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已是日正當中,我下意識直衝窗邊,看見艷陽普照的甬道上悠閒漫步寒暄
的村民才鬆了口氣,但回想清晨目睹的異象仍是一陣惡寒。
「俞嘉為,那是幻覺,嚇不倒你的,OK?」拍拍雙頰,我向鏡中的自己喊話。
話說比起幻覺,還有另一件事情讓我惦記在心。關於那個尋覓著、疾走著、吶喊著、
心碎的狂亂夢境,以及夢中我縱然聲嘶力竭遍體鱗傷也念念不忘的一個名字。
集中意識試圖從已碎成萬縷千絲的模糊片段裡拼湊出嘶吼的內容,卻徒勞無功。不行
了,想不起來。我嘆了口氣,換上輕便的T恤和運動長褲來到主廳。
「哦呀,俞先生,沒想到你這麼好睡。那房間的味道連我都受不了耶呵呵。」聽到下
樓的腳步聲,老闆娘笑吟吟地回頭跟我打招呼。
哈哈過獎過獎……妳這民宿是專門做自暴自棄的黑店口碑嗎?
「哦呀,對了,你的午餐!」老闆娘踏著輕盈的小跳步進入廚房,再出現時已端著一
大盤豐盛的……呃?
喂喂……這種東西真的能吃嗎?一大坨漆黑如炭的物體是炒蛋嗎?類似鼻涕糊與綠水
彩混合的稠狀物又是什麼啊?外觀還勉勉強強過得去的黃金豬排被剪成一堆碎塊是哪招?
又有誰會在味噌湯裡加美乃滋啊?
像是察覺了微妙的尷尬氛圍,老闆娘親切地將筷子塞進我的手中,笑著說:「哦呀,
都是村子裡的家常料理,請俞先生不要辜負了我親自下廚的一番心意。」
話都說到這步田地了還能裝死嗎?我在老闆娘殷勤的注視下大口夾菜大口吞嚥,嘗試
略過咀嚼帶來的嚴酷凌遲。
但是,咦,其實出乎意料的還不錯?所謂負負得正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哦呀,還真的能吃耶。那群混蛋大學生竟敢嫌棄老娘的料理,說要自己去村外野餐
!」老闆娘嘆服我驚人的食欲,隨即憤憤不平地抱怨起來。
別難過,我多多少少可以體會他們的心情。而且妳會遭天譴的,我保證。
用過賣相極差卻出人意料相輔相成的午膳定食,我回房思考待會的行程。組團來辦夏
日猛鬼行的十來位大學生目前都在首吊丘,人多嘴雜處處掣肘的環境大概做不成什麼事,
還是先從村裡打聽點消息吧。
「哦呀,俞先生,外面有人在等你。」老闆娘黏膩的嗓音在門外叫喚著。
誰?揹起相機和速記本,滿心疑惑地下樓步出玄關,推開門,毒辣刺眼的陽光令人難
以直視。
「久仰大名,俞老師。我姓方,方人杰。」面前約莫二十五歲的斯文青年摘下斗笠,
咧開一嘴潔白的牙齒和燦爛無比的笑容,緊握住我的雙手熱切搖動。
***
「早上聽如意亭的春姨說起昨晚投宿房客的名字,我就想應該是您。能見到您本人真
是太榮幸了。」方人杰興高采烈地口沫橫飛,仍帶著些許青澀氣息的文弱模樣實在讓人難
以跟「村長」這個名銜連結起來。
「別再叫老師了,我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
「您太謙虛了,俞老師。在山下唸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看您的專欄,尤其是談論過
去的戰爭如何影響這個國家的政治型態和社會意識,見解精闢獨到,太精采了。」
「啊。」往昔在訪談節目中高談闊論慷慨其詞的那一個我嗎……?畫面剛於腦海閃動
,胸口便是一團緊揪。我裝出罔若無事的表情懶洋洋回應:「人杰,方便的話,跟我說說
這個村子和首吊丘的事情吧。」
「好的,我想想。從上兩代遷居到這也將近五十年了……」方人杰斜歪腦袋,掰著手
指沉吟細數。
