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妳求求我】 作者：艾迪生
那天，某家量販店地下一樓的美食街，我走在擁擠的長廊，提了一袋購買的生
活必需品，獨自逛一個多小時的我感到有點餓，望著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我擠在
人潮之中，四周十分地熱鬧，更顯得我心底的孤單。
我慢步，袋內那瓶兩公升的飲料導致我走路垮著一邊肩膀，於人群的隙縫中，
我看著貼在展示窗的菜單，漫無目的挑選店家，日本麵食、台灣小吃、韓國料理…
…等。
然而繞了美食街兩圈，最終我選了速食店，畢竟這時間點，我挑的不是食物的
美味，而是搶占瞬間出現的空坐位。
來到了香味四溢的速食店，我將那半滿的購物袋放到一個靠落地窗的兩人桌上
，然後走去最近的櫃台點餐，排約五分鐘的隊伍，向說話和氣的店員點完餐後，再
將托盤及食物端回座位，一人享用著。
無聊的我默默地把薯條倒在盤上，原本想拿報紙看，但店內用餐的人實在太多
了，多到講話的聲音都蓋過廣播聲，雜誌櫃上也空無一物，我只好朝窗外看，隔著
透明玻璃一台又一台的汽車在停車場裡打轉，我不免苦笑，年近三十，我現在連台
車都沒有，月薪也少得可憐，租著小坪數的套房，難怪始終交不到女友。
正當我內心唉聲嘆氣時，一位穿著紅短裙，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美人走到我
餐桌旁，我微微看了她一眼，她一手插腰提了個白色包包，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我
對面的空位子，她說：「你的東西？我能坐這嗎？」
我抬頭看她，長得眉清目秀，臉蛋上沒有過多的打扮，她的那雙清澈、明亮的
大眼睛正盯著我瞧。
在這喧騰的商場裡，各個時下年輕女子盡是濃妝豔抹，她出眾的氣質就好比是
一束紅玫瑰中，插進一朵白牡丹，那樣的顯眼、出色。
她見我不語，又問：「你好，是不是這有人坐了？」
「沒、沒有。」我搖頭道，趕緊起身拿走坐位上的購物袋。
「謝謝。」女子語氣甜美，彎身放下包包，隨即離開用餐區，到櫃台點了一杯
奶茶和一包薯條再走回我前方，那女子面帶微笑和我面對面坐著。
我們對看許久，她的笑容很甜，身上寬鬆的圓領衣令她露出鎖骨，性感萬分，
使得我有點害羞，大口吃著餐點，假裝自己不在意眼前的美女，可事實卻是她讓我
無視了身邊人們的吵雜。
而她也垂下頭，僅吃了兩根薯條，便將剩下的倒進我盤子，我訝異地看向她，
她說：「我吃不了這麼多，你不介意吧？」
「嗯……」我不知該說什麼，可是心中挺是高興。
女子左手兩指轉著吸管，對我目不轉睛，問道：「你一人出來逛街嗎？」
「對，家中有些東西用完了。」我回答，不擅長和女生對話的我神情緊繃。
「哦……我也喜歡一個人逛街呢。」她咬著下唇，若有所思。
我看著她的長睫毛，柔順的頭髮，想不出要回什麼話，氣氛感覺凝結在此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我則尷尬地吃東西，看她的吸管流過了咖啡色的液體，她喝
了一小口奶茶，緩緩抬起頭，她笑說：「一個人逛街是很有趣的，特別是你打算和
陌生人說話。」
我尋思：和陌生人說話？她長那麼漂亮，作風竟敢如此大膽啊……
只見她身子靠著椅背，直接舉起整杯奶茶，接著說：「我常常有空就隻身一人
去平常不會去的地方，像這速食店我一輩子還沒來過幾次，也因此這樣子，聊天的
人之間就沒負擔，因為兩人生活在不同的環境，將來也沒有交集，不怕對外人洩漏
什麼，也不擔心未來會碰面！」
