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片著魔似的火紅。
狂暴的火焰恣意在屋樑上爬梭,如蛇般蜿蜒,一路將村裡的房屋燒坍,斷肢、村民和
妖怪們的斷肢鮮血四處噴灑,碎肉散黏在各個角落,哀號慘呼、憤怒叫罵聲此起彼落。
這就是藝齡回村時,看到的光景。
她本要被送去DMC總部,不料半路殺出一群凶狠的妖怪偷襲,護送人員判斷情勢不利
,且戰且走,往村子的方向折返求援,不料到了村子口,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副人間地獄似
的景象。
「這、這是怎麼回事?」護送人員是一名莫約三十多歲的女子,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離
開時還和平安詳的村莊,完全無法把它和眼前的煉獄連在一起。
小藝齡則是完全呆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妖怪,也是第一次看見鮮血、第一次聽見人死前的呼喊、第一
次聞到屍體的腥味。
第一次 ,見識到死亡。
「村長呢?長老們呢?」護送人神情慌亂的四下張望。
兩人白天就啟程了,所以不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情。
今夜,住在不可說之里外圍的妖怪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體內多出了一股外來的力量
,那股力量充沛而富侵略性,迷亂了牠們的心智。住在不可說之里外圍的妖怪們,大都不
具有高智慧水準,而是近乎野獸般的存在,牠們受到這股力量影響,竟不顧生存本能,強
行以堆積同伴屍體的方式闖過結界,並和村里的術士展開戰鬥。
很快的,妖怪們就發現,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平常令人害怕的術士們並沒有以往的強
大。
那股莫名的力量同樣也影響了不可說之里的人們。術士們失卻了冷靜,一味的施放殺
招,也沒有互相支援掩護,很快就被如潮水般湧上的妖怪們個個擊破,開腸剖肚。
然後,大屠殺。
在經過首波的混亂和殺戮後,不可說之里的人們漸漸冷靜了下來,他們邊戰邊退,帶
領老弱婦孺往大祠堂的方向退去,大批妖怪也跟著追擊,此時只剩下部份妖怪在原地逗留
,尋找落單的生者。
護送人努力讓自己恢復冷靜,嘗試去理解眼前的局勢。
接著,她發現自己似乎飛了起來。
視野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要跟地面平行,轉阿轉了幾圈後,她看見自己缺了頭的身體
,雙手掐著血如湧泉的脖子,躺在自己腳邊。
小藝齡愣愣的看著一隻有著鳥頭的怪猴子,從旁邊竄出,一爪切下了護送人的腦袋,
她完全反應不過來,頭腦一片空白,幾個混亂的訊息不斷跳出。
什麼?怎麼回事?她死了嗎?這是什麼?妖怪?紅紅的?是血?
鳥頭猴子是一種叫做勢猿的妖怪,智力低下,可是體格健壯,群體聚集的時候很難對
付,這次進攻村里的妖怪們,光是這種勢猿就佔了一大半。
勢猿解決掉護送人後,舔舔爪子,發出幾聲勝利的叫聲,然後牠轉過頭,發現了在一
旁發呆的藝齡。
「嘰嘰!」他興奮的叫了兩聲,張開沾滿黏稠鮮血的雙臂向藝齡撲去。
牠過來了?什麼東西過來了?會痛?會被殺?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
?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
會死!
「不要啊啊啊!」藝齡伸手去擋,千百次的訓練下來,紅色的光球如本能般在掌中示
現。
光團迅速分解出絲絲紅線,托住了勢猿的攻擊,並飛快纏繞住他的雙手。
「嗚嘰嘰嘰!」勢猿雙手劇痛,被紅線纏繞住的冒出森森白煙,他奮力掙扎,可是卻
完全掙脫不了,只能將鳥脖子伸長,將醜惡的腦袋貼近藝齡,試圖咬掉她用以施術的小手
。
看到牠的頭伸過來,藝齡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勢猿的頭。
溼溼的、熱熱的、黏黏的、刺刺的。
藝齡收回手,看見上頭都是殷紅的鮮血。
忽然間,她的意識不再一片空白,週遭火焰的熱氣、血腥味、還有村人的慘叫聲,種
種感官知覺一一被她重新拾起。
這些,是村人的血啊!