「遷居?」我連忙翻起手邊的文稿,卻找不到任何相關的紀錄,我拿起速記本詢問:
「可以說得詳細點嗎?」
好的,他說。老師一定曉得七十年前那場撼動全球的世界戰爭吧,結果以當時統治這
塊島嶼的殖民政權落敗告終。敗戰後害怕受軍法審判、以及被裁定犯下戰爭罪的軍人們逃
進深山;由戰勝國扶植的傀儡政府卻缺乏實質的武裝無法即時鎮壓,於是原來屹立前線的
英勇衛士轉過頭來變成良民百姓聞風喪膽的游擊惡匪。
一股流竄的軍勢偶然路過深山中沉靜悠遠的小村落,善良的村民殷切款待了衣衫襤褸
舉步維艱的敗軍,感動涕零的軍人們決定好好回報這份恩情,用槍桿子。方人杰慘然一笑
,咽了口唾沫繼續訴說。
半夜裡出人意料的無情焰火將所有村民驚醒,他們赫然發覺面對的是一排一排比夜色
更黯淡的烏黑槍口。奮勇抵抗的村人被逼入首吊丘屠戮殆盡,剩餘的人奔逃著、流竄著、
慟哭著離開故鄉,他們在途中流離失散,混跡於播遷的顛沛人群,最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
裡和眾多的名字一同被抹滅、被遺棄。
又經過二十多年動盪後,我祖父那一輩由政府配地來這兒落戶;先民們白手起家,從
一片斷垣殘壁的焦土中重建起現在村子的雛形,然後從原先的三十來人慢慢拓展目前兩百
五十四人的規模。
「這是我祖父在撰寫村志時四處打探、蒐整、彙集傳言而寫下的歷史,但畢竟是發生
在那樣紛亂的時代,是真是假誰也沒能說個準。」方人杰短暫作結,猶豫了片刻,話聲變
得無奈沉重:「也因為如此,這個村落便恪守著一個不成文的默契:獨立封閉。」
外頭的制度在村子派不上用場,這個離群索居的聚落中總能自給自足,村民沉默謹慎
地服從政府規定的責任義務,但是對外頭的世界漠不關心。沒有網路、沒有報紙、沒有電
視、沒有收音機,必要的生活用品會先列成共同清單再派人下山採買;至於郵差一個月頂
多上山一次,往往兩手空空地來又兩袖清風地離去。
派出所?不需要那種東西呀,方人杰笑著回答我的疑問。唯一派駐兩鬢花白的老員警
最常處理的業務是協尋走失的雞鴨牛羊,真正在村落裡巡邏維護治安的是由年輕力壯村民
組成的保安隊。
過去數十年,從外頭移入定居和嫁娶入籍的人數屈指可數,村民相互通婚導致擦肩而
過的十人裡倒有七八個能攀上點親戚關係。絕大多數的案件和衝突,只要耆老出面便能順
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協調和解,在從未發生過什麼窮兇極惡罪行的前提下,創造出這樣
一個共存共榮的共犯結構。
自殺的事件怎麼處理?一樣是由保安隊負責通報啊。最近的警察局上山也要一個半小
時,像這類毫無懸念絕對是自殺的案件多發生幾次便見怪不怪,到後來他們也樂得輕鬆交
由村子協助善後。於是我們收拾,運下山讓人驗屍,OK自殺無誤,蓋章,砰,下一位。
停駐在紙頁沙沙作響迅速滑掠的筆尖,我皺起眉頭,這樣看待二十多條人命會不會太
過輕佻?
「說起來對往生者不太敬重……但怎麼說呢,雖然名聲有些駭人,不過多了點觀光收
益也是事實。」瞥見我的臉色,方人杰的面頰飛起慚愧的桃紅,但目光裡依然堅毅未顯退
縮:「最重要的,是重拾與外界的聯繫。」
「俞老師,這個過度封閉與世隔絕的村子,遲早會因為近親混雜繁衍的血緣而步入衰
亡。只要有能加以利用的宣傳機會,什麼手段我都不在乎,即使是一個人對一整個村固有
觀念的抗爭……這是我身為村長的職責。」笑著揮手和村民致意的他輕聲低語,雋逸爽朗
的臉龐罕見地逸露一絲悲戚:「也許再過個幾年,能慢慢從靈異場所轉型為觀光勝地吧?
