一邊走著，一邊注意大伙有沒有跟上。
不一會兒，他在市區最高的一棟建築前停了下來──這建築我幾年前曾經在新聞上看
過，最近十年才成立的「記憶營造」總公司就在這。
「走吧，我們進去吧！」凱文推開門後，側著身子，要我先進去。
「怎會帶我來這？」這的確是驚喜，因為我完全沒想到。「這是記憶營造公司耶！」
「因為怕你交不到女友。」凱文還沒回答，走在右邊的大衛已搶著答腔。「以你這種
害羞的個性，別說是要交女友，女生根本就不會發現你的存在。我們決定要送你一個戀愛
的記憶，看你會不會不那麼怕女生。」
我苦笑一聲，又掐住大衛。
「您好，」櫃台小姐彎身敬了禮。「請問有預約嗎？」
「有。」凱文掏出一張單子，遞給那小姐。
「請問是哪一位要使用本公司的記憶商品？」
「他啦他啦！」大衛把我推向前，我白了他一眼，接著便跟櫃台小姐到後方的桌子填
完整的表格。邊填著，我邊問那小姐關於記憶營造是怎麼回事。
「我們公司推出的記憶，有分許多項目，像是職業技能訓練和記憶體驗，你這次使用
的戀愛經驗就是記憶體驗的一種，也是本公司較熱門的商品。」
「是讓人談一場虛擬戀愛嗎？」
「不，記憶營造不是虛擬實境；我們是有上百位樣本提供者，每個記憶樣本會由本公
司將不必要的段落刪除，成為單一的記憶商品。購買用戶只要躺在我們設計的儀器上，睡
個午覺的時間，就能將記憶存入腦中。比如說戀愛經驗，待會你睡一覺醒來，你就會記得
你曾經談過一場值得回憶的戀情。」
我似懂非懂，只先填了表格交給小姐。她示意要我跟著她進準備室，我則先做了暫停
的手勢，走近死黨們。
「你們要在這等我嗎？可能會有點久。」
「沒差啦！」大衛還是搶著答腔。「你就當實驗品，等一下出來告訴我們經過──哎
唷！」
文生敲了他的頭。
※
「Case：25827，已經寫入完成。」
我睡了個覺，醒過來，只見身邊旋轉的光圈漸漸緩慢下來，不消一分鐘，蓋子便打開
了。甫起身，穿著白袍的工作人員便帶著我走回大廳櫃台前。
「謝謝您使用本公司的記憶體驗商品。」櫃台小姐仍然禮貌的彎身。
「如何？」死黨們已經在門口等我。「有談戀愛的感覺嗎？」
「說真的，我現在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
「搞不好你這傢伙根本跟戀愛無緣，戀愛記憶跟你不相容。哎唷！怎麼三個人一起打
我！」
※
一週了。
那戀愛記憶是否有寫入我也不清楚，因為不太記得到底有沒有戀愛過；這感覺有點奇
怪，明知道自己沒談過戀愛，卻要拼命去回想自己戀愛的經驗。雖然是有點若有似無的感
覺，但或許這是本來心中對戀愛的憧憬，我想著。
統計學，翹了太多堂課的我，完全聽不懂到底老師說了些什麼；已經上了半節課，我
確連鉛筆盒都懶得拿出來，看著自己空白的筆記，也不太想聽課了。我無趣的望向窗外的
天空，忽然有種感動：好美！
平常看到這種天空，大概會覺得刺眼，但現在心中的感動是前所未有的。
天上的雲映著日光，好似軟綿綿的，這景象好像在哪兒看過，而我記得這棉花似的雲
下方，應該有某些景象──但現在確想不起來。
難道是記憶體驗的片段？
一直到下課、吃完晚餐後，回到寢室，我都想不出這段回憶的意義。我爬回床上，毫
無睡意，倒是盯著床、盯著棉被──我完全沒有任何激情的回憶。
「你要睡覺？那我關燈囉！」室友看到我躺在床上，就把燈關上。
「啊，沒有。」我起身，室友又將燈打開。
但在那一瞬間的黑暗，我想起了什麼。
我跳下床，打開電腦螢幕，接著在搜尋引擎上敲了幾個字：「韋格納公園」，但搜尋
不出我需要的任何相關結果。
「你有沒有聽過韋格納公園？」我問室友。
「嗯……沒有耶！」
我坐在電腦前發愣，雲、公園，這些跟戀愛記憶有什麼關係？老實說，要從腦中挖出
