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之二 雙生
「我拒絕。」黑色瞳孔有著微微紅光，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模糊狼尾的青年，連話
都沒聽全，非常乾脆的斷然回絕。
靈寶派弟子梅碩博搔了搔腦袋，狐疑的深思起來。莫非我扣了酬勞讓他知曉？不
可能啊，委託都還沒說完，何況酬勞幾何？
但師門就是看重他的商業才華，才派他來跟溝通人與妖之間的半妖使者談價格。
這個出身犬封的半妖，備受敬重…畢竟原本溝通各族的巫越來越凋零，居住在人
間的眾生和人類往往因為細微摩擦而導致戰爭…
這個半人半妖的郎七郎，因此巧妙的彌補了這個缺口，阻止了許多戰爭和災禍，
被稱為「郎仲連」。
更重要的是，在不違背原則的狀況下，郎七郎也願意接一些瑣碎私人委託，當然
要價也不會太便宜。
如果能找到犬封的狼妖來，折扣可以更豐厚…可惜梅碩博坑得太快，唯一認識的
犬封狼妖氣得跟他絕交了。
所以連坑人都得審時慎度，必要的時候要放長線釣大魚。
「…咱們又不是不認識。」梅碩博深思之後開口，「酬勞呢，還是可以談的…」
「你把整個人間的金子都找來堆在一塊兒，我也不幹。」郎七郎淡淡的說，「違
命巫還不夠苦？就剩這一個了。有本事你們自己追查去，別賴我。」
幾時郎仲連對人類有這麼好心腸啦？梅碩博詫異了。郎七郎的娘雖然是人類，卻
早早過世，他從小在犬封長大，直到成年被發現是半妖才被放逐…但這傢伙一直
死心眼的對犬封掏心掏肺，族群認同無可動搖。
他對人類客氣，卻是種疏離的禮貌。
「我們若是搞得動，怎麼會麻煩到你？」梅碩博發牢騷，「郎仲連、郎爺爺，我
叫你祖宗好不好？又不是要幹嘛，我們只是想知道最後一個違命巫上哪去了…」
「是嗎？」郎七郎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讓梅碩博發毛。
壞了。師兄千交代萬交代，交代他絕對絕對不能洩漏違命巫是另一株禍種寄生的
事情…他不小心漏餡兒嗎？
「總之，這個委託我拒絕。」郎七郎睨了他一眼，「違命巫金櫻子又不是你們的
誰，省省心，你們份內的事兒就管不淨了，還管到一個退休養老的巫去…住海邊？
管那麼寬。」
長袖善舞的梅碩博第一次踢到鐵板，灰頭土臉又垂頭喪氣的回去覆命。
唔，這群死道士也不是全沒良心的…最少沒洩漏金櫻子也是禍種寄生的祕密。即
使那些奪天地之功的牛鼻子老愛多管閒事，但也沒辦法真正的討厭。
不過真是笨得緊，要他一個愛花成痴的護花人洩漏另一株禍種寄生的去向…怎麼
可能。
更何況，遠在認識這群牛鼻子之前，他就先認識了金櫻子。甚至是他建議金櫻子
往後山隱居的。
那時，他抱著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養護著朱移已經二三十載。世間不會有人比
他了解禍種，和禍種寄生的痛苦。
他一直很忙，一直一直。除了好好安置她，給她服侍用的傀儡奴僕和衣食，能回
來看朱移的時間一直很少…至少比他希望的少。
但這株半枯的、移株的朱移，忍耐強韌的對抗禍種帶來的侵蝕痛苦，熬著幾乎致
死的火傷，面對他時，總是溫馴而平靜。
親手照顧她那麼長久，他已經不太能分辨是為什麼了。
所以他見到另一株禍種寄生，違命巫之一的金櫻子，湧起一股溫然的慘傷。命運
如此苛待這些無辜的女人。不管是讀書人家的小姐，還是庇護一方、晚年卻擔此
厄運的違命巫。
