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巧藍很喜歡學校。
從小到大一直都非常喜歡。
喜歡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學校是個很平靜的地方。
學校對她來說，幾乎是個天堂的複製品，永遠都充滿青春和歡笑，即便是最
最最痛苦的事情，也不過就是考試、戀愛挫折。
而這些痛苦都是可以被控制的，只要好好唸書，考試就不痛苦，只要不去戀
愛，就不會有挫折。
所以她喜歡學校，無論是白天或是夜晚的學校，她都喜歡。
此刻，將近午夜十二點，她獨自一人漫步在校園裡的人工湖邊，享受著溫柔
的月光灑落在湖畔，秋夜偶來的徐徐涼風讓人舒爽。
記得剛入學的迎新之夜，學長們在營火邊誇張地說著校園裡流傳的各種鬼故
事，這樓跳死了誰、那樓又是誰意外身亡冤魂不散，她不怕，卻跟著大家的
氣氛尖叫驚笑。
眼前這人工湖，自然也有屬於它的傳說。
這個湖的名字叫做月眠湖，大概是台灣最大的校內人工湖了。
據說，這湖裡在創校的那一年，有一對不被祝福的情人投湖自盡，從此每隔
五年總要死這麼一個、兩個，當作替死鬼。
不知道是為了應驗傳說還是真的有這種詛咒，幾乎每五年就有人在這裡自殺
。去年，正逢五年之劫，儘管校方嚴密管控，卻沒不例外，年頭年尾各跳了
一個。
她還記得年尾的那個學生，是在聖誕夜跳湖的，聽到同學們神神祕祕低聲討
論時，她心裡很難過。
她不懂，正值青春年華，為何會有輕生的念頭？
考試考不好？學科被當？退學？失戀？這些挫折都該是可以被修復的，只要
重來一次，重新努力，壞成績會被好成績覆蓋過去，重考說不定能進更好的
學校，下一個情人可能會更溫柔專一，這些簡單的、一時迷失的錯誤軌跡就
會被抹去。
她走上月眠湖中的情人橋，看著湖面的粼粼水波發起呆來。
夜那麼長，她卻不能成眠。
最近老是做夢，夢得太多，讓她不敢睡。
那些夢，比真實的世界可怕，甚至比這樣寂靜夜晚、獨自一人在鬧鬼的湖畔
更加可怕。
她不喜歡那些夢。也不想再做夢了。她想。
幸好，在這個校園裡，一切都是可以控制的……
她掀了掀嘴角，縱身投入了冰冷幽靜的湖心。
＊
清晨六點。
校園很少這麼早就聚集這麼多學生。
穿著T恤、短褲，踩著運動拖鞋的大學生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人工湖邊，有人
捧著豆漿、有人咬著燒餅，邊吃早餐，邊看著打撈小船在湖裡繞，一面七嘴
八舌細碎討論著各自的看法。
「彭教官，怎麼來這麼多學生？」校長室的許秘書清晨接到教官打來的緊急
電話，早早也趕到學校，一見到彭教官就連忙上前連珠砲似地問。「到底是
什麼情況？通知校長了嗎？人呢？找到沒？怎麼又有人自殺，這裡不是去年
才……」
許秘書沒往下說，彭教官也知道他的意思。五年的詛咒才剛過，不該再發生
這種事。
「唉，人還沒找到，我已經通知校長了。」昨晚值夜的彭教官一臉疲憊，遞
上一張列印紙。「這個從網路上印下來的，昨晚半夜有人在網路上張貼這篇
文章，說看到有個女生跳湖，還問大家要怎麼辦？結果網路上一大堆學生去
報警，教官室的電話也一晚沒停。警方那裡半夜就派人來看情況，花了點時
間準備才開始打撈，目前還沒任何發現。」
許秘書從口袋裡掏出老花眼鏡，讀了讀。「會不會是惡作劇？」
「不管是不是惡作劇都很麻煩。」彭教官眼神望向旁邊圍觀學生。「你看看
那些小鬼全都不睡覺，還有從半夜就在這裡的，眼睛睜得一個比一個大，就
準備有個風吹草動馬上回報到網路上，這就算不是惡作劇，也會搞得人仰馬
翻。」
「發文章的人找到了嗎？」許秘書掃視了一下圍觀的學生們，內心暗暗希望
他們上課也有這種求知慾就好了。
「有，在那裡。」彭教官指了指前方一個瘦巴巴的男生，只見他正眉飛色舞