「嗯，所以說，妳是想和我聊什麼？」我皺眉，心想：個性好另類的女生。
「聊聊感情好嗎？」女子表情輕挑，指尖劃著墊在盤上的食物熱量表，她漫不
經心地說：「我談過二十多次戀愛，只有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的感情最難忘。」
「好多啊……」我聽了驚訝道，但不懷疑真實性，她的美貌間接證明她所說。
「當然，我愛新鮮感，第一段感情，所謂的初戀最讓我印象深刻，我忘不了他
的告白，那位和我在一起的男孩……然而實際上他非常的無助，因為我們是不同世
界的人，年齡相差很多，分開那時他是高中生，正準備考大學呢……」那女子嘆息
，神色憂傷。
看著她鬱鬱寡歡的模樣，我心想：男孩？她看起來很年輕啊，我以為年紀相差
很多，是表示交往比她年長的男士，沒想到是高中生。
「記得某晚，他帶我去山上，迷濛的山色中，兩人騎著機車，我摟著他，他戴
著一頂黑白相間的安全帽，而我沒有戴，臉頰貼緊他的背，能感覺他的體溫，熱熱
的，山風卻吹得我四肢冰冷，而愈往山頂去，騎得速度愈放慢，直到了一處淡綠色
的山坡，那裡有好多的大樹和墳墓堆，相當駭人。」那女子眼神迷離，很投入情境
，她一邊回想一邊描述道：「我跟在他後面，見他摘下安全帽走到一座墳墓前，忽
然地跪了下來，兩手將安全帽倒捧著，像乞討一樣，我很好奇，沒有阻止他，偷偷
在一旁聽他碎念一些話，他向一座又一座的墓碑祈求考試成績可以達到理想目標，
我觀察他的詭異行為，發覺每當他站起身換下一座墓碑時，雙臂變得更使勁，彷彿
手中的安全帽被放進了什麼物品，讓他不得不費大量力氣扶穩它。」
那女子看我臉色蒼白聽著她的往事，竊笑道：「你看來很怕靈異故事，多吃點
，補充熱量壯壯膽。」於是她拿了薯條餵我，突然的親密舉動使我頭稍微後仰，但
仍抵擋不了她的示好，我勉強吃了一根，她嘴角上揚，開心地續說：「後來，奇妙
的是啊，他果真如願以償考上他的第一志願，我就心想，假如那些荒山野地的墳墓
堆，就像民間傳說的陰廟那麼地靈驗、有求必應的話，我是不是也能求求看，藉此
滿足我的願望。」
「嗯。」我吞嚥，用紙巾擦拭沾了鹽巴的嘴唇，問道：「妳的願望是？」
「呵……我那時，少女情懷總是詩，怎能甘心他的離去，我便效仿他的動作，
晚間，順手撿個塑膠袋在同樣的地點依樣畫葫蘆。」那女子嬌羞地捧著空的薯條盒
，她示範道：「我就也跪在墓碑前，昏暗的路燈下，看那黑白照片是一位老婦人，
有股恐懼感悶在我胸口，我鼓起勇氣跟祂說：『我喜歡上一個男生，我想和他長相
廝守，求求您了。』，豈料我話一講完，那塑膠袋莫名地沉了一下，似乎有個無形
的大石子投了進來，我看著那老婦人的碑，身子骨發毛之餘，心裡倒充滿感激之情
，我能感覺那老婦人是同意我這麼做的，接下來，我一連求了二十多座墳，直到我
的雙手舉不起來垃圾袋為止，我才滿心愉悅地在天亮前離開。」
聽了她癡情的事蹟，我有點同情她，畢竟她說自己已經談了二十多次戀愛，故
此可知，那荒誕的請求是沒有成真的，我靜靜望著她，那女子是笑著流下幾滴眼淚
，她對我說道：「你也可以試試。」
「我？」我搖手苦笑道：「我年紀愈大，膽子愈小。」
「呵，不，我不是說那個。」那女子笑彎了眼，她摸著紅鼻子，抽泣道：「我
是看你好像也有心事，所以建議你學學我，嘗試去個不熟的地方，和不同環境的人
分享平時積壓在內心的事情，你瞧，我此刻釋懷多了。」
「嗯……我會考慮的。」不擅與人交際的我敷衍道。
「嘖，不能隨口應付我啊。」那女子一眼看穿心虛的我，她咄咄逼人問道：「
那你不常去的地方是？健身房？百貨公司？還是球場？」
我摸著下巴，難得有女生關心我的事，我認真想了一會兒，回答道：「圖書館
