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病患離開的空檔,王吉成認真在電腦前鍵入病例資料,當他感覺到門再度被
推開時,一股薰鼻臭味撲來,讓他不得不抬起頭。
一個全身包裹衣物的怪異男子走了進來。
「王醫師。陳先生的資料進來了。」護士小姐皺著眉頭,憋氣說著,一面將健保
卡資料刷入。
螢幕上顯示,並無看診紀錄。
「來,坐。」王吉成並沒有被影響,保持一貫的和煦態度問診。「怎麼了?哪裡
不舒服。」
男子並沒有回答,伸手將罩住大半邊臉的口罩緩緩除下,那股腐爛濃郁的惡臭撲
鼻而來,讓一旁的護士小姐忍不住發出反胃的聲音。
「啊……」她自知失態,連忙摀住嘴轉開,也正好給她一個藉口逃開那張恐怖噁
心至極的面孔。
那男子眉宇看起來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半邊從嘴角到耳根的皮膚糾結乾癟,
呈現燒焦的炭黑色,那片黑色像一張有生命的網,延伸往上攀爬,直至男子眼窩下方
,都出現了黑色浮凸像枝幹般的筋脈。
而發臭的根源,則是嘴角大片腐爛的傷口。
王吉成微微皺了下眉頭,很快平復,不願讓病患看出他的不安。
「這情況多久了?」
「四……天。」陳柏宇困難地回答,每個字都讓他的臉部神經牽動疼痛,但他還
是盡力解釋。「一開始……有點刺痛……越來越痛……變成紅色……黑色……」
「才四天就這樣了啊。」這實在不像四天的傷口。王吉成喃喃道。
「好,沒關係,我們先清洗傷口,再看看情況好嗎?」王吉成的口氣十分溫和,
他向站在角落的護士揮了下手,護士連忙準備用具。
由於傷口的惡化程度和位置不易清洗,於是王吉成讓他到洗手台邊,微側著臉頰
,準備先以大量的生理食鹽水做外層清潔。
「傷口不小,我們做沖洗的時候會有點痛,你要忍耐一下。」
王吉成戴上手套,輕柔地扶著他的頭,將剛拆封的生理食鹽水對著傷口倒下。
當食鹽水一接觸到傷口時,一陣撕裂般尖銳的疼痛讓陳柏宇忍不住尖叫,下意識
想掙脫,卻被護士小姐按下。
「先生,請忍耐一下……」護士小姐安撫著,瞥了一眼王醫師正清理的傷口,反
胃的感覺衝上喉頭,差點吐出來。
那發黑腐爛流膿的傷口裡頭是層層疊疊數不清的大小水泡,密密麻麻,且極為脆
弱,生理食鹽水一沾就破。
彷彿被活活撕裂的鑽心刺痛讓陳柏宇整張臉痛苦扭曲,大聲哀號,連醫生助理也
趕來幫忙。
「忍一下,快好了,快好了。」
王吉成越說越心虛,他沒見過這麼詭異的傷口,食鹽水越洗越深,惡臭越來越濃
烈,好像男子臉頰的那層皮膚就是由水泡和白膿組成的,怎麼洗也洗不完,此刻男子
的嘴角已經被食鹽水洗出一道約莫兩公分的裂痕。
王吉成冷汗涔涔,不敢再往下洗,連忙住手。
劇痛稍減,陳柏宇已是滿頭大汗,呻吟著險些攤倒在地。
「好了,陳先生你先坐一下。」
王成吉小心翼翼除下手套,讓護士先以棉花替他拭乾傷口,一面向助理使了個眼
色,兩人進入了隔壁診間。
陳柏宇看在眼裡,心裡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那醫生的表情不對勁!
該不會連他都無法診斷他的病症吧?方才的疼痛仍一下下抽動他的神經,讓他間
歇性顫抖著,可是疼痛的折磨卻遠遠不及內心深處真正的恐懼。
他該不會是得了癌症吧?會不會死掉?
