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上掉下的女子
新學期才剛開始，台北市T高中的高三教室就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不管是拚命趕
進度與隨堂考的老師，還是拿著課本參考書瘋狂苦啃的學生，近在呎尺的大學學測都讓他
們如臨大敵地兢兢業業。
只要世界上存在比較，存在差距，那麼不論大人物們再怎麼努力改革創新，考試壓力永遠
都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徐雨靜，白淨纖瘦的高三女孩，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安靜，座位總是在教室的角落，平常
沉默寡言，就連下課時間也都只是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看書。
她在班上就像透明空氣一般缺乏存在感，上課時老師不會點她起來回答問題，平常同學們
也不會找她一起吃飯一起到福利社，班上的聚餐唱歌也都沒找她參加，她甚至連在同學間
的閒聊都很少被提起。
而她只是安靜地面對這樣的群體忽略，從來不曾想過要抗拒或者爭取些什麼。
也許她的心底是這麼想的：再怎麼樣，至少我還有珮敏和怡君啊。
佩敏跟怡君從國中就是同班同學，常常一起讀書，一起補習，一起相偕上廁所，一起偷罵
機車的英文老師，一起討論心儀的男生類型，感情好的就像姊妹一般，高半個頭留著俐落
短髮的佩敏像姊姊，長髮飄逸有點愛哭的怡君像妹妹，上個學期她們注意到了坐在教室角
落安安靜靜的小靜。
小靜非常的害羞內向，她常常一整天不發一語，就只是抬頭看黑板跟低頭看書兩個動作不
斷交替。
是怡君先發現她細長白纖的手指的。
「哇，妳的手指頭好漂亮喔！」怡君對著小靜微笑。
小靜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低下了頭。
「我叫劉怡君，很高興認識妳。」怡君熱情地對著她揮手。
「嗯。」小靜沉默了一會兒，才露出淺淺的笑容，「我叫徐雨靜。」
「哈囉，妳好！」佩敏笑嘻嘻地將三罐無糖綠茶放在小靜的桌上，「我叫黃佩敏，我和怡
君其實偷偷觀察妳很久了！妳真的很低調耶！來，綠茶請妳喝！」
「嗯。」小靜害羞地點頭，「謝謝。」
有人說，女孩是水做的，那般的純淨溫柔。
而對佩敏三人來說，她們的友情就像無糖綠茶，淡淡的清香，久了自然就會慢慢回甘。
新學期的午後，剛下完半小時的雨，將校園出落地清新乾淨。
下課時間，佩敏三人聚在小靜的座位，雖然手裡拿著英文單字本，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
心在聊天哈拉上。
「欸，劉怡君。」高瘦的班上男同學葉子俊走近她們攀談。
「怎麼了？」忙著跟佩敏她們討論英文老師穿著的怡君只是稍微抬了抬眉毛。
「呃…嗯…」葉子俊的臉色泛紅，說話吞吞吐吐起來。
「唉！」站在一旁陪著葉子俊來搭訕的林志宏看不下去了，大力地拍了拍葉子俊的肩膀，
「我們子俊哥想要邀請劉怡君小姐放學後到摩斯漢堡討論功課，不知道劉怡君…」
「不要。」怡君搖搖頭，始終沒有多看葉子俊一眼。
「很抱歉，我們放學後都是三個人一起讀書的，名額已滿！」佩敏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三個人？」葉子俊疑惑皺眉。
「對啊！我，怡君，小靜。」佩敏伸手比了三人，「1、2、3，三位，有意見嗎？」
「這…」葉子俊的表情顯然有些難以接受，卻被林志宏使了個眼色架起手臂。