」
不知不覺聊了一小時,我們已繞著圓周狀的村落通路慢步踱完一圈,回到如意亭。隔
著大老遠便已聽見老闆娘嬌滴滴的聲音高喊救命:「哦呀,人杰,快來幫我修水龍頭!水
撲溜撲溜地流沒完呀!」
「哦,沒關係,我獨自逛逛。」點頭回應方人杰的尷尬笑容後,我沿著碎石徑道信步
向首吊丘走去。
***
首吊杉。比起昨晚驚鴻一瞥的遠眺,近距離仰望更加深了碩大無朋鐵杉的威嚴懾服。
將相機鏡頭對準六人合抱粗細的樹圍,我驚詫地發覺樹幹周身密刻一條又一條近四吋
長、一指幅寬,猶如用利刃使勁切割的傷痕。
喂喂惡作劇的話也太過火了吧?我想起昨晚老人對莖折螢花的溫柔慰藉,有樣學樣地
摩娑觸手可及的縱深裂痕,不痛不痛,我在心裡默唸著。
像是回應我生澀的撫慰,鐵杉的堂皇樹冠輕輕搖落漫天蔽目的杉葉,片片舞動盤旋著
悄然落在雙肩,如同罩上了一件盎然翠綠的短披。「謝謝。」我低聲道謝,小心地在薔薇
花海和初萌的點點螢花間踏出腳步。
這確實是一處遠離喧囂、聖潔祥和的謐境,但是從多年累積的採訪經驗中鍛鍊出的直
覺,總提點我有些東西不對勁,真的不對勁。除了對聳立參天的百年鐵杉的莊嚴敬畏和親
切嚮往外,沉甸甸梗在心頭無以名狀的躁動是什麼呢?
是聲音嗎?畢竟這裡太安靜了,真的太安靜了。偌大的丘原竟然聽不見任何蟲鳴鳥叫
,與其說是靜謐……倒不如說除了偶爾掠過的風聲和淙淙細微水濺,首吊丘是一片靜默如
虛空異境的死寂。
不、或者不對勁的並非聲音,而是我潛抑忽略這一株巨樹奪走二十餘條人命的事實。
揚起頭,我試著從鐵杉上嗅聞出丁點兒陰森詭譎的魔性。
嗯,樹幹四處凸起如棒球大小的圓形樹疣,這應該就是上吊的死者殞命前所攀附的階
梯吧?我按下快門。
不對,最低的樹杈離地也有五米高啊?在沒有工具輔助的情況需要多堅決的死意和勇
氣才能爬得上去?我實在難以想像為了在高大的神木上自縊特別跑去強身健體練出一身結
實的體魄。
唔,那這個假設如何?像西部牛仔一樣吆喝著把繩圈甩上樹枝繞緊,再躍起邊調整角
度邊把脖子套入垂下的繩圈內達成完美的高難度自殺。謝謝,謝謝大家,請裁判給分。
不行,越想越偏了。腦海裡密雜紛錯的思線糾纏在一塊,想起方人杰所說「外來的制
度在這裡派不上用場」和「創造出這樣一個共存共榮的共犯結構」這兩句話,我不自覺地
將想像繪描成形:方人杰拿手帕擦拭額間的汗珠,冷靜地指示村人如升旗般將外來的遊客
高高懸吊在樹梢,任由掙扎扭動的活體逐漸靜止失溫成為一具冰冷的死軀。老闆娘在一旁
拍手叫好:「哦呀!還真的吊起來了!」
年輕人,你是曬昏頭了吧哈哈哈哈哈!如果老人在的話,大概會這麼說吧?