好多人死了?
是啊,好多人死了。
我會死嗎?
不會的。
大家都會死嗎?
不會的。
我不會讓大家死的!
「要死的……是你們!」藝齡大叫,十指交叉一劃,紅線勒繞,立時將勢猿的頭切了
下來!
腥黏的鮮血噴的她滿臉都是,視線一片血紅。
透過血紅的帷幕,她看到了,勢猿臨死前的慘叫聲,引出了一堆妖怪。
牠們從四面八方,踏著村人與同伴的屍體,緩緩靠近藝齡。
牠們並沒有立刻一起撲上,生物的本能告訴他們,眼前的小女孩不好惹。
藝齡的視線冷冷橫過這些包圍她的妖怪,牠們的身上,沾滿了她同胞們的鮮血。
不夠。
我法術的殺傷力遠遠不夠打敗那麼多的妖怪。
她知道,自己正處於名為「憤怒」的情緒狀態,但她並沒有失去冷靜,而是將這股憤
怒轉化成對這些兇手的殺意,冷靜的分析、推想要如何才能殺光牠們全部。
她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實力,沒辦法戰勝眼前的妖魔,可是她並沒有慌張,始終維持
著冰冷的姿態。
「喀剌剌!」火焰不斷焚燒下,離藝齡最近的一棟樓房徹底塌毀。
妖怪們在這一瞬間,事先約好似的一齊撲上。
藝齡張開雙手,紅色的光束細線續速開展,圍住自己的四周。
生死一線,藝齡突然想起一段回憶。
「爸爸,這個是什麼字啊?」剛開始學識字的藝齡舉著蓮藕般的小手,指著高掛家中
廳堂的一塊匾額,上頭龍飛鳳舞的刻著奇特的字體。
說是字體,不如說是圖案,可是那圖案似乎又沒有行跡可循。
更貼切一點來說,就是一團鬼畫符。
「那個啊?」父親溫藹的拍拍她的頭:「那個是女神的名字。」
「女神的名字?那要怎麼唸啊?」
父親笑著搖搖頭:「沒辦法唸,這些字是沒辦法發音的。」
「沒辦法發音?」
「是啊,其實我們村里的名字,是以女神的名諱而定,可是根據以前祖先們的說法,
女神的名字是沒辦法用聲音唸出的……」
「所以叫『不可說』?怪!」楷涵的頭突然從大廳供桌下鑽了出來,沒頭沒腦的說了
一句。
楷涵用童音牙牙說著,和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相比,她們姐妹倆的說話可說是非常流
暢。
「涵涵,妳這孩子躲在那裡幹麻?」葉老頭失笑。
「取材!我是作家!哪裡都去!」楷涵舉著小小的拳頭喊道,又鑽回供桌底下,不知
道究竟在取什麼材。
藝齡的視線則一直盯著那充滿躍動線條的字體……
一模一樣。
女神的名字,看起來和這些火一模一樣。
四周狂暴吞噬村莊的火燄,驀地和那時看見的,女神的名字重合在一起。
藝齡輕輕張嘴。
「……」她沒有發出聲音,可是唇旁的空氣卻奇異的震動了起來。
四周的火焰突然一滯,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壓下。
然後轟然暴漲。
燒遍全村的火焰奇異的被唸出女神名諱的藝齡吸引過來,火焰橫掃,捲過藝齡視線所
及的一切。
妖怪們猝不及防,一瞬間就被狂焰吞沒,連灰都不剩。
如果說,剛剛的火燄是像蛇一般,在村里的樑頂穿梭,那麼現在火焰的姿態,就好像
一條赭紅色的龍,順著藝齡的視線,擺尾摧毀一切,一路往圍攻祠堂的妖怪群衝去。
又一眨眼,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那些滿手血腥的妖怪,其存在就完全被火焰抹去
。
看著自己死鬥的妖怪瞬間化為飛灰,負責抵禦的術士們完全傻眼。
敵人已滅,可是火勢並沒有停止,而是繼續往前噴湧,藝齡在唸出女神的名字後,便
陷入失神狀態,眼看村人群聚的大祠堂就要被龍火吞襲……
祠堂的正後方,後山楓樹林強光一現。
「轟隆!」然後傳來了巨大的雷聲。
藝齡被這聲驚雷一震,猛然清醒。
那吞噬一切的火,在藝齡眼神恢復清明的瞬間破散開來,沒有燒到祠堂。
從上往下俯瞰,村里已沒有半點殘火燃燒,而藝齡前方一整條直線上,畫出了一條令
人怵目驚心的黑痕。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剩。