「陳先生。」王成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他回到座位上,又重新戴上了
一副手套。「我先幫你做個簡單的採樣,等下請你到樓下櫃台抽血檢驗。」
「我……是皮膚癌嗎?」陳柏宇盡可能不動臉部肌肉,從喉頭發出含糊的問句。
「這個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所以要取樣本。」王吉成一面說著,一面拿棉花棒沾粘
他傷口上的水泡組織,待水泡破裂採取黏液,迅速放入樣本袋中交給助理。
「我請護士幫你包紮傷口,順便打一針消炎止痛,讓你舒服一點。等下你到二樓
做抽血檢查。我剛跟住院大樓聯絡過,今天就幫你安排入院。」
「入院?」陳柏宇驚問。
「你的傷口情況很不好,我怕引發嚴重細菌感染,所以需要入院觀察。」
王吉成給的原因很合理,陳柏宇卻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但一時之間,他似乎
也沒有別的選擇。
「陳先生,麻煩這邊走,我們去打針。」護士小姐公式化地說著。
從她不自然的壓抑嗓音聽來,她正極力憋著氣。
陳柏宇突然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世界厭惡了。
*
正要準備抽血,陳柏宇匆匆找了個藉口,躲進了醫院裡的獨間廁所。此刻他站在
鏡子前面,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
怎麼會這樣……
他一直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他只是生病了,所以在大熱天之下,身體覺得
冰冷,需要穿著禦寒衣物保暖。
可是當方才護士小姐替他抽血,撩起袖子,他看見手臂上那片熟悉的暗紅色時,
他驚愕地幾乎要尖叫起來。
他小心做了幾個深呼吸,緩緩除下手套,發現手掌已經整個呈現暗紅色,他試圖
解開襯衫扣子,卻發現指尖末梢神經傳來尖銳抽痛,他只好勉強將襯衫拉出褲子,緩
緩將衣擺撩起。
鏡子誠實反射出他身體大片的皮膚也變成暗紅色,轉身看他的後背,情況更糟糕
,甚至浮起暗暗的黑點。
這是發病的前兆!
跟他臉的情況一模一樣!
天啊!他全身都被感染了!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傷口的細菌會傳染?
他到底怎麼了?他會死嗎?或是他永遠都好不了?永遠都要被群眾害怕排斥?
他突然想起學校裡的同學,想起自己已經蹺課四天了,卻似乎沒有人關心他的消
失,大概他們以為他又像上學期一樣沉迷於線上遊戲了。
四天,才短短的四天,就讓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四天前的早晨,他起床時就感到左臉頰有種痲痲痛痛的異樣感,刷牙的時候,他
看見左臉頰明顯發白,摸起來冰冰涼涼的,沒有溫度,他以為是睡覺睡麻了。心想,
反正今天只有一堂課,而且教授不點名,乾脆不去算了。
他去睡了回籠覺,睡得不太安穩,像是一直有人在耳邊跟他細語,再醒來時,臉
頰的刺痛加劇了,嘴角微紅、和冒出了一些小水泡。
他開始感覺不舒服,去附近皮膚科診所,醫生判斷是唇皰疹,開了藥讓他回去塗
抹。
他買了便當回家,邊吃邊上網,直到一陣針刺般的抽痛突然自臉頰爆發開來,他
痛得渾身冒汗,衝到鏡子前面一看,他的左臉已經變成紅色了。
待疼痛過去,他在網路上尋找病徵,卻沒有發現任何相似疾病,便疲倦地回床上
睡覺。
這次的睡夢中更加不安穩,夢中細碎在他耳邊喃念的話語更加清晰。
他隱隱聽出那是女人一次次重複著:「為什麼這樣對我?」
夢中的聲音越來越響,終於劃破黑暗夢境,出現了影像。
一個披散長髮、滿臉鮮血的女人,朝他爬行而來,他想逃走,卻動彈不得。只能
看著她如滑動的蛇,一吋吋逼近自己,直至那隻漆黑如焦炭的手,張著白色尖銳指骨
朝他撲來。
太真實的劇痛讓他猛地驚醒。
他捧著臉在床上痛得打滾,臉頰神經猛烈抽痛著,當疼痛稍緩,他再度衝到鏡子
前面時,他的左頰已經萎縮發黑,如同夢裡女人的那隻手,像被火燒成焦炭,而且散
發出一種撲鼻的惡臭。
他的惡夢就從這裡陷入萬劫不復。
每個夜晚,只要他入睡,就會出現那個可怕的女人。每次醒來,都是在一次比一
次更劇烈的疼痛中驚醒。
而一切,已經是四天前的事情了。
現在,惡夢再次襲來,甚至更加巨大。
他的四肢、身體,全都開始出現初期症狀。
這表示很快地,他的全身都會如同左臉一樣開始發黑腐爛。
拿下墨鏡,眼窩底下張牙舞爪的黑色筋脈像條陰森惡毒的蛇,在鏡中對他昂首示
威,像宣示著將會蔓延佔領他的全身。
再這樣下去他會死!而且他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
陳柏宇被死亡的恐懼左右了意志。
他要去找王醫師!他要他把事情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