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回憶，真的很詭異！我開始動用我讀理科的邏輯思考和分析能力，如果
這些跟戀愛有關，那麼這公園和雲，鐵定是戀愛的場景了；有場景，那當然也要有主角。
對了！我又想起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長髮、長裙。
有場景，有主角，接著一定有什麼動作或目的──他們，或說「我」跟她，在公園裡
打算做什麼？聊天？散步？抓住這個方向來回想，似乎容易得多。
「喂？想起來沒？」在這時候打手機過來，是大衛。
「快想起來了，但被你打斷了啦！」我有些沒好氣的說。「請我吃宵夜。」
「我懶得出門了，明天晚餐請你吃咖哩飯吧！」
「還真的要請我？」
「我請客，你出錢。哈！」
「哈。」我陪笑了一聲。
※
大衛騎摩托車載我，要到他說的那家咖哩飯。
「啊！」途中經過高架橋，我忽然想起──公園中，「我」和她，一邊走著，一邊看
著楓葉，接著走到一石子橋上看天空的雲。這畫面，就好像一幅畫浮在眼前，它的美是無
法盈握的。
所謂觸景生情，我忽然有種快樂的滿足感。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卻好像兩人已經認識許久，她牽著我的手，就只是這樣，沒有
親吻、沒有擁抱、沒有激情，但是我內心是無比平靜──並不是喜歡對方的特定哪一點，
而是只要和對方在一起，信任著對方。這就是戀愛嗎？
第一次，心中有種戀愛的感覺，同時又有些悵然。
「我決定了！我要去找到樣本的提供者！」
※
那石子橋是個線索。
現存雕工精細的石橋可不多見，上網搜尋，國內只有六處有石橋；我看了圖片，找到
兩處與我回憶中特別相似的。趁著週末假日，我循網路上的指引搭了車，找了死黨文生一
同前往其中一處石橋來找線索。
到了這橋邊，沒看到公園，走在橋上，卻是一股陌生竄滿全身，我不禁打了哆嗦。問
了問附近的居民，卻也沒人聽過韋格納公園。
看來這線索是錯的。
接著，我們又坐了車，到第二個可能的地點。光坐車的時間就過了大半天，當我們到
達時，已接近黃昏。在這橋的附近，的確有個公園，我走近公園，想尋回那記憶中的感動
。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在地上畫下一道道燄，我瞇起眼，一面看著頭頂的閃爍，一面在
公園中走著，幫助回想。
回憶中，「我」與她一邊走著，一邊向石子橋望過去，是一大片雲海。在棉花似的雲
下方，「我」看著她──是她的笑容。我怎麼也記不起她的臉，但我卻能感覺到那笑容，
就好像一幅畫的主角，所有美景都是因為她的笑容而存在。
但我睜開眼，只見幾根高聳的煙囪遮著天際線。
「請問一下，那工廠是什麼時候就建好的？」
「聽說有一兩百年了。」
在公園陪孩子玩的住戶回答了我的問題，看來這地方應該也不會是正確的地點。我又
有些悵惘──雖然這只是別人的記憶，但我真的想知道這背後的故事。
「對美的記憶，是會從自己的眼光來重新塑造過吧！」文生這麼一說，我不覺啊一聲
的叫出來。「所以你回憶中的美景，很可能是那個人心中重新轉換過的。我看，你還是試
著去問問那公司是不是能告訴你樣本提供者的身份。」
隔天一早，文生就陪我到記憶營造公司的大樓前。
推開門，櫃台小姐一鞠躬，滿臉笑容。我要文生先在大廳旁等著，接著走到櫃台前開
門見山的將問題說給她聽。
「抱歉，本公司規定不能透露樣本的身份……」仍是禮貌的一鞠躬。
公司有公司的規定，我也不可能勉強她，只好離開櫃台，對門口的文生聳聳肩。在走
之前，我打算到大廳一旁拿張公司的宣傳單，但我發現不遠處的牆上掛了一幅畫。
我看到那幅畫，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回憶中的景象。
