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鬧鐘自動切換成「報喪女妖模式」之前就趕緊爬了起來,因為若是晚了,恐怕我
就會耳鳴一上午,而住我對面的鄰居甚至可能打電話給那個在異端之城根本不存在的警察
。
在用了冰箱裡頭我忘記什麼時候買回來的吐司跟火腿做了份簡單的早午餐給自己後,
我再度穿上大衣--開業後不久買的,價錢不算太低,會買的主要是因為店員跟我說偵探
在這兒都這麼穿,其次則是因為那店員是個身材火辣的黑妖精--來到了接近中午時分的
邊境區。
跟昨天一樣,我憑著自己的雙腳來到了車站,然後進入大約七分滿的車廂,來到了跟
「六道區」比較接近的車站。
當然了,要直接坐車到「六道車站」也不是不行,可是這麼做的人,除了得多付一站
的車費外,還可能也同時糊裡糊塗地支付了其他的東西。
除非是熟門熟路的當地人,又或者是有那樣的人帶路。否則那些選擇在當地車站下車
的,幾乎都會被視為待宰的肥羊看待--就像是那種在人類世界的觀光勝地裡頭,買東西
不知道該殺價、會把昂貴的相機給陌生人請他幫忙拍照、在導遊介紹的名產店裡購物觀光
客們一樣。
他們就像是擁有某種「肥羊雷達」似的,當你一下車--這還是以你能下車為前提-
-通常最先遭遇的,是一群假裝自己急著要出站的扒手集團……若是被偷走的是首飾、財
物也罷,我甚至聽過有人就在那裡被扒走了內臟或者是還沒生下來的胎兒的(當然,這可
能只是某種都市傳說,但是無風不起浪不是嗎?)。
如果你僥倖躲過了他們,那麼接著找上你的多半是等待在車站大廳要你給點零錢的乞
丐們。若是你因為覺得只是零錢沒什麼大不了而給了其中一個,那麼整個大廳、甚至原本
躲在某個附屬空間裡的乞丐們就會蜂擁而至,把你當成是童話「快樂王子」的真人版本。
再假設你連這波攻擊也躲過好了(這機率已經低到比穿透保險套讓卵子成功受孕的精
子還要難得了),當你提著行李走出車站,號稱是計程車司機的魔物們會衝上前來搶著喊
出一個比一個還低的價格--有的甚至會低到根本像是他要給你錢,但當你決定好並把行
李扔進後車廂裡的瞬間,你會發現車子已經開始行駛,但你的屁股並沒有放在後座的椅墊
上。
就算你沒帶任何行李上車,司機還是有可能用各種名義--導覽費、音樂播放費、「
沒有猜中司機政治取向」費--加收比原本說好的還高出數千倍的費用;又或者他根本就
不會把你載到你想去的地方。
六道區就是一個這麼樣的地方。
你或許會說邊境區的治安「不是很好」,會說狗窩那裡「治安有點糟」,但是當你在
六道區時,你會說的是:「治安?那是什麼?」
甚至也有人曾說這裡是異端之城的癌細胞……並不難想像說這句話的人多半是神塔區
那裡的居民。
坦白說,我並不是很認同這樣的話。因為這就是這裡的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就像是
新月灣、狗窩、傷痛丘、刀谷那樣。再者,他們並沒有打算真的像是癌細胞一樣,讓其他
區域的人也變成這樣。所以我同樣也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
當然,所謂的尊重,並不代表我願意用實質的行動來支持他們的經濟活動。
在經過一連串的交涉、利誘、威脅與詛咒之後,我終於說服了司機用四倍的價錢把我
送到極為靠近六道區的邊陲地帶。
當我付錢、下車,連雙腳都還沒在那滿是瓦礫與碎石的地面上站穩,計程車的輪胎就
已經迫不及待地輾過無數碎石,朝著我來的方向奔馳而去,快得簡直就像是有什麼看不見
的東西在……
更正,從那跟著輪胎痕一一浮現的出血手印、以及漸漸遠去的「答嘎答嘎」聲響判斷