吧，如今網路發達，我幾乎沒去借過書。」
「明白。」那女子垂頭看了時間，她淡淡一笑，說道：「那答應我，有機會去
圖書館找個合適的人選，把心事說出來，你會好過一點。」
我點頭，看著她提包包起身。
「時間差不多了，謝了聽我嘮叨，我必須走了。」那女子向我揮手告別，她走
的匆忙，很快地離開速食店，消失在人海中，我才慢慢收回我的目光。
看著空無一物的坐位，她什麼也沒留下，又回到孤獨的我，腦海僅能思考她的
話，心想：或許我真該替自己踏出這一步。
沒想到之後的日子，那女子如同病毒般感染我的思緒，我一直忘不了她，也無
法專心工作，她的一顰一笑深深印在我的心，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她的提議
，將這思念傳達給下一個人。
結果煎熬了兩個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在某天假日的早上，騎車去租屋處附近
的一間市立圖書館，一大清早的，現今社會的人們在放假期間都出去玩樂了，很少
人會願意待在圖書館內讀書。
望著近乎空蕩蕩的一樓，幾位年邁的長輩坐在沙發看報紙，不然就是趴在桌上
打瞌睡，巡視一周，沒有合適的人選，我便邁步走上二樓。
迎面而來的是幾行長排書架，我穿梭其中，一本書也沒挑便走到閱讀區，看見
一位綁著馬尾的年輕女生坐著看書，對她感興趣的我站在一邊觀察。
閱讀區內幾張大大的長桌只坐了她一人，她穿著淡藍色的薄外套抵禦圖書館的
冷氣，偶爾推著眼鏡將頭湊近書面，而桌上放了數張五顏六色的紙，她的巧手把它
們摺成書上的東西。
我悄悄走近她，二樓整層就我和她兩人，我想這是命運的安排，不找她聊天也
不行了。
嘎……我拉開木椅，她很專注，沒發現我刻意坐在她旁邊。
「咳，妳好。」我低頭瞄她，那女生”嗯”了一聲，繼續做她的事，沒什麼想
理會我的意思，讓心中舉棋不定的我想打退堂鼓了。
但我心裡又想：如果我此時放棄和她交談，那我會不會永遠困在因相思那女子
而產生的牢籠？
「嗯……」倍感徬徨的我講起話來支支吾吾，我說：「不好意思，雖然我們素
昧平生，但我……我……想麻煩妳，聽我說一些心裡的話。」
那女生聽完後，隔了幾秒鐘才微微點頭，不過她依舊在摺她的紙，不發一語。
「感謝，那我說了。」我心存感激，深吸一口氣，侃侃而道：「那個……我暗
戀一位女子很久很久了，在我年輕的時候……」
當時的我不怎麼愛唸書，總愛臨時抱佛腳，每到大考的前一、兩周就特別慌張
，這性格也導致我輕易地聽信鄰居長輩的謠言，關於求神問卜的方式，就是那夜晚
騎著車，帶著可裝物品的容器，向亡魂們懇求心願。
猶記得那晚山上十分陰森，我一人發抖著騎車上山，周遭的光源是淡綠的，且
總覺得車身比平時還沉重，可我不敢回頭，後照鏡也看不出所以然，以至於騎了好
久、好久，總算抵達了山坡的墳墓堆，我脫下我的安全帽，對著一座座屹立不搖的
墓碑，展現我堅定不移的意志，求著祂們。
「求求你們讓我考試拿高分，拜託、拜託了。」
我耐心地求著，能感覺到安全帽內漸漸地加重，像是祂們賜與了我信心和力量
，實質化在我的安全帽裡，我望著祂們的遺照不停的道謝，直到見著了她……我改
變了我的願望。
「好漂亮的女孩子……」我看著眼前墓碑上，那長髮秀麗的女子照片，情竇初
開的我簡直看到入迷，因為她真的太美太美了，深夜處在寒風跪著的我，竟然不知
不覺地脫口說出……
「能跟妳在一起多好。」
豈料我語畢的剎那，那女子的亡魂好像感應到我的請求，使我的安全帽立刻加
重許多，我嚇了一跳，但當我回過神想清楚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往後的歲月，
