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契「拜訪」二十天後,她走入了城外附近的一座小山。這山雖然不高,卻是中
央山脈的支脈之一,相當於諸山的心臟。
這些天,金櫻子終於安撫了禍種,祭禳了城郭,算是賠禮,趁著葉冷還沒回來添
亂,拖著疲憊的身體,急急的走入山中。
應該沒有道路,草木瘋長的的荒山,卻在她踏上山的第一步,自動自發的草分樹
偃,分出一條小徑。她微微苦笑,想來主山神悶得發慌,連她這個仇敵都如此歡
迎。
有時腳下打滑,還有路邊小樹雜木伸出「胳臂」扶上一把,讓她的苦笑更深了。
走了三個多鐘頭,她讓小徑指引,到了一處幽深的小山谷,溪水潺潺,黃蝶紛飛
。無數花香交織,著實醉人。
草木心甘情願的構成一把舒適的座椅,黑袍黑髮的主山神坐在上面,儼然如人君
,皙白的皮膚更惹眼的透明。
她心底卻沈了沈。才十年而已。這個殺死主山神的外來者卻降伏了最桀傲不馴的
中央山脈,如今已經可以在山脈中任意遊動了。
插手這件事情,對還是不對呢?
但如此巨大的地震,又怎麼能夠裝作我不知道?死傷那麼多人…如果她這違命巫
不插手,失去主山神的中央山脈恐怕災變不僅僅如此而已。
她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偷襲強弩之末、奄奄一息的焚獄,將這個罪該萬死的火魔
封進山裡,逼他挑起主山神的職位,用他來填補地動天搖的創傷。
這件事情,她做得還不錯。到如今還沒人識破主山神有什麼問題…也說不定大家
裝不知道就過去了。原本狂怒的火魔也很識時務,悶不吭聲的裝了十年。
頂多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弄點地震,表達一下不滿。但現在,現在。
現在他可以在山脈自由挪移了。恐怕很快的,他就會獲得自由。想要和平交接恐
怕有點困難…事實上她也看不透焚獄,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雖是火魔,焚獄的臉孔卻慘白的嚇人。他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撐著臉頰,「唷,
小金櫻,還捨得來看我?」
「焚獄殿下。」她恭敬的以事山神禮跪拜,埋下十對玉壁。
「得了,給誰看?」焚獄打了個呵欠,「妳不如綁個人給我吃吃。上回妳送來那
個強暴慣犯味道滿不錯的。」
「十年一祭,才祭過而已。」金櫻子微微笑。
焚獄冷哼一聲,使勁嗅了嗅。「風魔家哪個小紈褲去找妳?有無滿地找牙?」
好靈的鼻子。金櫻子微微挑眉,「那倒沒有,稍微過了招。聞契殿下很是留情…
只是地祇們對我有些不高興。」
「小指頭可以捻死的東西有什麼資格不高興?」焚獄冷笑,「好歹是打敗我的人
,腰桿挺直點。不然我的面子該擱哪?」
他略略抬了抬眼皮,「我以為會是墟里。」
「墟里殿下過世了。」金櫻子頓住,看著焚獄。
他眼睛張大,稍微想了想,「可糟了。魔尊大概死了吧。」焚獄露出非常感興趣
的神情,「難怪我那老哥也找人來刺殺我。大約是鞏固王位,好爭那至尊的位置
…」他放聲大笑,極其囂張的,「老哥啊…焦燬!你百算千算,還設了個局給我
鑽,沒想到吧?陰錯陽差,這一島的脊椎早已歸我!有種就來啊~哈哈哈哈~」
金櫻子愕然看著他,心底越來越覺得不妙。當時情況極其危急,真讓災變擴大下
去,恐怕一島不存。她才硬拿焚獄去填…不然急切間哪來夠份量的鬼神可以填這
個巨大缺口?現在才覺得是飲鴆止渴,大大的糟糕。
她正暗自忖度,距離她五尺的焚獄驟然動手,漆黑的長髮扭擰,如鞭的打在她臉
上,灼燒似的疼痛後,臉上溼溼的,血珠一滴滴的流下來,瞬間在前襟落下一灘
暗紅。
「唷,我能打得著禍種了。」焚獄輕笑。
金櫻子摸了摸臉頰,心底卻安了些。焚獄雖然能忍,但武力上卻很難自我壓抑。
「是,焚獄殿下恢復得極快。」
「少來。」焚獄敏捷的反擊,「是妳讓我打這鞭出氣,順便衡量我還有多久脫離
控制。」
金櫻子抿了抿唇。撇開立場和種族,焚獄是個有趣的人。若不是立場對立若此,
她倒是很願意和這個火魔結交。所以困住他以後,她也一直保持尊重和善意。最
讓她摸不著頭腦的是,理應恨她如仇寇的焚獄,卻用種輕佻卻平和的態度對她,
也很樂意為她解答疑難。
他饒有興味的問了又問,聽完聞契的作為,他噴笑了,「幸好他老爸要把他送給
我我不要。沾了這種自以為聰明的笨蛋,降低我的格調。他老爸暗示的那麼明顯
,他還傻愣愣的。沒學到他老爸的一半呢真是…」
「送給你做什麼?」金櫻子好奇的問,「火魔跟風魔關係不是不太好?人質?」
「暖床。」焚獄回答的很乾脆坦蕩,「那小鬼長得不錯。」
金櫻子呆了一秒,「但他是男的…」是吧?
