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算是十五禁，這是防雷頁。
聽說，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世界了，可是為何……
孩子張開雙眼，卻只有滿眼的血色，充塞的鮮紅混雜著不熟悉的疼痛，小女嬰瞇起了眼睛
，不明白為何如此。
她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軀體，那個才剛出世不久，理論上應與自己相伴幾十年
的軀殼，此時卻躺在一片的血泊中。
抬眼，眼前有一對暗紅色的眼睛望著自己，一股憤怒飄起，她對著那眼睛的主人喊著，「
為何不讓我活下去？」
那人紅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的迷惑，露出了空洞的笑意，嬰靈因為那蒼白的笑容而愣住，
停下了尖銳的嘶喊，「因為妳的未來的關係。」
1.
「司祭啊，謝謝妳讓我的孩子免於痛苦。」一對不算年輕的夫妻對著眼前的女子不斷鞠躬
哈腰，純樸的臉上有著抽搐麻木的虔誠。
「這是我應做的。」被稱為司祭的女子抬起頭，暗紅色的眼睛像是染上墨汁的紅酒，即使
在陽光之下也透著詭異，孩子的母親不禁瑟縮，一陣迷惑煙一般凝結又散去。
「我的孩子……」那母親喃喃著，手撫著有些空洞的下腹，幾天前那裡還飽滿垂墜著自己
的骨肉，像是未摘下的果實，此時卻空空蕩蕩。
「她在大神予生的懷裡安息。」司祭的語氣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儀，讓那遲疑著悲傷的女子
，不得不把破碎的情緒吞回腹裡。
穿著滾著金絲的黑袍的司祭轉身，走回身後巍峨的建築，暗紅色的眼睛裡看不出表情，一
個小侍迅速迎了上去，遞上一條溫熱的濕手巾。
「不用了。」女子搖了搖頭，往內殿裡走去。
小侍迷惘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倉惶地琢磨是否自己做了什麼不得體的舉止，所以司祭不
肯接她以往總是要求的毛巾，在儀式之後。
司祭垂首疾行，聽著那躂躂的腳步聲在空盪的石頭大殿裡迴響，方才占卜的結果仍在心裡
迴盪著。
『女綺，滿十將病，拖十年，父親避債而走，母親自縊，淪為妓，三十自盡。』
「既是這樣，那麼不如先睡去吧。」神人低沉的聲音仍在耳邊迴盪著。
她默默地想著，昂首走進被夜色浸潤的大殿，幾點燭搖曳著微光，她任憑黑暗如同簾子般
覆滿全身，消失在黑暗深處。
2.
「瑤兒，娘相信沒有執行儀式是對的呀。」母親柔軟的語調在前方晃盪著，淨瑤眨眨眼，
發現自己坐在兒時小床上，四周的景物都回到了孩提時代。
「是嗎？」她開口回應母親的話，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回軟軟的童音。
「是啊，娘不相信占卜，娘相信妳可以走出一條路。」母親回首望著自己，那笑容一如以
往。
「能告訴我占卜的內容嗎？」淨瑤小聲地問道。
「那種事啊？」母親轉頭望過來，柔和的笑靨因逆光而暈開，「娘早忘了。」記憶中美麗
的那女子，發出咯咯的輕笑向著自己走來。
溫暖的擁抱靠了上來，淨瑤不禁一震，這一晃盪就晃散了夢，再睜開眼睛，仍然是自己的
臥室。
在神殿內殿的小小臥室。
淨瑤眨眨眼，眼前一片黑暗卻仍感覺的出模糊，用手一抹卻是乾的，有多久有淚卻哭不出
？
成為昭國的司祭三年，到現在仍然做夢麼？
仍然是那個夢，一直回盪在心底啊，娘親妳可曾後悔嗎？
回想成為司祭的那天，她走進了後殿的秘密小間，翻開只有司祭和神人才能看的占卜紀錄
。
翻到自己出生的那年，在一片黑色和紅色的細小筆跡裡，找到自己的生辰，同樣時辰出生
的孩子有三人，兩行黑的，一行紅的。
她沒有猶豫地看向那行紅字，硃砂寫下的短短一句：
『女淨瑤，不殺之則殺千人。』
為何只看硃砂字？那是因為只有被硃砂筆寫下預兆的嬰孩，會被獻祭給予生大神。
那鮮紅的字閉上眼仍浮凸在眼前，像是飄在半空的彫刻。如今究竟獻祭了多少孩子，上千
了嗎？
淨瑤望著自己纖細的手指，映著搖曳的火光，她瞇起了眼睛，彷彿看見上面滿是鮮血，擦
不淨的血漬蜿蜒在纖白的掌紋裡。
木門扣扣響起，她沒出聲，低沉的男聲在門外響起，「司祭，醒了麼？」
是神人的聲音，這時辰，是找她去晨禱，然後是晨祭。
昨夜，又有孩子誕生了吧？
她懶懶的滑下床，沒有更衣，沒有這個必要。將緊握的手藏在身後，推開了門，望向門外
的男子。
火光映上神人的側臉，瘦削的臉孔僅這麼一瞬，也藏不住那輪廓裡的冷淡，冷然的臉孔上
卻總給她黏膩的厭惡。淨瑤閉上眼，隨著男子再次走向晨禱的大殿，一如過去的千日。
3.
