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工作桌一邊打盹一邊剝四季豆,在夢中回想推演被放山雞攻擊的事,記
下每個細節。
那三隻雞已經被母親親自下廚拔毛剁骨,母親很滿意它們的肉質,直說放養
的雞隻才有這般彈性,而牠們有多「好動」,胡理已經用性命體會過。
要不是小袖在,他今天約莫就被逆食物鏈。下手的人不可不謂心思狠毒,竟
然想讓一隻狐狸死在雞爪下,奇恥大辱;不過換作一個高中男生被雞啄死也是一
樣丟臉。
一定要快點變得強悍才行。
胡理愈想愈有種窒息的無力感,被迫從沉層的意識中清醒,一團紅毛抵住他
口鼻,不讓他呼吸。
「爸爸!」
胡老闆在三尺之外炸小雞塊,扭著屁股哼歌,好像拿尾巴捉弄兒子完全不關
他的事。
「臭小子,要睡就進去睡,看了就礙眼。」
胡理拿手巾抹開嘴邊的毛,把父親的話當屁放過,繼續與四季豆奮戰。剛才
有客人打電話來,說要一千塊豆子,說什麼今晚如果沒有在豆子中度過會死,他
需要豆子。胡理連忙說他知道了,記下電話和取貨時間,客人又說弟弟你聲音真
好聽,能不能跟大哥哥多聊會?他便用力掛下電話。
胡老闆叼著一枚長豆,充作香煙,痞痞對悶頭做小代工的胡理發話。
「你最近就讓袖袖跟著,既然是弱雞就別逞英雄。」
「爸,誰都知道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胡理深知性命寶貴,但小妹
又大於自己一些。
「你們不是兩顆蛋,而是兩隻你媽勞心勞力養大的蠢崽子,看得比你爸還重
,哪一隻沒了她都承受不住。」
胡袖到現在晚上還是要抱著媽咪睡覺,恨不得把自己黏在母親懷裡,就像隻
未斷奶的小獸。
胡老闆年輕某晚,向床上睡眼迷濛、姿態撩人的老闆娘提議,不如把睡熟的
女兒放到另一邊小床,親熱一下。老闆娘嗯嗯兩聲,比向抱著老闆尾巴不放的兒
子。胡老闆眼中迸射出殺氣,卻怎麼也沒辦法把年幼的胡理從尾巴拔下來。
從青丘回來之後,兒子神經病好了,卻迷戀上蓬鬆毛團。
「你們兩隻孽障嚴重影響到我們夫妻生活。」正題先放一邊,這點胡老闆必
須特別提出來抱怨。
胡理臉別過一邊,裝作沒聽見。
「你爸欠了青丘太多人情,這件事說不上話。」胡老闆挾起限量供應的炸蛋
蔥油餅,特意在胡理面前晃兩下。
胡理失手腰折半把豆子,被胡老闆扔冷凍豆干教訓。
「是因為……我選作人類的關係?」害得父親沒法在同伴面前抬起頭來。
「小子,老子雖然是隻狐妖,但我很慶幸你當初吵著變成人。」
胡老闆看餅差不多涼了,切成兩半,鮮美的蛋汁汨汨流出,端到工作桌上,
順帶揉亂胡理那頭用寫著「雞八兩」藍色髮巾束好的頭毛。
「你媽那時每天都站在我帶你們離開的地方,不肯走,我看得心都要碎了。
」
帶孩子離開前,他已經向女子明白表示不會再回來,可是年輕的老闆娘卻日
復一日等待著,向上蒼祈求奇蹟。
胡老闆說完,胡理偏頭擰了下鼻子,他還記得再見到母親那天,母親雙手緊
緊捆住他和小袖,這是他懂事以來第二次害她掉下淚來。
「你就沒想過袖袖這麼一個好吃懶做的孩子何必去學動刀動槍?憑現在母狐
的搶手程度,就算她盡情打混度日,族內來的相親帖還是疊滿你媽的床頭櫃。」
簡而言之,供不應求,賣家為大。
「可是你咧?我們胡姓雖然狐多勢眾,但我當初把宗族得罪光光出走,他們
根本不待見你爸的孽種。比起另外兩家推出的狐種,講難聽的,除了爸爸滿滿的
愛,你還有什麼?」
「我知道處境艱難,不過你可以把愛收回去,我不需要。」胡理低聲頂了一
句,被父親用力卯頭,他索性把臉埋下去。「可惡,我明明是大哥,小袖還那麼
小……」
胡老闆睨著自責不已的兒子,沒說在他眼中,胡理也不過是隻毛沒長齊的幼
崽,沒事就對爸比亂撒氣。
「宗主當初脫姓參戰,也有胞弟幫忙。很厲害一隻狐,在人世當過將軍。」
「真的?」胡理抬起頭來,原來像宗主婆婆這麼強大的狐也需要搭手。「她
弟弟呢?怎麼沒聽說過?」
「爭位那時,毛氏引來外族,死在人類箭下。」胡老闆幽幽提起不怎麼光明