她都伴隨在我左右……
一開始那女子是在我夢中，一天天接二連三的現身，說要和我廝守到永遠，但
害怕的我先以大學課業為重拒絕了，結果她鍥而不捨轉為到現實中求我，但為了不
嚇著我，那女子魂魄時常以不同的身分、外型出現在我生活周邊，試圖和我交談，
相互了解，感化我、融化我的心，而我的理由也變成了兩人年齡上有所差距，婉拒
了她。
畢竟一般人是極度畏懼被鬼魂纏身的，我也不例外，試著找出解決辦法的我便
回到那山上，調查那女子的來歷，原來我當初下跪懇求的那山坡地上，全部墳墓都
是她們家族的人下葬，換句話說，葬在她附近的皆是她的祖先們。
而她的身世也很可憐，生在富裕的家庭，唯一的獨生女被管得緊，沒出過家門
幾次、也沒交過男友便得病去世了，享年僅二十多歲。
在我得知她的事情後，心裡起了憐憫之心，可又人鬼殊途，不敢答應和她在一
起。
縱然我承認早已愛上她美麗的樣貌和溫柔的個性了……如此難以抉擇下，我們
有默契的轉變為奇特的交往模式，她始終扮演不同的身分、人物，陪伴在我身邊與
我交談、解悶，有時我會認不出她來，以為被妙齡女子搭訕，不過久了習慣了，儘
管認出是她，我也不戳破，除非她向我表白，那年紀問題自然而然就會被我搬上檯
面了。
就這樣一人一鬼斷斷續續相處快十年，我們一次又一次的相聚、分離，每次都
是嶄新的認識、無悔的告別，頂多有時依依不捨便在夢裡相會。
然而時光一點一滴的過去，我慢慢地邁向中年，年齡也超過她過世時的歲數了
，外貌和心靈上的年紀差距即不再是我拒絕她的理由，只是善解人意的她近些年故
意不問我罷了……
「所以呢，這兩個月我思考很多，我和她之間，人啊、鬼的交往是真問題，我
不該用年齡來逃避，我很後悔，著實對不起她，嗯……我對自己承諾，假如還有下
次的相遇，她向我告白的話，我會坦然的接受、面對我們的感情。」我語氣真摯，
看著那綁馬尾的女生兩手壓著她剛摺好的紙，她的眼光泛淚，嘴唇顫動，似乎想開
口，卻被我打斷，我說：「但事實上，我真正想做的，不是她跟我告白，是希望她
能給我機會，讓我跟她告白，妳……覺得她肯嗎？」
那女生一聽我這麼問，終於願意抬起頭看我，她紅著眼眶，有了回應，將手掌
下的摺紙推到我手邊，我看到她摺的東西便笑了，我攤開它，是一個紙摺的方形盒
，類似拿來裝小垃圾的那種。
我二話不說捧高它，當場跪在了地板，她的表情欣喜又惶恐，我細聲道：「妳
很清楚，我沒有談過戀愛的經驗，因為我比較高明，算法跟妳不一樣。」
她聽到我的玩笑話，立即秀眉緊蹙，兩眼瞪著我卻露出笑容，我續說：「如果
一段戀情代表了開始與結束，那我現在頂多算談了半次吧……人和人相戀，也許死
亡就算結束，但人和鬼相愛，是可以到永遠，所以我和妳不會結束……而我這次要
求妳的，是很隆重、神聖的請求……」
我深情地望著她，陽光從窗外透了進來，她的身軀逐漸成半透明，我曉得她的
時間又要到了，她無法一次現身太久。
我趕緊說道：「我……想求求妳，求妳嫁給我，好嗎？」
那女生沒有點頭，只微笑哭著，兩腳飄離了地面，她的身影在我前方慢慢地消
逝無蹤，這也是我所擔心的，假設她答應了，會不會因此就心滿意足的離去，而不
再留戀人間？
此時儘管如她所言，坦然講出心事的我心中卸下不少多年來累積的壓力，可是
親眼見到她的消失，我仍感到無比的沮喪。
我嘆了口氣，正準備起身離開之時，一股無形的重量眨眼間壓在我手心的紙盒
裡，那一刻，我懂那甜蜜的負擔……
我傻傻笑著，耳邊彷彿聽見她對我說出那三個字：
我願意。
雖然最終呢，還是留我一人在圖書館二樓喃喃自語，但，我不孤單了。
因為我已求婚成功，能跟妳在一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