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我?」
胡喜自床上醒來,絲毫不慌亂只是用一雙熠熠發光的眼,凝視著單調房間中除她以外
的另一人,清脆釀蜜似的問著。
要說是綁架,其實想不出個動機。說為財、胡喜不過是個將要升大二的普通暑假打工
族;說為色、身高165體重92的色相誰吃的下口?
更不用說為仇,她胡喜不過找了個在學校掃掃地的暑期清潔打工,結識了三位聊得來
的三位同事兼老闆,每天嘻嘻哈哈的洗玻璃掃地清理吊扇,怎麼個中午休息時間一醒來就
到了莫名奇妙的房間?
說真格的胡喜最想知道的是,到底哪個力大如牛的傢伙能扛得動她這92公斤的青春少
女……
就算是認真的綁架,那好歹也綁個手腳吧?這樣讓她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醒來還可
以講話嘴沒貼膠布、坐在門邊看守她的又是三個同事中最細瘦的那個,很明顯的這綁架非
常未夠班。
坐在門邊椅上的男人抬了抬眉,似乎訝異於胡喜的淡定──也可能是驚訝於她問完後
乾脆把枕頭立起,背靠在上頭舒服半躺得像沒骨頭般,懶洋洋的模樣。
但男人只是抬了眉毛,以一個菜鳥綁架犯來說很冷靜自持了。
「我說,為什麼是我?強哥。」胡喜慵懶的又問了一次,如果只看她的頸部以上,毫
無疑問是個美人,感覺不到那過重的質量在她的臉蛋作祟,但是頸部以下……就有點難以
啟齒了。
強哥依然翹著他的二郎腿,厚重灰撲的鏡片遮擋了他的眼,清瘦的臉冷冷淡淡,連帶
著語氣也清冷。
「為了眼睛吧。」
*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劉昇強就知道自己不是一般人。
他的話語帶著暗示。
隨著他會說的話越來越多,漸漸成長、身邊的人也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他們會不自覺的照著他所說的去做,幾乎是無意識的被操縱著,回過神才發覺已經依
言完成了他所說的話。
漸漸的,劉昇強越來越寡言,家人與同學也遠離他。即使是普通的日常對談也是盡量
以單詞回答,他深知自己的不正常,卻渴望著正常的溫暖。
沒有人知道深夜裡他對著玩偶的喃喃自語和哭泣。
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不會說話的、甚至是沒有生命的玩偶,因為只有無機質不會受制於
他的言語。他曾試過養盆栽,但是在一句『真希望能快點看見你開花。』後,他便棄了這
個想法。
他從來不知道看見滿窗戶搖曳的燦黃向日葵能讓一個人完全崩潰,但是他體驗到了,
就在他播下種子的隔天。
他大吼大叫、哭著將蓬勃旺盛的向日葵扯爛丟往窗外,隨後拉上窗簾遮蔽陽光和世界
,獨自跪倒在滿是土壤碎屑的地板上失聲痛哭。
劉昇強從來沒有利用這樣的能力去做惡的想法,他只是渴望著能與正常人一樣嬉笑打
鬧,而不是如同國中那年對一個同學笑罵你去死啦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沒有人懂他的自閉、沒有人懂他的情緒,他不能說、也沒辦法說。
他知道,從出生開始他就是個啞巴,被世界所排擠不被接受的、能說話,卻沒有人肯
聽的啞巴。
直到那年在一間麥當勞。
劉昇強沉默的指了指菜單上的套餐,對店員詢問薯條是否加大的問題點了點頭,隨後