燦爛的狐史。千年前中原動亂,血腥和暴力也擴張到異世去,若是宮中那位九尾
大狐沒有挺身而出、冷眼放給它爛,青丘早就成了青墳。
作為一名和鳳主齊名的明君,她付出的代價不是一般狐狸忍受得了。
胡理聽得臉色刷白一層。這下子沒什麼好說的,他絕對不讓胡袖淌渾水。
這時,轎車車頭燈往雞排攤亮了下,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走下車,說要拿電
話訂好的炸豆子。
胡理「啊」了聲,起身向對方道歉:「對不起,可能還要再等一下……」
「啊哈,老子等你很久了。」雞排攤老闆風風火火衝上去,二話不說直接扁
人,打得男人唉唉叫。「敢調戲我兒子,去死吧!」
華中街里坊趕緊出來看熱鬧,拍手叫好,胡家樓上卻沒動靜,老闆娘和雞排
小千金大概已經酣然入睡。
胡理裝作不認識他爸,徒然剝著豆子。
他憑什麼和兩個大族擁戴、名正言順的表兄弟一拼?
雞排大叔說,宗主大人當初也是勢單力薄,境遇比有父母倚靠的他險惡許多
,但不管族人譏笑怒罵或是被踩進泥濘之中,她還是一步步爬到頂端,因為她知
道自己會是青丘的王,她不能輸。
他也有不能輸的理由。
胡理思索至此,終於起身去勸架:「爸,我豆子剝好了,先叫他把一千塊掏
出來再打。」
箕子晚來了,胡理先把早餐點一點。
他昨天千鈞一髮差點掛掉,但依然兩隻手兩隻腳,沒感到任何變化,沒激發
出任何強大的潛能只換來一個被雞追殺的惡夢。
由此可知,箕子說的都是屁話。
胡理挾起蛋,眉頭一皺。今早從出門就聽見耳邊嗡嗡作響,聲音愈來愈大,
可是這家老闆娘獨身經營早餐店明窗淨几,左右顧盼,找不到一隻小蟲。
「啪!」氣喘吁吁,提著一個大包趕來的箕子,全力巴了胡理一掌。「真是
好險,這麼大的蟲子……」
胡理漠然起身,去廁所照了下鏡子,只有一記火辣五指印,沒有蟲屍和噴濺
出的體液,回來看見箕子露齒陪笑,毫不猶豫把友人掐著哭爹喊娘。
「阿理,饒了我吧,真的有蟲啊!」
胡理很想把過去他和箕子積累的愛恨糾葛一口氣討回來,最終只理了理制服
領口,正坐回原位。
胡理低氣壓側過臉,等頰上刺痛感略消,才回頭看連筷子都拿不好的友人把
生菜吃得滿桌都是。
他母親是官家小姐,十分注重餐桌禮儀,兩歲就教他用刀叉,但後來不知道
是不是生第二胎發懶,規矩就留給老大,老二快樂放養。胡袖的吃相已經夠驚人
了,箕子竟然能和她一較高下。
胡理動手把烤餅側翻,讓餅皮和餡料垂直於筷面,吃起來順手許多。這樣再
能掉屑,他也只能叫箕子把手砍了算了。
在胡理認命整理桌面的時候,箕子擱著手看他,目光閃爍。
胡理放下怨氣,注意到箕子頭髮今早翹得特別嚴重,眼下暗沉,感覺整晚在
床上翻來覆去,睡得很差。
「你家裡有事嗎?」胡理放輕一絲語氣。
箕子怔了下,然後略垂下眼:「沒有。他們就算死光,也與我無關。」
胡理不好八卦,但箕子的家務事他大概知道九成,畢竟他們認識的契機就是
因為箕子父母婚變,他把一隻腳已經在國中頂樓欄杆外的箕子從鬼門關門口硬拖
回來。
他們為了讓箕子爹娘復合,四處去尋民間偏方,也是那時候開始箕子對不可
思議的世界產生興趣,常看他書包放著研究鬼怪的古籍,不學無術。但很遺憾地
,到頭來還是沒挽回他爸媽的婚姻。
箕子絕望一陣子後,就再也沒提過父母半句。
「阿理,那個,你還想知道妖怪的事嗎?」箕子吞吞吐吐,胡理沒想到他先
開了頭。
「嗯,要從無能少年變成大妖怪,除了細菌感染和心臟病發,還有沒有別的
法子?」
胡理問完,箕子就像突然打起盹,垂下腦袋和雙肩,胡理連眨了三下眼,對
面的友人才重新抬起頭來,開口卻是老者的嗓音。
「你問第三次了,妖孽。」箕子向他投以冰冷的眼神,胡理不陌生,外公家
的人都是這麼看他。
「你……是誰?」胡理從沒看過這麼迅速的捉交替,一看就知道現在掌握他
朋友身體的人不是他朋友。
「放肆!小小狐孽糾纏神乩窺探天機已是大逆不道!還竟敢僭越質問本宮名
諱!」
胡理打個暫停的手勢,去向被箕子嚇到的老闆娘解釋他們在排演話劇,又以