「……萬古予生神，予吾國榮耀，予吾人預兆，滅應滅之人，活應活之人。」
喃喃唸著那她曾經默默質疑，又悄悄麻痺的禱詞，一遍又一遍的細碎詞語迴盪在點起千燭
的大殿。
冉冉的香煙飄盪在昏暗的空間，暈黃灰白交錯，讓她總覺得自己一跪下就到達了冥境。
腰上一緊，一雙手圍了上來，鑽進她的衣襟不規矩的挪動著，是那自稱神人的男人，她從
未感到他有任何一點接近神，骯髒黏膩的氣息傳來，總是令她不悅的肢體接觸，彷彿和那
男人中間的每一點碰觸都沾上了血。
淨瑤望向殿頂，朦朧的屋頂在那男人的動作之下更加模糊，她閉上眼，知道一切很快就可
以過去。
不是晨禱嗎，與神最接近的一刻卻是她每日最感污穢的時辰，男人壓著她微微顫抖，濕黏
的汗水染上她的身軀，不通風的神殿總讓那帶著腥味的氣息久久不散。
她閉上眼，知道結束了，但今天尚未結束。
將口鼻裡的氣息吐出，再吸進一口氣，這氣味總讓她對自己的名字，或者身邊的一切感到
諷刺。
3.
東偏殿裡，淨瑤拿起祭刀，雙眼微瞇，一樣凝滯的空氣，帶點鐵鏽的氣味。
看向前方，桌上壓著兩張紙，兩個孩子的生辰，那是昨夜出生的嬰孩，她嫻熟的將紙條扔
進了前方燒的正旺的火爐。
爐裡的火焰舞蹈著，吞沒了寫著墨字的紙條，一張消失了，一張卻飄盪在火上。
神人站在後方，注意到紙條的動靜，於是靠了過來。
一如以往，神人猛地伸手握住那張在火燄中舞蹈的紙片，火焰繞上他骨骼突出的拳頭，再
張開手就成了一點鮮紅色的晶體。
橘紅色的火燄，蒼白的手掌，血滴一般的晶體輝映著，神人彷彿不到痛，只將從火焰上收
回的手掌伸到她眼前。
又是被挑中的嬰兒嗎？淨瑤沒有猶豫地接過那點艷紅，握緊了手，紅色從掌心擴散到她整
隻手掌，拿起早已準備在旁的硃砂筆，那染紅的手自動寫下了一行字。
『男澧壤，二十弒神。』
紅色的字跳進她的眼，像是爆出的火花震撼她沉寂的心，彷彿那張紙條散出刺目的光芒一
樣，她瞇起眼，靈魂似乎也顫抖了起來。
「殺。」神人沒有任何猶豫。
偏殿門口，是等候消息的小侍，淨瑤深吸一口氣，「把名為澧壤的孩子帶進來吧。」
一樣昏暗的走廊，牆上的火把光芒搖晃著，躂躂的腳步聲在腳下和身後響著，神人仍跟在
後頭。
「妳不會妄想留下那孩子吧？」神人在身後低語著，像是蛇吐著信。
「不。」淨瑤回答，不帶一點情緒。
這幾年，表露情緒是什麼，她早忘了。
4.
「有點痛，你忍著點。」對著眼前的男嬰，淨瑤低語著。
有著純黑色眼眸的孩子哭累了，只愣愣的望著她，眼睛裡透亮的是對這一切的不解。
翻開破舊的襁褓，裡面厚厚墊著棉布，質地粗糙卻洗的很乾淨，材質低劣的肥皂水味飄進
鼻孔裡，這是受到母親仔細呵護的孩子。
「有點痛。」她撫了撫孩子的腦袋，柔細的胎髮搔在指尖，小心地將孩子擺正，露出小小
的身軀。
舉刀劃下，鮮血泉湧而出。
「呱啊──」嬰兒的哭聲在西側偏殿裡響起，然後小了下去。
在外等候的神人露出自得的笑意，一旁的孩子母親則暈厥在丈夫的懷裡。
隔了許多年，昭國仍然強盛，沒有人懂得為何昭國人沒有一個會生病，沒有一個會戰敗，
沒有一個將領會決策失誤。
這是個沒有失敗的國家。
旁敲側擊，總只得到一句話──
「吾人有予生神的庇祐。」
予生大神，周圍的國家低語著這個名字。
望著窗外，遠處神殿圍牆外明燦的燈火，戰爭又勝了嗎？
淨瑤輕撫桌上的沙漏，細碎的沙子順著纖細的瓶頸下漏，殿外頭的聲響傳不進來，寂靜的
空間裡彷彿聽的見那極微的聲響。
「預兆從來沒有錯。」她望著窗外的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遙遠的那邊傳來一聲淒厲慘叫，然後是一串的腳步聲，一聲低啞的呼喊後靜了下來。
她等著。
門碰的一聲被打開，一名瘦高的男人出現在門外，頭臉都用黑布蒙著，不過就算他沒有蒙
首，在黑暗中也沒有差別。
藉著窗外的月，來者看清楚了室內的狀況，緩緩靠了過來。
像是迎著久違的情人，淨瑤露出不曾有的笑意。
「你，總算來了。」她輕聲低語著。
劇痛穿透了胸口的同時，她拉下那黑色的蒙首，年輕的臉孔上橫過數道明顯的刀疤，劃開
那張蒼白的臉孔。指尖的布料傳來一點濕潤，想必是那自名為神之代言者的男人的血罷。
闔上眼之際看見的卻是當年母親被高高懸掛的身影，罪名是藏起祭嬰，那處罰，是將罪子
送去神殿當成下一任的司祭。
預兆，從來不曾出錯……淨瑤想著。
滿地的鮮血映著滿地的月光，鄰國派來的殺手得意地挺直了腰桿，這女人留下的疤痕毀了
他的人生，於是他從地獄回來，弒了這國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