地跟其他同學講述他的見聞。「陳大來過來一下！」
那男生轉頭看見兩人，一臉笑容跑了過來。
「教官什麼事？」就一夜沒睡的人來說，他的精神顯得過份亢奮。
「跟許秘書講一下你發現的經過。」彭教官雖然不想重聽，但還是吩咐著。
他很難怪罪陳大來臉上那股掩不住興奮的神情。
這個世代的學生都是這樣，被媒體轟炸得太厲害，成天讓八卦炒作、小道消
息左右生活節奏，也就理所當然把「第一現場目擊者」當作至高無上的榮耀
，這意味著他掌握著獨一無二的資訊，他是這起事件的權威。
「是這樣的。」儘管講了好幾遍，陳大來還是樂此不疲，興高采烈得一點也
不像自殺目擊者。「我昨天十二點原本騎腳踏車去買宵夜，結果想說吃宵夜
前想繞點遠路，多運動一下，所以才會繞到人工湖這裡，結果沒想到，我看
到一個女生半夜自己在湖邊走來走去，我本來心裡……有點毛毛的，還以為
遇到阿飄，可是騎到生科大樓那裡，我越想越不對勁，又繞回來，結果剛好
就讓我看到那個女生從橋上往下跳！」
「那你怎麼沒有馬上報警，反而先跑去網路上發文？」老許秘書顯然跟年輕
人脫節太久，大惑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而且那時候說不定附近也有學生看到已經去報
警了，所以我當時連宵夜都沒買就先回宿舍上網求救，順便看看網路上有沒
有其他人看到。」陳大來對自己的處理方式辯解得理直氣壯。「我上網確認
沒人看到以後才報警。」
許秘書聽得一臉困惑，彭教官卻毫不意外。
陳大來跟很多沈迷網路的孩子一樣，只是想從網路裡得到其他人的認同和讚
賞，他急著回宿舍不能說不是為了另一條生命，而是有很大一部份，是為了
搶先成為網路上的第一個爆出第一手訊息的人。
「不過剛剛警官有跟我說，要是我馬上報警也不見得救得了，月眠湖太大太
深了。」心裡對於沒有第一時間報警這件事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無愧疚感，陳
大來訥訥地補充一句。
「月眠湖是很大，但也不是流動的河川，沒道理這麼久打撈不到。」許秘書
想了想。「陳同學，你確定沒看錯嗎？」
「這點我們已經確認了。陳同學謝謝，你可以先走了。」彭教官不想再聽他
說話，朝他揮了揮手，陳大來卻還站在旁邊不願離去，彭教官只好背過身，
帶著許秘書走開繼續說明。「根據陳同學提供的時間和女學生的外貌特徵，
我已經陪同警方調過監視器畫面，雖然沒有拍到女學生的臉，但是有兩支監
視器在昨晚十一點多有拍到符合的女學生身影。」
「有拍到女學生……呃，自殺的畫面嗎？」許秘書低聲問。
「沒有，監視器大多壞了。」彭教官解釋。「去年預算不夠，就沒有做更新。」
「嗯。」許秘書默默不語，像是在思索什麼，半晌才開口：「不知道怎麼搞
得，最近這麼不平靜，這是第三起自殺，再這樣下去，對我們校譽有損……」
許秘書話才說完，兩人身後突然爆出一陣人群騷動聲，一些腳步急奔的聲音
、一些緊張興奮的驚呼。
「找到了！找到了！」
彭教官和許秘書很快轉身，往人群聚集的方向快步走去，彭教官邊靠近還邊
把學生往後頭驅趕。
「不要看！不要看！快回去準備上課。」
真相即將大白的時刻，誰肯在這時離開？彭教官也無可奈何，只好看著潛水
員和搜救人員從湖裡拖出一個沈重的人體。
看不出臉孔，卻只覺那人影太過壯碩，以女生的標準來說，頭髮太短、骨架
太粗……彭教官心裡才閃過一念，湖心的搜救隊員就回報確認了他的猜測。
「大體是個男生！」
完了。彭教官心一驚。難道不只一個……？
後頭學生們窸窸窣窣的聲音遠遠傳開去，交頭接耳，有人轉頭就走，有人拿
出手機低頭打起訊息，像是比賽般，誰都不想在這場目擊者爭奪戰中落後。
制止不了。
自殺的訊息終究蔓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