泰山崩於前放給它倒的架勢入座。
「白話文,謝謝。」
如把平時的箕子稱作箕子一號,眼前這個姑且稱作腦抽的箕子。腦抽的箕子
眼見他這廝小妖依然無禮,重重拍桌。
「狐魅最好使的就是這套路數,趁乩身衰弱,花言巧語誘騙他做幕下賓。」
胡理感覺得到頭上血管跳動起來。他素來不喜人以偏概全,一張標簽決定一
個人優劣。對方以為只要是狐狸精就巴不得跟男人好上,他看起來是那麼開放、
那麼不挑嘴的妖怪嗎?
「我們是投緣才會在一塊,對高中生來說,能有個聊天抱怨的對象有助於抒
發壓力。」雖然不高興,胡理還是試著和腦抽的箕子講道理。「他看我笑可以無
動於衷,我也看過他哭到眼淚和鼻水亂噴的蠢樣,我們是朋友。」
對方只是冷笑:「不過是一隻下賤的妖怪,你何德何能?」
這種被一味否定的感覺,著實讓人生氣。
胡理壓低嗓子,一字一句說道:「我認識箕子至今,即使他心情再壞,也從
沒對我擺過臉色,而你這個外人憑什麼說嘴?」
「孽障!吾乃是……」
早餐桌不大,可以清楚見到彼此神態,胡理沉著一雙眸子,脣角的笑不停擴
張,腦抽的箕子淌下冷汗。
「向我道歉。」
「……對不起。」對方恍惚應答。
「很好,你滾吧。」
箕子頓時像斷了線的木偶,再次垂下頭肩。胡理已經後悔找箕子商量,他還
沒做好失去日常一切的準備。
胡理等了一會,箕子才揉著眼「醒來」,略略歪著腦袋看他,半睨著黑白分
明的眼,有種說不出的慵懶在,仍然不是正牌箕子。
「你就是他常提起的小狐狸?」
這個箕子二號口氣溫婉,很中性,分不出男女,但卻遠比上一個更令人戒慎
恐懼。
胡理不由得斂起眉目,打起百萬分精神面對新的敵手。
「乩身問三次必回,然,問話者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箕子二號把上個箕
子說過的話簡白說明。
「我不明白,我只是找他商量……」
「真要說的話,『他』也不明白。」箕子二號比比自己的笑臉。「他還未出
師,沒法控制神臨的對象和時機,加上昨晚沒睡飽,當你的執念跨過三之數,他
就被奪身了,幸好不是召到陰神。」
就胡理對人類的認識,平常人被連問三次問題,應該不至於被鬼附身。
「不是鬼,是神祇。」箕子二號出聲反駁胡理的內心話,胡理除了死人臉,
竟然沒辦法表現出更驚愕的樣子。「現世能做靈乩的人已經不多,像他專門供給
上古神靈役使的體質又更稀有一些。」
「也就是說,我朋友不是普通人?」胡理一時間很難消化這個結論,就像話
本那些書生有天睡醒,發現枕邊人是狐怪同等心情。
箕子二號沒回話,只是朝胡理呼口氣過去。胡理一陣顫慄,再定睛看,他身
體半尺外被一群赤眼黑蝨密密麻麻包圍著,伺機要鑽入那層無形的保護膜。
「他為你做了很多,你都不知道。」箕子二號執起一雙竹筷,往胡理腦後一
點,戳中蟲群之中的蝨王,接著把巴掌大的蝨王插在早餐桌上,體液流滿桌面。
他一揮手,蟲屍和稠液又消失無蹤。
黑蝨逐漸散去,胡理被這場震撼教育堵住質疑對方虛實的句子。
箕子二號殺完蟲,可能看桌上的蔬菜烤餅順眼,伸手拿起就咬,被胡理制止
。
「別吃,不然他醒來會以為犯人是我。」胡理起身向老闆娘加點一份,等全
新的早點送來,箕子二號滿意笑了。
箕子平常絕不是這種飽含心機的笑法,看得胡理陣陣發毛。
胡理深吸口氣:「你要什麼代價?」
「你是個非常聰明,但心地質樸的孩子。」箕子二號享用起供品,不幸和箕
子一號一樣,又吃得滿桌都是。「我要求不多,只要你一條尾巴。」
「為什麼?」胡理忍不住偷偷摸向空無一物的臀部。
「我試過各種毛草當圍巾,都沒有狐狸尾巴來得舒適。」箕子二號瞇起眼懷
念。「還有,我大老遠過來,就算你不問還是要把費用付清。」
胡理確信,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
「抱歉,我沒有你要的東西。」胡理對付奧客一向用缺貨推掉。
「沒關係,等你長出來再切給我就行了。」謝謝您的寬容啊!