藝齡抬起頭,看向後山。
那是父親體內魔獸所放出的雷。
她發足往後山的方向奔去。
8
「他」受傷了。
而且傷的很重。
那光頭男人招喚出的雷狠狠貫穿了他假藉岩石製成的軀體,連帶擊傷了他的靈魂。
他狼狽的逃離了那個地方,而幸好那光頭男人在施放過那道雷後,也無力追趕,讓他
僥倖逃過一劫。
光……那道光在哪裡?
對「他」來說,當時的那個聲音,就像引領他的光線,身受重傷的現在,他本能似的
飄忽尋找,卻離他原先的目的地不可說之里越來越遠,往林間的一棟小木屋飄去。
忽然間,他聽到了一陣微弱的呼救聲。
是光……
飄進房子,看見一隻巨大的綠色妖怪,正抓著一名白髮小男孩啃著玩。
「救我……救救我……好痛……不想死……」那小男孩的身軀被啃食近半,嘴裡還呢
喃著呼救,竟尚未死透。
「他」飄向小男孩。
綠色妖怪對「他」的到來一無所覺,仍帶著殘忍的微笑把玩小男孩的殘肢。
「你……在呼喚我嗎?」
「他」碰觸了小男孩的鮮血,和小男孩的意識連結。
「你是誰?是來救我的嗎?拜託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做,我不
想死……好痛,我真的不想要死掉……」
依稀,「他」似乎有關於類似事情的記憶。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求過他。
「把你的靈魂交給我……我救你,實現願望。」
「他」脫口而出。
「靈魂?」
「他」點點頭。
小男孩也點點頭。
契約成立。
綠色妖怪山魈正愉快的啃吃著仇人的子嗣,玩的不亦樂乎,突然,他巨大的身軀渾身
一震。
一隻墨黑色的小手,貫進了牠堅若磐石的腦袋。
突如其來的攻擊,來自牠手裡捧著的小男孩。
他訝然看著小男孩,牠的四肢不知什麼時候長了出來,全身變成墨黑色,一股不祥的
黑氣在他身旁團團環繞。
他看見方才還是他掌中玩物的孱弱男孩,張開他的小嘴,一口往自己啃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一個願望:復仇。
「他」在無形的契約上,劃下了一筆。
留下了破了一個大洞的木屋,和滿地血腥,白髮小男孩吃掉了屋子裡所有的血肉,拖
著沉重的步伐,踏入森林裡。
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個小男孩……
9
風吹草地,拂過楓林,發出沙沙的自然之律動。
夕陽西下,一道修長美麗的身影,出現在樹林間。
她蹬著一雙紅色的高根鞋,踏著輕盈的步伐在楓林間移動。
踩踏著落葉,一幕幕往事在她腦海裡浮現。
她循著夕陽的方向,找到了當年那塊布滿紅草的林間空地。
踏入草地前,她停下了腳步,幽幽歎了口氣。
十多年了,自從那晚後,自己就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地方過了。
她永遠記得,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
那血腥的夜晚,還有村人的屍體與哀鳴,送她步入了外面的世界,踏上前往未來的道
路。
唯一能和她旅途作伴的,是父親的祝福。
還有那個能招火使焰的名諱。
現在的她,配合上正確的佈陣與施咒,已能隨心所欲的控制那股力量,可是方才當她
走過不可說之里的廢墟時,那道焦黑的火痕還是深深觸動了她的內心。
不可說之里,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片斷垣殘壁。
不在,但不是不再。
所有不可說之里的人,都接受了DMC的安排,搬到了外界,就連最古板的長老們都帶
著封魔棺駐進了DMC的總部。
儘管剩下的生還者不到百人,但他們仍然有著自己的驕傲,並相信著村里在現任首領
帶領下,終有一天會復甦。
但現任首領,她,可完全不那麼想。