付錢安靜的在一旁等待。
假裝忽視服務生同情的眼神,他端起盤子走上樓入座,凝望著窗外車水馬龍,面無表
情的吃著薯條。
一股溫暖的氣息落在他的左手邊,一名高大的青年落座在他身側。
劉昇強抿了抿唇,他一向不習慣如此靠近的接觸,他轉過頭瞥了青年一眼,隨口輕聲
說:「請你坐遠一點、謝謝。」
幾秒後,劉昇強並沒有得到慣常會有的回應,反而是那個青年仍然看著他。
「你影響不了我的。」淺褐色的虹膜閃動窗外的流光四溢,束著長長馬尾的精實青年
似笑非笑的說。
那一刻劉昇強宛如雷擊,他活了二十近三十個年頭,第一次有人聽見他說的『話』。
「我需要一個人幫我,你願意嗎?」青年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墨黑長髮及腰束成
馬尾,氣質颯爽。
鬼使神差般,劉昇強點了點頭,自此後近乎崇拜的臣服在那個青年之下。
*
胡喜瞇了瞇眼,嘴角勾起弧度。「那關我什麼事?」莫名奇妙被綁架到一個小房間還
聽綁匪講那種怪力亂神的故事,不管怎麼想都是超展開啊。「為了眼睛?」胡喜喃喃念著
。
「為了眼睛。」強哥輕聲重複,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說話不帶任何使役語氣。「妳的
眼睛很美,聲音很好聽,有種讓人想把所以事情告訴妳的感覺。」
胡喜噗嗤一笑:「機車欸,幹麻不說我很正只挑眼睛跟聲音啦。」彎月般笑瞇的雙眼
仍然閃著晶亮,釀過蜜的嗓聽來輕甜舒服。
強哥也被逗笑了,鏡片後的冷硬眼神軟化,「這些年來我們很累了,只是需要個人講
講話,這次的學校清潔工作其實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而綁架妳更是不小心的,不好意思。
」
胡喜更加歡快的笑出來,像被風撫過的鈴聲般脆耳。「沒關係,我也喜歡聽故事。」
笑起來甜美如靨,右頰上的酒窩淺淺凹陷。
「然後呢?」
*
那名青年名喚軒轅,他患了一種罕病。
就像『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一樣,主子剛出生時是蒼老的容貌,隨著年齡增長漸顯年
輕,但身體的狀態卻與外貌南轅北轍,意思是當他倒退回稚齡兒童的時候,身體狀況早已
是七八十歲的老人。
從強哥和主子相遇已經過了很多年,另外還有兩人是更早就跟隨著主子的,一個是長
相凶惡被村民誤認為凶靈的衰小山神、另一個則是再普通不過的正常人類,正是胡喜此次
打工結識的三位同事兼老闆。
那年的主子模樣雖只有二十五六,其實身體早已邁入中年,直至今主子初入老年、也
漸漸的無法一同行動,便由他們三人處理這些瑣碎任務。
他們承包這間學校的清掃工作只是個幌子,主要是為摸清校園結構,以便尋找目標。
「目標?」胡喜忍不住打了岔,「你們在找什麼?」
強哥停下述說,神色漸漸凝重,似是難以啟齒卻仍勉強著說了:「心臟。」
「!」胡喜心一跳,直至此刻她才稍微有點危機感。
強哥繼續說著。
要治好主子的病,必須要一個人的心臟,那個人便是擁有七竅玲瓏心的、比干的轉世
。
主子說他已經用這樣子的身體活過了一個又一個百年,因為失去了心、他連輪迴都無
法踏入,只能帶著一世又一世的記憶不斷尋找著七竅玲瓏心。
主子的初世便是紂王,因妲己的誘惑下令挖出忠臣比干的心,被妲己等人用計讓主子
吃下七竅玲瓏心,玲瓏心替代了他原有的心臟,但他並不該是此心的擁有者,轉世後並不