,我猜的確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朝車子追了過去。
根據我的了解,在過去,六道區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因為土地貧瘠與位置之故,是個
混雜了各種魔物的廉價居住地。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畢竟異端之城的歷史可沒有專人來
記載--開始,這裡就漸漸變成那些失勢的犯罪者或者是沒有其他地方好去的魔物們所匯
集之地。
這裡的街道看起來有種難解的荒涼與不安,多數的建築物都殘破或骯髒、或者以上皆
是。行人們的神色一個比一個匆忙,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都在擔心剛剛追著計程車的東西
會回過頭來追自己。
一些已經年老色衰的男女魔物站在小小的巷子口前等待客人上門……有個身穿馬甲、
魚網襪與靴子的無臉女,甚至直接把「一發五百,可3P。後門加收兩百,口爆一百」寫
在那已經有些鬆垮的屁股上--雖然這樣很不厚道……但我真的有股衝動想提醒她說「妳
忘記妳的臉是空白的嗎?」。
我在任何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東西找上我以前就先走進了「獅吼酒吧」。
有時我會有種這裡的時間是靜止的錯覺。
昏暗的空間裡,充滿了酒精、香菸跟烤漢堡肉三位一體的詭異氣味。花生跟某種我根
本不想知道的生物外殼,幾乎佔據了地板上的每一吋領地。
酒吧裡頭沒放任何音樂,廁所前那台復古式點唱機在我第二次來的時候就已經佈滿彈
孔至今。客人們聊天的聲音獨占了這裡的聽覺感官。
沒有人理會我的到來--這表示我目前的表現還不至於讓我被當成他們眼中那片會走
動的肋眼牛排。
原本我想向酒保點杯昂貴的酒來顯示自己的氣勢,但是看到那張手寫價目表上都快要
可以當成電話號碼的長串數字,最後還是決定就讓別人繼續小看我了。
「要來片漢堡嗎?」百目鬼族的酒保說,我猜他可能還多少記得我,因為這樣的態度
在這個區域已經不只是親切了……根本可以說是慈悲。
順道一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但我真的覺得他身上的眼睛跟之前比起來似乎少
了幾隻。
「還記得我嗎?」
「該死的,我哪裡可能會記得?」他說,「是,我是有很多眼睛,但是看清楚了,我
腦子在這裡……而且只有一個!就算我看的一眼是別人的幾十眼,也不代表我該要記得你
們這些該死的顧客!」
被他這麼一罵,反而是我記清楚了。
我眼前的魔物叫做百目鬼烈齋(百目鬼族有很高的機率就是姓百目鬼,就像是許多南
韓人姓金而且都有整型、擅長作弊一樣),總是喜歡戴副太陽眼鏡來遮住他大約百分之二
的眼睛。除了酒保以外,也是這兒的老闆跟保安,偶爾也提供些情報,個性不算太壞,但
卻缺乏耐性。記得我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就曾看見他把某個客人踹出店門,只是因為他
多問了一次酒的價錢……話說回來,這或許就是那張醜陋又破舊的價目表後來會出現的原
因。
「……我是蒼生。」我把原本已經要脫口而出的「冷靜點」吞回肚裡,印象中,這傢
伙最討厭別人要他冷靜--他始終覺得發飆的是別人,「蒼生、人類、偵探,我幫你處裡
過滑瓢房客的事情……而且是免費,這樣你記得了嗎?」
「該死的!這兒誰都知道我最討厭那種白吃白喝的妖怪,他們不但喜歡欠房租還喜歡
呼朋引伴來住,弄點簡直像是他自己是什麼妖怪中的老大似的,搞得我非得請人……噢,