不重要,村里能不能復甦,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父親從未將那所謂的重擔,交到她的肩上。
「妳不該被困在這裡,齡齡……妳是自由的……自由……」父親睜著被雷光灼瞎的雙
眼,憐愛的看著她,用焦黑的掌拂去她的眼淚,在她的臂彎裡走入星辰的懷抱。
父親一輩子,都背著村里興亡的重擔,從未擁有自由,為了村里,他失去了朋友、家
人、甚至得隱藏起自己的溫柔。
一直到父親逝世後,她才真正開始了解他。
越是了解父親,她就越不想再觸碰和村里有關的事物。
「沙沙、沙沙……」她踏入了紅草地,緩緩向紅草地的中央走去。
那裡曾經矗立著一塊黑色岩石。
每當夕陽西下,小時後的她總會跑來這裡,看著岩石光彩變幻的切面,述說一天的經
過。
「石頭爺爺」當年她是那麼稱呼她的。
那樣的溫柔回憶,就算她在外面的世界接觸了再多新奇的事物,還是始終暖在她的心
靈最深處。
父親逝世的那天,石頭爺爺不知為何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幾塊碎裂的黑石落在長草間
,想來應該是父親和敵人搏鬥時被打碎的。
她慢慢的走著,來到了紅草地的正中央。
中央的紅草地空了一片,置中處,插著一支黑色的粗鐵桿,那是父親生前的兵器。
父親的遺體是她親手掩埋的,就埋在原先石頭爺爺存在的位置上。
其實那石頭爺爺,就是自己心中對父愛渴望的投影,直到父親臨終前,她才明白,他
對自己抱持著的,是多麼巨大的愛。
夕陽照耀,鐵桿閃爍著肅殺的光澤。
只有她知道,它其實是隻柔軟的毛筆,而不是真正的兵器。
接近日夜交界,時間總感覺過的特別快,十多年匆匆而過,她終於再次回到了這裡。
我是不是,長成了你所希冀的模樣呢?爸爸。
你用你的生命,換來了我的自由,我也會用我的生命,一輩子捍衛它。
她將頭靠在那支鐵桿上,輕輕環抱。
太陽終於完全隱沒在山後,月光隱隱透出了光亮,照在她的側臉上,映出了晶瑩的淚
光閃爍。
「謝謝你,爸爸。」
溫柔的風緩緩吹拂,輕緩的揚起她的髮梢,她想起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也曾像
這樣,在她快要入睡時,輕輕的用笨拙的大手梳理她的髮絲……
<石頭爺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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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段開始就是全新沒貼過的了,希望大家會喜歡。
做個預告,下一篇開始,就是實體書第三集了唷!
是寫睿穎和楷涵,以及睿穎的過去,
體裁和寫法我還蠻喜歡的,希望各位也尬意啦!!!:)
下期預告:
長闇夜行
書海裡藏著各式各樣的回憶,有美好、有激昂、也有深沉的傷悲,它們也許會因為時
光梭移而泛出古舊的黃,卻永不會零碎斑駁。
在那本深埋回憶的書裡,寫著長夜漫漫,白髮少年遇上了妙筆少女,闇行之路亮起了
光,他們攜手走過屬於自己的一千零一夜。
多年之後,他們的篇章再度開展,冒險,將由另一對少年少女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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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主要出場人物:
「我喵?」
「不會該我哩吧?」
啊,應該看的出來是誰了吧......
吶,下一期開始還請各位多多指教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