「漂亮就好,有差嗎?」焚獄不在乎的說,「但我不喜歡那種鬼祟的小孩。而且
,他老媽是東方神民的後裔…好像犯了什麼罪被送給舒茲吧。但那種出身高貴的
奴婢實在很麻煩,生下來的小鬼更麻煩。還得照顧他們高貴的自尊心,想到就累
…說來說去,還是女人比較好。」
…沒想到魔族的愛好這樣「多采多姿」。
或許是悶得太久,焚獄開始擺龍門陣,從魔族的風俗習慣講到社會結構。她也才
知道魔界諸族奉共主為尊,各大姓氏族各有其王。有點像是皇帝和諸侯的關係。
火魔、風魔,就算是諸侯了。
聊到口乾,草木溫順的送上露珠水,金櫻子搖搖頭,「我帶了酒來。自己釀的純
米酒。」
「還不奉上來?」焚獄大喜,「妳明知道我被捆了腿!」
她笑著在大碗了倒上米酒,焚獄暢快的一飲而盡,喝到大醉,引吭高歌。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
歸。」
他呼氣成火,眼神卻冰冷。「這是你們李唐王朝的一個太子寫的。頭回看到的時
候,我哭了一夜。」他將碗一摔,打個粉碎,「老子我居然哭了一夜。幹他媽的
什麼狗過的日子!什麼狗屁王室!金櫻子!妳大概以為我們魔族都吃自己孩子的
是吧?屁!只有狗日的王室…」
金櫻子又拿出一個碗來。相識十年了,她早已習慣。親情,就是焚獄的心病。這
個七情六慾極度濃烈的火魔,曾經和他的大哥焦燬非常要好,在天家無親的皇室
裡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長大。
但長大登上火魔王位的焦燬,第一件事情是殺光自己的兄弟,包括了焚獄。焚獄
在他大哥的臉上深深的砍了一刀,就開始流亡的生涯,直到被設計來到人間,殺
害主山神,被金櫻子逮去填了山。
只要觸及這類話題,焚獄就會大醉,然後又哭又罵,徹底破壞堂堂魔君的形象。
他一把抓住金櫻子的手,扯著聲音高嚎一聲,「金櫻子!我心底…苦啊!」然後
更破壞形象的抱怨和吐苦水。
金櫻默默的聽,瞥見他與山脈融合為一的腿。惱怒?或許。一個任性的火魔皇子
打殺了主山神,差點斷了這島的脊椎。憐憫、歉意?或許。硬把原本自由自在的
鬼神和整個中央山脈綁定,汲取他的魔威填補,怎麼說都過意不去。
如果焚獄惡聲惡氣大吵大鬧,說不定她會好過些。但焚獄卻像個朋友一樣對待她
…所以她沒抽開手,默默的聽他發酒瘋。
「金櫻子!」他哭罵到累了,有氣無力的說,「妳怎麼不說話?」
她為難了。
「…你的眼淚很燙。」火魔的眼淚比岩漿還富有殺傷力。幸好她是禍種寄身,不
然就不是起幾個水泡能了事了。
「哇~」焚獄乾脆放聲大哭。
「………」
***
結果,還是沒辦法動手。
摸著腰際磨了又磨的花刺,金櫻子對自己苦笑。
總有一天,焚獄會脫身而去,那天一定是災難了。她到今天還沒上報主山神殉難
的事情。這島的神明都裝聾作啞,頗賣她這個前任違命巫的面子。
她想過,若是刺殺了焚獄,她以身相代,和平轉移比較有可能。或者乾脆上報上
去,讓上面的去解決好了,她早就不是人類了,應該不關她的事情才對。
但是…她望著手上的水泡,一直沒有恨她的焚獄。她實在辦不到。
是她遇到的魔族都很奇怪,還是魔族都有被虐狂的屬性?被她拘禁的焚獄不恨她
,還會握著她的手哭,醉到底嚷著要嫁給她…
這樣的軟弱心腸真的不可以,但怎麼辦呢?到今天,她沒殺過任何人或眾生。她
真不希望焚獄是第一個。
糾結了半天,她還是下山了。
一抬頭,葉冷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在她眼前。
真奇怪。要說談得來,聰明智慧,聞一知十…焚獄比較符合。她也不算不喜歡焚
獄,不然怎麼會這樣猶豫不決,想辦法掩護照顧呢?
連外貌都是焚獄比較帥,脾氣…事實上也比較好。
「膽子越來越大了,吭?」葉冷暴跳,「背著我去看那個死火把…我的面子要擱
哪?啊?!」
而且,葉冷比較幼稚。她教得實在很辛苦。
默默的,金櫻子握住他的手。葉冷讓她嚇了一大跳,臉孔整個漲紅了。
哦,原來如此。
這個熟悉的手掌,還能讓她心跳多幾拍,很想一直牽下去。別人的手,是孩子的
手,葉冷的手…是男人的手。
「回家吧。」金櫻子對他笑笑,「以後你弟弟不會來煩你了。他在魔界就有得煩
了…」
「弟弟?」葉冷一臉想吐,「誰是他哥哥?」
「看起來是不像。」金櫻子承認,「他好看多了。」
「不像男人的傢伙,什麼地方好看?」他的臉又轉瞬間黑到發亮。
「呵。」她笑了一聲,把葉冷的手握緊。
她的心,第一次響起溫柔的鳴動,久久不絕。
(鳴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