「老師,您果然在這。」回過頭,方人杰不知何時悄然無聲地站到我身後,興許是誤
解了我天馬行空幻想的內容,他溫柔的眼神越過我直直望向首吊杉。
啪。
「很美,對不對?在這裡我總能找回平靜的感覺,重新檢視並接受自己人生的責任。
」他輕微翕動的雙唇吐出的字句宛若夢囈:「俞老師,您覺得呢?」
「是的,很美,」嚥下渾欲脫口闡發的焦躁不安的感受,我附和眼前如癡如醉的方人
杰。「是種不知不覺擄獲人心並浸淫其中的平和魔力。」
您也這麼想就太好了,他靦腆笑著。「大多數村人都認為鐵杉是不祥凶靈的化身,溫
和點的選擇敬而遠之,當然也不乏吵嚷著將它連根拔起付之一炬的激進派。在葬送這麼多
條人命以後,村民會這麼想也是無可厚非的,我明白。」
「可是呢……」方人杰平緩的話調稍停,斗笠下精明、幹練、溫和的雙眼直勾勾地凝
視著我,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不容分辯:「俞老師,我認為樹沒有錯,之所以恐懼、之
所以逃避,是因為脆弱的人心。」
***
「呵啊,呵啊,呵啊……」少女裸著雙足,跌跌撞撞地朝守悼丘踉蹌前行,灰撲撲沾
滿塵土的穢汙綢衣已不復原先白淨無瑕,銀亮清朗的月色夜景映在眼簾化成一幕幕暗濛交
疊的模糊霧意。
被拳頭大小的石塊絆了一跤,少女仆跌在地,銳利的碎石尖直刺入細嫩的蒼白額前,
迸留的鮮血順著臉頰頸側溜入白衫。
掙扎了幾下直不起腰,少女勉強撐起身子,像蠕蟲般匍匐爬行。石礫的尖角將綢衣劃
開一道道細長的裂縫,微微透出內裡割傷外翻的淡紅肌肉;貼地趴伏的手掌雙肘也隨著嚴
苛的摩蹭皮開肉綻,在崎嶇的石道上畫出一條接一條凌亂的斷續血線。
端麗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支撐著少女半昏半醒的迷茫知覺和殘破不堪身軀的是一點
僅存的清晰意念。
你等著,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好麼?她狂亂悲訴著,受損的聲帶卻只發出不成聲調的
嘶嘶氣息。
清晨她被嘈嚷的驚呼人聲喚醒,睜眼瞬間遊走全身的是幾欲刺穿心肺破胸而出的痛楚
,右腳踝以異樣的角度彎曲,張口還未成聲便「喀啊」一聲噴出了大團血沫。
「醒了醒了!」耳邊排山倒海湧來的探詢責備哀泣慰問空蕩蕩懸響著,少女艱難地轉
過臉龐,凝視周圍以白幔掩覆的十九具身軀,和身旁簡陋遮掩下探出的、五指仍緊握木簪
的一截手腕。
斷裂的樹梢和底蔭積累的層層朽葉救了她的性命,其他的同伴卻沒這麼幸運。村長說
,搓揉她臉頰的手有著撫慰,也帶著更多的心碎。
幸運……是麼?任憑村人七嘴八舌地訊問,她只是闔上雙目、緊閉雙唇,噙住眼角的
淚水。吐出如泣如訴的昏沉囈語,少女在彌留意識和澈入心脾的劇痛拉扯間等待。
等待再一次的夜闌人靜,等待疲憊困頓一日的村民們陷入夢鄉,等待身邊看顧的藥師
婆婆發出悶沉的鼻息安然睡去,等待完成約定的時機;即便疼痛的四肢已然體無完膚,即
便破爛的白衫已然衣不蔽體。
繩梯被收走了啊,少女輕嘆,道歉著爬行碾壓過純白的野薔薇花叢。靠倚鐵杉調勻呼
吸,她以賸餘的孱弱力道五指成梳,爬刷散亂的雲鬢;哆嗦著將衣衫的袖口咬成細長的布
條,緊縛碎裂的右腳踝。
啪。
眼前再次浮現出笑語盈盈恍若隔世的追憶,關於一隻男孩為她費盡心思捕捉到黑紅相
稱的鳳蝶。掌心被開合眨動蝶翅撓抓的麻癢順著手臂爬伸,女孩咯咯笑了起來,鳳蝶趁機
從兩掌的縫隙逃逸匿入花叢;跳起身打算追趕的男孩被樹根絆跌,狼狽地呸出滿嘴泥沙。
吶,傻子,我從那時候便喜歡上你了吧?
少女揚起嘴角,喉頭滾動的鮮血溢出潤濕乾裂青紫的嘴唇,艷麗嫵媚如同咬含浸染山
榴花汁的胭脂紅片。
眼角隱忍的兩行血淚涓滴成漣,在心口淨潔的一角白衫上開起朵朵赤白相間的緋櫻。
「我來了……呢。」少女嫣然一笑,纖長白皙的頸子無力垂落。
***
「俞先生--俞先生--俞先生!你再不開門我就要踹門啦!」老闆娘在門外咆哮叫
嚷,睡眼惺忪的我瞅了腕表一眼,唔,才七點半不是?又要找人試毒了嗎?
