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好讀版:http://thisandthat07.blogspot.com/2012/02/blog-post_11.html
暗影
我看著她,一個中年女人,匆匆走過成排的路燈和行道樹下。她的頭髮很捲很濃,長
長地披在腦後。高跟鞋發出「叩、叩」的惱人聲響,腳踝垂下西裝褲的料子。她罩著一件
式樣老舊的毛外套,線頭捲成一顆顆小毛球,低領透出一截粉紅色襯衫。路燈冷漠地罩著
,將她妝得太厚的臉照得蒼白。女人抿著唇,眼睛無神地瞪著夜晚,不知是妝或光線的關
係,令人覺得很像面具。
為什麼我會看著她?對了,我剛慢跑完,累得頭昏眼花,肺部陣陣發疼──噢不,是
因為那條狗。女人的手插在口袋哩,一條紅色的牽繩探出來,繫在牠脖子上。
那是條漆黑無比的狗。女人的影子遮住牠,若非那燃燒著的眼睛,恐怕會漏看過去。
以這身服裝、扠著口袋蹓狗固然古怪,但不自覺吸引我的,著實是那黑狗本身。牠時而前
奔,時兒駐足等待女人──隱隱中,有股詭異的規律。牠一直乖乖地待在牽繩範圍哩,沒
多扯動一分。黑狗和女人走著,二隻動物卻彷彿沒有交集,就這樣冷淡、有致地並行著。
我感覺到背上發毛──黑狗,好黑啊,就像純粹的黑暗……但若要仔細看,牠又似乎只是
普通不過的狗兒,我竟發起陣陣惡寒──不,也許只是該死、沒用的肺害我喘不過氣而已
。
突然──
牠往前跑。紅牽繩絆住女人的腳。她微弱地尖叫,栽倒在地。
「噢、噢,該死的──」她氣憤地叫著,掙扎著想起身,卻好像沒有力氣般屢屢滑倒
,「他媽的!」
「小姐,你還好嗎?」我說。
女人喘了一秒,深深呼吸,我驚訝地看見她用手背擦去淚水。她低聲道,「沒事,沒
事。」
「小姐,你的狗……」
「狗?」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我望向四周,銀色路燈灑了滿地,哪裡有狗的影子。「
請扶我起來好嗎?謝謝。」
於是我這麼做了。女人拍拍身體,再次道謝後便匆匆離去。我盯著她的背影,看見那
條狗再次與她比肩而行。
我回到家,盥洗一番便上床睡覺。
整晚我輾轉難眠。跑步留下的喘哮感持續著,甚至愈發嚴重。喉嚨好像塞了一塊橡皮
擦,還在呼吸時發出咻咻聲。吸,嘻──嘻嘻嘻;呼,哈──哈哈──哈,枕頭的塵蟎使
我不斷咳嗽,氣管內似乎充滿液體,劇烈時幾乎無法呼吸,快要窒息而死。
大約二點多吧,我決定起來喝杯水。我摸黑走出房間,經過走廊,客廳,飯桌,然後
進入廚房。
忽然,有股恐懼從心底冒出。在廚房──最陰暗的角落──我想起許多幻夢中的可怕
故事。我小時後便是這樣,獨處黑暗時,總不由自主地產生許多恐怖想像,例如,在玻璃
反射中看見背後蒼白的面孔,天花板垂下吊死女人的髮絲,牆上駭人的血字,冰箱出現扭
曲的五官,或者突然伸出冰冷的手,將人抓入冰冷、黑暗的境地──然而這次的感覺十分
不同;它並非來自內心,而是外界,確確實實存在的最深邃的陰影。有東西……有對眼睛
在那裡,平靜地窺伺著。
那東西存在的觸感如此強烈,就像黑暗的存在般無以置疑。恐懼使我無法呼吸,全身
冰冷──或者是氣喘的關係?