對了,我想起你了,偵探。」他說,「別怪我,你自己看看這個地方,這裡的人老是來來
去去的,記得門邊那個獨自坐著的傢伙嗎?啊,你應該不認識他才對,上次你來的時候他
還沒來。反正我要說的是,一個月前大家都說他死了,但一個星期前他走了回來、滿身屍
臭,還跟我點了個沒烤的漢堡來吃,你看看他,絞肉都從喉嚨跑出來了!該死的!」
「我想他的確是死了沒錯。」我說,「沒人打算處理他嗎?」
「開葬儀社的老傢伙請了病假。」他說,「話說回來,都請了好幾個禮拜了。上次在
肉販那裡遇到他老婆--她看起也不大好,樣子傻傻悠悠的,連路都走不穩,模樣看起來
就像是剛過了滿月狂歡夜的狼人;好像說什麼被動物咬了然後傷口發炎之類的……不過還
真是該死的奇怪,她買的肉簡直可以開場邀請饕餮出席的派對了!天知道生病的人哪裡吃
得下這麼多?」
聽到這裡,我決定暫且擱置這個可以成為B級片題材的話題(妖怪大戰殭屍?下一部
呢?植物大戰殭屍?)反正就算真的有什麼事情,也不過就是跟以前一樣,請幾個死靈法
師來,然後讓大家注射一下新的病毒疫苗罷了。
「說到生病……你這人類怎麼來了?其他地方終於混不下去了?我記得我早就有跟你
說過了對吧?」
「你是有說過。」我說,同時困惑著為什麼他想得起來這個卻會忘了我本人,「不過
我可沒有在外頭混不下去。」
「總有一天會的。」他說,並且試著露出那種預言式的智者表情,只可惜,他臉上的
眼睛太多了,看來反而有些滑稽,「人類,總有一天……你得罪了聖誕老人的事情連那些
住在下水道裡頭的魚人都曉得了,雖然我從來都不喜歡那傢伙,但是、該死的,他的工廠
做出來的東西可是便宜又耐用!」
我很想花點時間告訴烈齋,告訴他說他那件便宜又耐用的襯衫、便宜又耐用的皮鞋、
便宜又耐用的北極牌涼風扇……這些全都是讓那些小精靈們永晝永夜的工作、一天只吃兩
餐、連聖誕節都沒放假才換來的。我實在不覺得做了這種事情的人,只是因為在一年的某
一個晚上,隨機送一些小孩禮物,就可以將功抵過。
我很想說這些,但是現在顯然不是時候。而且其實這件案子也還在精靈審議廳纏訟當
中,我說了只怕會被老人請的辯護律師拿來當成某種對他有利的證據之一……順道一提,
在異端之城,律師是少數幾乎被人類給獨占的行業,除了魔物們多數不喜歡背誦法條以外
,我猜--
我猜主要原因還是在於覺得丟臉。
「我是來找人的。」我說,「聽過『火熱的洞』嗎?」
「聽過,當然聽過。」他邊說邊替我倒了杯汽水,「你就這麼出去往前直走,看到第
一條的巷子就鑽進去--小心地上那些乞丐們留下的禮物,然後你會來到一個有三間老舊
公寓包圍的小空地,別管站在那裡看守的人說什麼,你就直接上去,然後找個看對眼的就
直接就走進去行了!還有,記住,別用那裡的毛巾,那要錢,而且那不但貴還很髒,天知
道那些人到底拿來擦過什麼鬼東西!」
「然後?」我說,同時產生一種「事情應該不會這麼容易」的預感。
「然後什麼?」他一口氣瞪了我「很多眼」,「你還要我說然後什麼?該死的,難道
我真的得連怎麼脫褲子怎麼上女人都要我告訴你?人類,我跟你的交情可沒有好到這種地
步對吧?」
「確實沒那麼好。」我說,「而且我希望永遠永遠都不會……我說的『火熱的洞』是
間店的名字……或者某個地方的名字,或者是……算了……」我搖了搖頭,沒接著說下去
。畢竟,應該沒人蠢到會用這種字眼當成外號吧。
「這兒是六道區。」烈齋說,「你或許會覺得這裡是異端城中最沒水準的地方之一…
…那是對的,這裡的水準都被拿去換成鈔票,而鈔票則都拿去買了更低的水準回來放著等
它變得更難聞。但是……該死的!『火熱的洞』?這名字簡直把這裡的低水準重新定義了
兩次!」
「所以你從來沒聽過?」
「我剛剛就說過了,」他說,「這兒是六道區。每天都有各種魔物用各種方式進來,