「唔,稍等。」我嘟囔著踢開棉被起身,對鏡子梳弄一頭左蓬右翹的亂髮。好,右側
壓平,然後從左側分邊--倏地停下動作,我端看鏡中照映出的倒影。脖子透出一圈青黑
的勒痕,繩索粗細深淺的紋路印在肌膚上清晰可見。
SM?我有玩這麼大嗎?迷迷糊糊間試著歪側頭顱,霎時千針萬攢般的劇烈疼動自頸椎
直衝腦際,我忍不住縮緊肩膀:「咕!」
「哦呀,俞先生,您還好吧?」
「沒、沒事,妳再等我一下。」當機立斷換上襯衫,以領口的第一顆鈕扣蓋住繩印,
手忙腳亂地把衣服下擺硬塞進牛仔褲裡,強壓住肩頸處如窒息和刺痛混合的強烈不適感,
打開房門。
「哦呀,您臉色很差啊?」老闆娘不客氣地伸指輕戳我的鎖骨內緣,奔騰湧遞的痛覺
差點讓人疵牙咧嘴放聲恫罵。
「昨天夜裡睡得晚了,謝謝妳的關心。」
「哦呀,關心什麼的太客氣了呵呵呵。」老闆娘嬌笑著腰肢亂顫,但繃緊的唇吻間卻
滿是皮笑肉不笑的高漲怒意。「俞先生。你半夜散心也無妨呀,但這把年紀了就別調皮搗
蛋呀,再怎麼樣也請您穿個鞋呀,其他房客都跟我抱怨呀!」
順著老闆娘氣得搥胸頓足晃動不已的指尖望去,前後成對的泥腳印一路攀上樓梯口延
伸而來,而腳尖停駐的方向正對我的房門。
幹,見鬼。
正打算聳聳肩打哈哈用一句「世界真奇妙」帶過的我留意到老闆娘氣勢洶洶戰意高昂
的態勢,不行,如果辯解說「鬧鬼」或死不承認鐵定會被揪住痛打一頓吧?
「抱歉,我會負責清理的。」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認了。
「哦呀,我就知道俞先生是明白事理的人。那就麻煩你咯,記得要擦乾淨點,大廳也
不要漏掉呀。」老闆娘心滿意足地大力點頭,遞給我一條像是剛抹完萬年鍋底灰的油亮毛
巾,哼著歌跳步下樓。
拎著藏汙納垢和裹腳布殊無二致的破爛毛巾發了好一會愣,我長吁口氣,坐在床沿朝
翻起的腳底板看去。
一片紅腫的腳掌扎滿針眼大的黯赭傷口,黑褐未乾的濕土、細碎的蔓草、扁平的杉葉
及兩片皺褶的白薔薇花瓣牢牢黏附。
首吊丘,我低聲呢喃。彷彿身體仍試著說服自己處於夢境一般,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觸
脖子上的傷痕。「媽的!」果然不是在作夢,我哼哼唧唧地咒罵了一聲。
好吧,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方人杰的邀請下赴宴,酒酣耳熱間笑著提議不妨小拼一番,然後他如同無底的酒罈
般海飲,斯文秀氣的臉龐不起半點紅暈,以我爛醉如泥的慘敗落幕。
都幾歲人了,丟不丟臉?我重重嘆了口氣。那麼之後呢?
印象中方人杰一步一步攙著我回到如意亭,輕聲叮嚀:「俞老師,上樓梯別踩空了。
」然後他接過鑰匙打開我胡亂戳刺卻難以對焦的鎖孔,小心翼翼地扶我上床倒臥,朦朧意
識最後的畫面是他恭敬地九十度彎腰鞠躬後,輕手輕腳帶上房門。啪噠,關燈,斷線。
再之後呢?我這輩子倒還沒看過能自己生腳走路的爛泥巴。
漫無頭緒呢……我取出行李包的彈性繃帶包紮頸骨,手肘擦落塞在腰間的速記本,敞
開的扉頁裡夾著一張字條。
遒勁端正的藍墨水字跡,紙條表面仍浮著隱隱約約的薰衣草香氣。「俞老師,車子已
為您移轉至村東的幹道。祝您好運。」
好運嗎……我苦笑著折起字條,嘗試緩慢轉動已固定好的脖子,唔,還撐得住。吶,
凌晨目睹的幻象、理直氣壯的老闆娘、神秘兮兮的年輕村長、莫名其妙的勒痕傷疤,這怎
麼看,都不像是仗著好運就能迎刃而解的問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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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成功嶺新訓中,預計兩週後結訓假會補到第四章,八月中寫完結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