「好啦！那妳們好好讀書吧！我們就不去湊熱鬧了！」林志宏笑道，拖著葉子俊離開。
「臭男生。」佩敏笑罵。
怡君微微一笑，小靜則是低著頭看英文單字，沒有多說什麼。
高三的新學期剛開始沒多久，積極的導師王華藍就宣布同學一律留校晚自習到晚上10點，
要大家發揮團隊精神一起戰勝萬惡的大學學測。
是夜，一如往常的晚自習。
男同學女同學都安分的坐在位置上，教室裡除了天花板電風扇的轉動聲響之外，就只剩下
書頁的沙沙翻動。
小靜的座位依然是在教室的角落，前面是怡君，佩敏則是坐在她的右手邊，三個人都安靜
地讀著自己的書。
晚上8點半，按照人類的生理時鐘以及學生的惰性推斷，這是晚自習中最讓人昏昏欲睡的
時段。
佩敏搓著疲倦的面孔試圖提振精神，怡君則是玩起了自己指甲，只有小靜依然低著頭，看
著彷彿永遠看不完的書。
坐在她們前排的葉子俊用手撐住下巴，看著窗外若有所思，4樓的窗外有夜風緩緩撩動樹
梢。
「！」
子俊的心臟突然被鏤空似地慢了兩拍。
然後尖叫聲搶在他的意識之前此起彼落地發出。
「啊！」「哇啊…」「啊！那是什麼？」
教室頓時起了騷動，從同學們的反應葉子俊可以確認剛剛的情景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窗外一個長髮女生突然從空中掉了下去。
「哇賽！有人跳樓嗎？」「死人了！死人了！這裡是4樓耶！」
唯恐天下不亂的男同學們紛紛圍到窗戶旁往探頭張望，卻只看到教室樓下暗綠色的草地，
並沒有看到什麼墜樓的女子。
「喂喂喂！你們幹嘛？不用唸書了是吧？」女導師王華藍從教室門外走進，斥責離開座位
的男同學。
「老師，我們剛剛看到有個女生跳樓耶！」站在窗邊的林志宏解釋道。
「跳樓？」王華藍皺眉，走到窗邊一看，外頭一樣是什麼也沒有。
「好啦！你們也看見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快回去座位看書！」王華藍聳肩，驅趕男同學
回座位。
「但是我們真的很多人都有看到耶…」女同學們議論紛紛，不安害怕的情緒浮現臉上。
「好了！子不語怪力亂神！」王華藍板起面孔，走上講台，「老師今天晚上陪你們讀到十
點，大家安靜看書吧！」
才說完，怡君突然「哇」一聲地哭著跑出教室。
王華藍、黃佩敏、葉子俊以及林志宏連忙追了出去。
「嗚…嗚…嗚嗚……」
怡君蹲在走廊上，什麼話都不說地埋頭哭泣。
佩敏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姊妹淘這樣，慌了手腳的她只能不斷撫摸著怡君的背低聲安慰。
「沒事沒事！怡君，發生了什麼可以跟老師說嗎？」王華藍輕摸怡君的頭髮安撫著，眉頭
皺得很深。
良久，怡君的情緒失控了許久，才漸漸隨著哭聲緩和下來。
「嗚…我…嗚嗚…」怡君摀著臉，淚水溼透了臉龐。
「沒關係，妳慢慢說。」王華藍溫柔地安慰道。
「嗚…我…我看到一個…一個女生從天上掉下去…嗚嗚…」怡君的雙眼充滿驚懼的淚水，
勉強地吞吐出這句話。
「沒事的，我們也都看到了有女生掉下去啊！但是後來去確認都沒有發現人，應該是看錯
了吧！可能是看到塑膠袋還是什麼紙箱之類的東西，我們一時眼花把它當成人了。」佩敏
理性地解釋分析，給了怡君一個溫暖的笑容。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怡君停止了哭泣，卻一直喃喃自語地搖頭。
「我說錯什麼了嗎？」佩敏摸著她的背，緊張地問道。
「我看到那個女生的臉。」怡君抬起了淚痕斑斑的臉龐，慘然一笑，「那是我的臉。」
「我看到自己從樓上掉了下去。」
在眾人還意會不過來的時候，怡君用認真而顫抖的話音再重述了一次。