「小姐，再請問一下，那幅畫是誰畫的呀？」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老畫家，黎索爾。」
那小姐有些得意的笑著，或許櫃台工作根本不會知道記憶體驗的實際內容吧。有了這
個可能的線索，我回到宿舍，搜尋黎索爾這名字，大概因為是老一輩的畫家，搜尋出的網
頁結果不多，約有兩三個作品集網站，我略瀏覽了畫風，果然跟我「回憶」中的美感是很
相像的；接著，找到一篇新聞標題「黎索爾婚後定居在落楓鎮」，但點進去後，只見無法
顯示網頁幾個大字，看來這網路新聞台應該是倒了。
但我已經滿意，這可是一個大線索呢！
我又查了些落楓鎮的資訊──週末，我買了車票，一早便出發；搭了近一小時的客
運，轉了兩次公車，才終於到達。
落楓鎮，這是個鄉間小鎮，放眼望去，的確是成排的楓樹。
「請問這邊有沒有個韋格納公園？」我問在路邊玩草梗的小孩子。
「這邊是沒有公園啦！不過是有個韋格納老奶奶。」
我有些震驚，當下覺得有可能又是個錯誤線索，不過還是朝著那小孩所指著的不遠處
走去。
那是一幢小木屋，藤蔓爬在牆上，雖然有些老舊，卻仍然有種溫暖的感覺。我走近木
屋，站在矮籬笆外觀望一會，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應門的是個滿頭白髮的奶奶，雖然瞇
著眼望著我，但仍感覺得到她眼神透出的祥和。
「請問是……韋格納奶奶嗎？」
「我就是。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表明我的來意，因為記憶體驗的關係，希望能找到提供樣本的人，實在很想知道這
段戀愛記憶的源本、來龍去脈。我向她說了石子橋、棉花雲和楓樹林。
「沒錯。你的回憶，正是來自我死去的丈夫。」
聽到她這麼說，我倒抽一口氣。
「他是個畫家，」老奶奶先啜了口茶。「但是為了我，他失去繪畫的能力。那是一場
車禍，有台卡車不知怎的，撞向人行道，我一急之下跳到欄杆外。但那欄杆外是電車軌道
，當時我應該是會被碾斃的；但他救了我，抱著我滾到一旁，只是……」
老奶奶頓了一下，我聽到她的歎息。
「那電流將他眼球燒了。畫家失去了雙眼，對當時的他而言，可以說喪失了繪畫的能
力，但我到醫院看他時，他還是笑著說：一雙眼換到一條人命，很值得了。」
我點點頭，但仍不作聲。
「待他出院，我已經決定，要一輩子當他的眼睛，」老奶奶轉頭，望向窗外。「我嫁
給他，和他搬來這小鎮。我平常總帶他到這附近的小路散步，雖然在平常人眼中，這只是
個普通的小鎮、普通的鄉下小路，但是我用謊言將它們美化，只為了讓他覺得世界的美沒
有離他而去。
「前幾年他去世後，那公司的人來找我，我才知道他簽約成為記憶樣本，所以你想起
的一切，都是一個盲人聽到的世界，都是謊言。」
說到這，她身子有些顫抖，忙拿起杯子，又喝了幾口熱茶，或許是為了遮掩什麼，不
過我還是看見她眼眶泛了些淚光。
「我……我用謊言騙了他，他到死前都還不知道……」
「不，他知道的。」我握起她的手，她看來有些驚愕。「他知道這世界之所以美好，
是因為有妳。在他的回憶裡，一直有一個世外桃源──那是他與妳的回憶築成的『韋格納
公園』。」
她的淚珠滴落在我手上，我感覺到她的手不住的發抖。
我摟住她。
※
秋天，染紅了一林楓葉。
我帶著論及婚嫁的女友來到韋格納奶奶的墓前。
「這邊風景好漂亮耶。」女友搖了搖我的手，這美景似乎令她雀躍。一陣風吹拂過來
，我望向她，陽光映著她的臉。「韋格納，享年一百一十四歲。她是你奶奶？」
「一個朋友，」我笑笑，「一個忘年之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