胡理憋了好一會,想想宗主,想想爸媽,想想小袖,他終究還是低下頭請求
:「仙士,請教教我該如何是好?」
箕子二號比出三支手指。
「其一,南嶺的盲人捨棄隨手可得的枝梢而求東海上千年巨木為杖,何謂?
她的武藝始終為保護你而精勤,又能代你與族內周旋,為何棄而不用?」
胡理低垂的雙目有些怯乏和抗拒。
「那枝梢對我來說非常寶貴,連把她比喻為拐杖我都不太捨得,要是前行之
中不慎折了她,我該怎麼向爸媽交代?」
箕子二號無視胡理難處,繼續下去。
「你還有一個知交。」
「你是說你現在依附的這個男孩子?」胡理快被答案逼到死胡同裡。「他一
個人借住在親戚家,生活多不容易?我能幫他已經太少,還要把他攪和進來?」
「真好心呀。」箕子二號掛起輕蔑的笑,胡理冷瞪著他。「問問是無所謂,
只是他還沒辦法正確控制預言和詛咒,小心他那張嘴。」
胡理就覺得他會降低智商去循箕子胡謅的方法,一定是中邪來著。
「其二,看清你的敵人。」
「什麼意思?」
「你會明白的。」他意味深長表示。「其三,從來沒有二心的成功者,你這
般搖擺不定,能做服眾的王?」
胡理被狠狠踩到痛處。
「我還沒釐清自己的歸屬,是我不足,但是我一定要贏。」
「我知道,我生平還沒看過這麼傻的理由,你這隻小狐崽真讓我開了眼界。
」
箕子二號盡情取笑完就陷入沉睡,大概過了半分鐘,箕子本人才真正睡醒。
「怎麼突然覺得很飽?」他盯著吃一半的早餐,露出對胃容量的困惑。「阿
理,剛才說到哪了?」
胡理默默注視渾然不知已經天地翻轉過的箕子,箕子倒是自動自發從帶來的
大包翻出發黃的古書和卷軸。
「狐仙修煉的方式殊途同歸,既然已有人形,那接下來就好辦了。」箕子比
劃上頭他註記的地方,態度異常熱情來掩飾他的不自然。
「箕子,我沒說是狐妖。」胡理有些難受地點破友人露餡的地方。
「是嗎?我翻嬸婆的書庫沒多想……」箕子慌亂收起文書,胡理咬住下脣,
彼此都明白沒法再裝傻下去了,只得悄聲挑明一切:「是你先瞞我出身,我才瞞
你修行的事……我看你很傷腦筋妖怪的事,去問師父,師父說你故事中的妖怪就
是你,你就是妖怪。」
「對不起,我不是沒把你當朋友,只是會害怕。」
他在外公家切身體會過人類把異類踩在腳下的各種手段,之後再也沒想過要
對誰承認半妖的身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認為這不是祕密,而是污點。
三年交情就這麼完了,胡理非常後悔當初為什麼不獨自承擔下來?
「阿理,我不是為了收妖才去拜師學道,我學的不是這一塊,不會傷害你。
」
「箕子,你不覺得噁心嗎?」
箕子仰頭嘆息:「真是的,我們不是哥們嗎?」
胡理瞬間有點想哭,還好有忍住。
「雞蛋子,你發現什麼好法子,說來聽聽吧?」
「胡阿理,我發現變強的捷徑就是採補之術!交合、燕好、做愛!」箕子燦
爛說道,詛咒立刻成形。
生肉、找死,接下來是貞操了啊?
胡理微微一笑:「箕子,其實我們是仇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