走廊忽然一陣陰風襲來，吹得眾人的背脊發冷。
沉默是當下唯一的語言。
人的改變像是伏在海底的潛流，風平浪靜的表面卻往往蘊藏洶湧。
那晚過後，學校課一樣地上，考試一樣地考，日子一樣地過，佩敏三個人還是一樣常常聚
在小靜的角落聊天，葉子俊依然會在上課時有意無意的回頭偷瞄怡君。
而彷彿是班上一種共同的默契一般，那晚的事是誰都絕口不提。
晚上，一樣的留校晚自習。
小靜突然輕拍了拍怡君的肩膀，怡君回頭，兩人耳語。
怡君的臉色變了變，放下書站了起來，跟著小靜往教室外走。
「怎麼了？」正算著數學的佩敏拿下左邊耳機疑惑問道。
「沒事。」怡君的眼神有些閃躲，「我們去上廁所。」
小靜則是沒多說什麼，像墊著腳尖似地輕輕安靜地離開教室。
晚上8點半，晚餐開始在肚子裡發酵，又是讓人最昏昏欲睡的時段。
佩敏將ipod的音量調大，試圖用國外男歌手嘶吼的搖滾樂曲提振精神，好繼續跟眼前混亂
的三角函數奮戰。
葉子俊不斷回頭望著怡君的空桌子，她離開座位已經一個多小時了。
然後，他突然想起了窗外，那天晚上的窗外，讓怡君少掉很多笑容的窗外。
於是他看向了窗外。
他的瞳孔因為極度震驚而收縮，卻無法阻止光線變態扭曲的繪圖。
一幅慢動作揭幕的圖畫彷彿從天而降的地獄，他能夠清楚看見那一瞬間怡君臉上恐懼猙獰
的線條，像一朵染上血汙的白花，脆弱無力地往下直墜。
怡君從樓上掉了下去。
「碰！」重物摔落的沉悶聲響幾乎是和尖叫聲一起炸開。
教室的同學都坐不住了，蜂擁到窗戶旁邊圍觀。
困擠在人群中的葉子俊愣愣看著，1樓的草地上躺在怡君歪斜的身軀，著地的後腦勺流出
了暗黑色的液體，緩緩蜿蜒了漆黑草地，一雙翻白的眼睛沒有闔上，彷彿還注視著頂樓的
某個角落。
驚懼則是她臉上最後的表情。
葉子俊感覺自己的身體漸漸地失去知覺，而站在他後頭、淚水鼻涕爬滿臉龐的佩敏，看著
看著竟然暈厥了過去。
教室裡的騷動混亂沸騰。
當天晚上，警方在校區拉起了黃色的封鎖線，檢察官相驗結果排除他殺嫌疑，還給劉怡君
父母一具覆著白布冰冷的女屍。劉媽媽跟王華藍站在一旁拉著手，兩人不斷地交頭耳語，
劉媽媽更不時低頭拭淚。
劉爸爸則是蹲坐在角落沉默地抽著菸，發呆的眼瞳看著殯葬人員忙進忙出。
他們兩人的臉上卻都不見事出突然的驚訝，只有慘淡疼惜的神色，捨不得女兒這麼年輕就
離開他們。
而身為台北市明星高中的高三學生，劉怡君的墜樓引起了新聞媒體的高度注目。雖然她沒
有留下遺書或者任何隻字片語，雖然家人朋友婉拒了所有採訪，但嗜血的媒體依然神通廣
大地自動腦補成她因為課業壓力過大才想不開尋短，自殺地點選在學校更是對當前教育體
制無言的抗議。
事發之後，葉子俊請了一個多禮拜的假。
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除了基本的飲食之外，他幾乎不跟人交談來往，就連死黨好友林志
宏也只能在FB上遇見他。葉子俊埋頭躲進了他最熟悉的網路世界中，讓虛擬的玩樂享受麻
痺現實的苦痛。
正常到校上課的佩敏則是哭腫了眼，每天都帶著一朵白色的小菊花放在怡君的空桌上，下
課時間只剩下她跟小靜窩在教室角落，共同思念著逝去的摯友。
而班上其他女同學或許是因為害怕觸及佩敏的傷口，都有意無意地疏遠了佩敏，保持著刻
意而曖昧不明的距離，這讓佩敏的心裡更加難受，還好她還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小靜能夠聽
她訴苦，否則這段日子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熬過去。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