然後在離開時變成各種狀態--從屍體到排泄物都有可能。而他們開的店也是……我甚至
要開始懷疑,是不是每五分鐘這裡就有一個蠢蛋會認為自己新開的店能讓他們重新攀爬回
那個所謂的上流社會。所以你認為呢?我有可能或者有必要記得這兒開的每家店嗎?」
「但總是有人會聽過的。」我說,「你的顧客呢?」
我一問,他就「哈」地一笑,「是啊,我的顧客啊……老哈利到現在還是認為英文字
母有27個,而且他還不知道有『K』跟『Z』。整天拿根著根電視天線到處走的瘋子皮
肯到現在還在調整從黃昏事件之後就一直對不上的時差。我最聰明的常客之一,一個脫過
的皮比我脫過的女人衣服還多的老拉彌婭,她可以贏過你任何一場的猜拳遊戲……可是她
會慢出而你只能出布。如果你想就去問吧,他們會很樂意提供你答案的,畢竟已經好多好
多年沒人會蠢到做這種事情了。」
噢、對了,如果你說你想問的是那些新面孔,那些我根本不曉得底細的年輕人們……
就去問吧,我相信他們就是在我這間位於六道區邊緣的酒吧裡頭專門等待像你這樣充滿求
知欲的人的。」
「好吧。」
我環顧了整間酒吧,情況也確實很接近烈齋的說法。
通常會在六道區出沒的大多是兩種人,一種人走投無路,一種人想不勞而獲。
前者會在此地的原因自是不用多說--這裡不乏讓人瞬間身敗名裂的各種娛樂與賭注
,而後者的理由則多半是因為城裡那些小八卦周報與雜誌總是最喜歡編造某某老大或者企
業龍頭就是在此發跡的傳奇故事。於是乎,那些懷抱著過度夢想的魔物們就把這裡當成了
某種能讓自己的生命一夕翻本的奇蹟之地。
當然,不得不承認,我自己也曾經因此而短暫地身為此地的一員。
不過那些都已經是遠遠在我到邊境區以前的事情了。
就在我拿出飲料錢來擱在杯子旁,準備離開酒吧時--
「等一下。」
他說完這句話後,卻突然轉過身去,把三片煎得焦脆的漢堡肉扔進了一個……以人類
記者們最愛的說法是:「比馬桶蓋還乾淨點」的盤子裡,然後轉過身,把它推給了我,「
替我拿去給坐在點唱機前的老狼人,還有,順道幫我跟他說,再讓我看到他舔自己那該死
的屁眼,我就把整顆月亮塞進去!」
「我可不是這兒的服務生。」我說,「你應該知道對吧?」
「我當然知道,你可沒有我徵人啟事上頭要求的甜美笑容。」他說,「替我送過去,
我或許有辦法告訴你要上哪找那個該死的洞。」
說完,他將盤子硬推給我。
看在他那樣說的份上,我只能嘆口氣,走到狼人那桌前,把盤子擱在同樣「乾淨」的
桌面上頭,並且勸他停止繼續個人衛生行為的分享。
「好了。」我說,「現在你可別跟我說什麼『你要找的洞就在你屁股上,伸個手就能
摸到了』之類的話。」
「該死的,人類,你把我要說的話搶走了。」他推了推掛在自己鼻樑上的太陽眼鏡,
「人類,臉別這麼臭,幽默感可不是你專屬的對吧?」他邊說邊用襯衫擦了擦油膩膩的雙
手,然後從吧檯下方找出了一隻標示著「臨櫃簽名專用,請勿隨意攜出」的筆來,在已經
泛黃的餐巾紙上寫了一行地址。
「這是什麼?」
「是地址。」他說,「老天,人類,你們難道真的像傳說中一樣的笨嗎?」
我嘆了口氣,沒打算繼續抬槓,把餐巾紙上的地址背熟之後,就把它收進我的大衣口
袋裡。
「地址現在已經給你了,其它自己看著辦吧,我可不是你的褓姆對吧?」他說,「現
在,要不就點塊肉吃,要不就滾,除非你想繼續當我的臨時服務生。」
「難道你認為我的笑容夠甜美嗎?」
「誰知道,湊合著用也許還成。」他用下巴指了指角落,「你不覺得那桌那三個犬神
族的老『紳士』們,從你一進來就對你投以熱烈的眼神嗎?」他露出我實在該建議他不要
常露出來的笑容,「想賺點外快嗎?那就讓他們來幫你找找那個火熱的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