能繼續擁有玲瓏心,但是原有心臟已被取代、造成外貌與身體上的落差,也因此他必須再
度找回七竅玲瓏心使自己完整,從此後他便生生世世尋著比干的轉生。
*
胡喜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微妙的令人不舒服的表情。
「……你家主子是不是有撞到頭過啊?」語調帶著微妙的嘲笑,胡喜認為這軒轅主子
可能是戲說台灣看太多。
強哥無奈的搖搖頭,苦笑著:「我也希望是如此,但是看見主子一年一年的回春,我
不得不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
「那麼故事聽完了,我可以走了嗎?」胡喜伸了伸懶腰,下床站在強哥面前。
「……很可惜我想不行。」強哥也站起身,瘦削身子比胡喜略高,但怎麼看都是只要
胡喜猛力撞上去他就會散掉的一面倒情勢。「雖然不想殺妳,但是我們不能冒險暴露這個
計畫。」
胡喜冷哼了一聲:「喂、綁架我然後說故事給我聽,然後又說這故事不能外洩只好殺
人滅口,奇怪了都沒有問過我意見啊?真沒禮貌。」語調甜美卻牙尖嘴利的諷刺,胡喜毫
不懼怕的站定在強哥跟前。
「……抱歉。」強哥低著嗓,表情流露出些許哀傷。「妳是除了主子以外,第二個能
和我聊這麼多的人。求求妳不要試圖逃出去,安分的跟著我們、我──」
「就會晚一點殺我是吧?」胡喜輕笑著接話:「這不就是早死晚死的問題嘛,那我不
如試著逃出去看看囉。」語畢她衝上前、用壯碩的身子欲撞飛對方──
「胡喜、站住!」強哥立刻摘下眼鏡,清澈的黑瞳直勾勾盯著胡喜靈氣逼人的眼,低
喝著。
瞬間胡喜的動作凝滯、放緩,原本專注的神情漸漸空洞麻木,最後安靜的立在原地神
色呆滯,如同被操控的傀儡般生硬。
強哥瞪著胡喜的眼,直到確定她已被言靈束縛他才放鬆警戒,而後露出難過的神色。
「……我不想殺妳,胡喜。」強哥痛苦的垂下臉,脆弱的埋在掌心中彷彿逃避現實般。
強哥沒看見的是,他低下頭後原本表情木然的胡喜竟然妖邪的笑了!
「在祖宗面前班門弄斧,不覺得丟臉嗎?」輕輕柔柔的嗓音徹底驚嚇了強哥,除了主
子從來沒有人中了他的言靈未解前還能醒來──
他驚恐的抬起頭,看見胡喜正笑吟吟的盯著他瞧,霎那間他汗濕背脊、打從心底湧上
懼怕。
「這言靈之術,最早最早──可是從我發跡的啊。」胡喜甜柔的嗓音越發蜜膩,幾乎
能嗅見空氣中一股釀蜜似的香,益發濃重,那一雙燦耀水靈的眼不自然的流轉著熒熒光輝
──在背對著壁燈的情況下。
朱唇啟、不屬於人世間的鈴吟響聲剎時將強哥帶回了那個年代──那個曾經存在過,
華美奢侈酒池肉林的荒淫。
金雕玉琢、雕龍畫鳳的宮殿,胭脂粉抹的麗人、腰枝款擺緩緩在殿前獻舞。蒙著面紗
的樂手細膩的挑彈琵琶,面對君王的歌姬輕吟柔唱、隨著節奏回過身來───
「!……」陡然清醒的強哥全身上下冷汗淋漓,他對那個古裝歌姬的眼神再熟悉不過
……
「……胡喜、妳…!」癱軟在地的強哥勉力抬起頭,看著好整以暇坐在床緣的胡喜,
後者傲氣的翹起二郎腿,用那與幾百年前一模一樣的眼眸帶笑的看著強哥。
身型雖已不再纖瘦窈窕,臉蛋也幾乎與百年前的樸素相異,但那一雙眼的神采散溢出
經過年年轉生也沒有磨滅的光芒。
「這世的我叫胡喜,不過更精確點,最早我名叫胡喜媚。」
「紂王身邊的寵姬妲己……是我的好姐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