「啪!」
燈開了,什麼都沒有。
──不,牠還在那兒,我知道。一旦關上燈,我就會聽見野獸的呼吸聲……嘻,嘻嘻
嘻;哈,哈哈……
我吞下二顆安眠藥,拖到被窩深處。笑聲消失了,是我喘息的聲音。當然,都是老毛
病了,只不過一次半睡半醒間的可笑想像。
翌日,天氣真是爛得能長蒼蠅。
我在風寒雨嘯中醒來,慢吞吞地為自己泡杯濃咖啡,沒加糖。覺得頭又昏又痛,全身
硬得像石頭,沉甸甸地將自己往下拖,彷彿是童話中肚子塞滿石頭的大野狼,內臟器官全
在罷工抗議。我盡力忽視呼吸時的細微咻咻聲,還是覺得全身沒有一處對勁。
我望著灰色的窗子,雨點兇猛地撞擊玻璃,狂風嗚嗚慘鳴。我覺得很難過,但至少,
昨夜的夢全拋去垃圾桶了──夢?當然,還能是什麼呢?人在晚上總會胡思亂講的,陰影
裡啥都沒有,沒有。
一看時鐘,竟然是下午二點。我沉了心,拿起電話。
鈴鈴……
「喂?」
「喂,小戴,我睡過頭了,幫我和老闆說一聲好嗎?」
我似乎聽見他嘆一口氣。
「沒問題。」
「那就麻煩你了。」
「好。」
我掛好電話,繼續看著外頭發呆。
天色暗時,我微波一些義大利麵,配著選舉的新聞吃。然後,我讓肚子消化一下,出
去慢跑。
植物園就在附近,走幾分鐘就到了。那是一塊很大的園區,種一堆植物,設幾個步道
,還有幢白色的溫室,看起來像倒過來的巨大布丁盒。溫室門口伸出一條走道,旁邊是淺
淺的池塘。它早上給人參觀,夜晚和清晨則是運動者的時段。我習慣在這兒慢跑──不是
喜歡。從我開始慢跑,就一直是在這外圍跑。雖然總會抱怨人太多,但還是總往這邊來。
或許是星期四的關係,人很少,稀稀疏疏幾隻小貓而已。即使有,大多也是提著公事
包匆匆路過。
「嘩──嘩嘩──」
咚、咚、呼……
「嘩拉──嘩──」
呼……
「嘩──嘩拉──嘩──」
呼呼……
「嘩拉──嘩拉拉──嘩──」
我該聽到那些水聲的,四次跑過,我四次都因為疲倦而漏了過去。
最後,我停下來,胸口已悶得可怕。我大力喘氣,每一吸一吐都費老大的命,眼前佈
滿黑色和彩色的小點。胸口好痛,頭也痛,膝蓋幾乎沒了感覺。我常想,所謂的窒息差不
多就是如此吧……不,不,只是老毛病而已。
「咳、咳!」
我無法控制地劇烈咳嗽,咳了又無法吸氣,吸了氣胸口也痛。我腿一軟蹲下來,努力
平復自己的呼吸。
「嘩!」
水聲終於使我朝池塘望去。不是魚……不是人……不是任何野生動物……不,那更接
近孩子戲水的聲音……
我血液凝結了。
是牠。
牠爬上岸,溼答答地看著我。
但使我尖叫的不是──牠的眼睛。噢,老天,別那樣看著我……黑色的,深邃的黑。
如同漩渦──不,是黑洞!連時間也停滯的黑!不──不──那不是令我恐懼的──牠站
在那兒,黑毛如火焰般聳起──似乎會吞噬一切!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恐懼,彷彿頭被壓入
冰冷的海水,海草無情地飄動──不!令我驚駭的是,牠的項圈!比血還紅──延伸出紅
色的牽繩,拖在地上──朝我伸來──在我模糊的視線中,刺入我胸口。
我往前一摸,摸到一條溼漉、浸滿鮮血的繩。
我尖叫了嗎?我尖叫得出來嗎?為什麼是我?不!不!我轉身,發瘋地拔腿狂奔,然
後失去意識。
……
亮白色的天花板。
更亮更白的日光燈。
……
一會兒,護士來了。再一會兒,醫生也來了,我很久不見的女兒跟在旁邊。
他們說我昏倒在路旁,嘴裡胸前全是血。藉由證件找到了我女兒,而她跟醫生說了我
的老毛病,她還說我老年癡呆──我很不高興,但只得沉默著接受,因為我突然想起來自
己早已被公司開除,而這並不是第一次。而且,我忘記自己有沒有吃完晚餐的義大利麵。
醫生說我是肺有點感染,必須住院一陣子觀察看看。但從他和我女兒的眼神來看,我
曉得他們有所隱瞞。
「我幫你去家裡拿點衣服,還要帶什麼嗎?」
「不用。」
「健保卡還在嗎?放在哪裡?」
「電視機上。」
「我很快就回來,爸。」
二個小時後,住院手續辦理好,而我從急診室被移到普通的病房。我討厭那裡濃厚的
消毒水味。
當時已過了九點,醫院熄了燈。經過醫院的途中,在昏暗的走道上,我看見──牠─
─不只一隻,而是很多。有時伏在病房外,有時跟著病人亦步亦趨地走動,有時蹦著跳著
,宛如頑皮可愛的孩子……黑狗,全都是黑的,漆黑得像死神。但牠不是死神,死神沒有
牠的溫柔──溫柔?
我被安置在四樓的角落。夜了,護士和醫生都離開,女兒則回家照料丈夫和孩子。她
明天還要上班。
然後,牠坐在我床尾,看著我。
「啪。」
床頭燈開了,牠消失了。
「啪。」
燈暗上,牠再次坐在那兒,用平靜、深邃的目光看著我。
我懂了,全都懂了。牠──只是影子,只能出現在黑暗中的我的影子,埋在我體內深
處的影子狗!
我深深嘆口氣將氣力也呼出來。或許是感覺到我的情緒改變,牠起身,友善地搖搖尾
巴,上前嗅嗅我的手。接著,牠跳到我床上,舔舐我臉頰,心滿意足地窩在我旁邊。我撫
摸牠黑色的硬毛,感覺到冰冷的氣息。怎麼以前不覺得,其實牠也挺可愛的。
是啊,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