朱移還有他，金櫻子有誰呢？
「應該…痛得不得了吧？」他不忍的垂問。
「還行吧。」金櫻子淡淡的，露出有些慘澹卻傲然的微笑。
那樣的笑，他多麼熟悉啊。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現兩株禍種，大部分的人都想不到。」七郎放柔了聲音，
「違命巫金櫻子，妳遷去後山吧。後山人少事簡，也不會有什麼人去找麻煩。」
那個禍種寄生，返老還童的少女，瞳孔卻帶著歲月的滄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為何？」
「我養護著另一株禍種寄生。」七郎坦承，「反正都已經吸引了所有的砲火，我
還有幾分薄面，眾生和人類不會太過分…沒必要把妳也拖下水。」
「另一株禍種寄生…」金櫻子的聲音有點不穩。
「那株禍種已然半枯。」七郎沈默了片刻，語調放輕，「我會養護到，最後。」
最後。金櫻子微帶悲苦的笑了笑，充滿憂思的美麗。最後。
「若是…真的最後，」她溫柔的、緩慢的說，「禍種若焚毀，會在灰燼中留下一
顆潛伏的種子。那會是…下一任的禍種。」
「我明白了。」七郎的語調更輕。
後來金櫻子接受了他的建議，搬到後山…之後的花東生活。而他所看護的朱移，
因為較早現世，屢經艱困、幾度瀕死的存活下來，成為世人所周知的禍種寄生。
一年一年的養護她，七郎偶爾觸及到「最後」這個念頭，卻一年比一年酸楚。他
真害怕，真的很害怕，萬一朱移忍受不了長期的折磨痛楚，屈服或自盡的時候怎
麼辦…
他想過把她託給信賴的人，也曾經這麼做過。但他忍受不了。說他自私也好，蠻
橫也罷。他既喜歡自由，東奔西跑，但又希望能養護著他的解語花，朱移會一直
等他回家。
壓著抑著，還是忍不住去探望她，朱移半枯黯淡的容顏卻燦爛出歡喜，攢著他袖
子的手指不斷顫抖。
她是我的。既然將她灼燒得半枯，說不定遙遠的未來必須親手執行「最後」…她
就是我的，我的解語花。
所以他將朱移帶走，在忙碌與忙碌之間探望她，心底時時做著準備…最後的準備。
但他終究太看輕了這些堅韌的人類女子。不知道她們能忍耐到眾生所能承受的最
高極限。
他的朱移如此，違命巫金櫻子，也是如此。
養護這麼久了，他很明白被禍種寄生的人類女子，比誰都明白。他沒有博愛到把
另一株禍種寄生也庇護在自己羽翼下，他的心裡，畢竟只能種一棵解語花。
但不去助紂為虐，尊重違命巫的意願和自由，總該做得到吧？
他的朱移，都能夠因為機緣巧合，清除了禍種的邪氣，誰知道違命巫會不會遇到
她的契機？
命運很殘暴肆虐，但也很公平。堅持到無可堅持還堅持下去的人，才能讓命運屈
服，然後引發偶然的慈悲。
他一直沒讓朱移知道太多外界的腥風血雨，以及另一株禍種寄生。小心翼翼的養
護這麼久，他的朱移已經飽受折磨和覬覦，什麼別個禍種，魔界入侵和談判，關
她什麼事情？她不用知道。
但終究朱移還是知道了，裝作不經意，還是有點小小的失落，「…她美嗎？有…
屈服給禍種嗎？」
「據我所知，她一直沒有屈服，反過來屈服了禍種。」七郎捧著茶，眼神在氳氤
白氣中顯得朦朧，沒有正面回答美不美的問題，「說來也奇，明明京都的櫻花應
該比較美，我卻覺得自己家庭院的野櫻最漂亮。朱移，妳說奇怪不？」
朱移垂下眼簾，專心的吹涼捧著的茶。佈滿燒傷的半張臉孔，完美無暇的半張臉
孔，都漸漸泛了霞暈。
他的解語花，是很聰慧的。
（雙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