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末路】
星期天過完，又是新的一週開始。
每天在教室、餐廳、宿舍之間遊走徘徊，有課就乖乖去上、沒課就在學校附近打發時
間或者乾脆宅在宿舍上網，黎筱童平常過的日子和一般大學生沒兩樣。
只偶爾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會拿出另一隻手機、用電腦登入幾個信箱和論壇，確認
週末有沒有約。
和別的同業比起來，她的工時任性多了，只在星期五晚上開始算的週末時間才約得動
。
幸好她的「客源」頗固定，依照小C以前半開玩笑的說法，就是她的「回購率」很高
，不至於到沒人想約的地步。
不只一個客人問過她為什麼這麼難約，但她每次的誠實回答都被客人當成笑話來聽：
「錢要賺，書也要唸！平常要複習要寫作業，放假才有時間。」
只有一個人笑過之後認真看待這個答案，那天還多給她兩百塊說要給她下禮拜晚上唸
書的時候買咖啡。
說起來，那真是個奇怪的客人。
愛笑、溫柔、非常好相處，長得也算斯文乾淨，出手又大方，黎筱童有時搞不太懂他
為什麼這麼喜歡約自己，甚至三番兩次鬧著說要包養她。
因為搞不懂，所以更加小心。
在這樣開放的時代裡，條件好的男男女女有大把不必付費的對象可以滾床單，但依然
有人喜歡想花錢買樂子。黎筱童不懂為什麼。
那時她沒人可以問，後來是小C給了一個她可以接受的答案：「有些人是不想讓別人
知道自己的癖好，所以花錢買陌生人才能玩個過癮；另外有些人是寧可付了錢以後大家一
乾二淨，也不敢去吃免費的──畢竟不用錢的，有時候才是最貴的！」
同樣在那一次，小C告誡她，一定要小心本身條件太好的客人，這種客群裡面變態比
例特別高。
可是這樣的小C，自己卻忘了自己的話，最後被客人給弄死了。
黎筱童咬緊嘴唇，忍住差點掉下來的眼淚，努力把哭意逼回去。
小C死了。
就在偷偷幫小弟慶完生的隔天，她看見新聞，發現那個死在學校旁邊巷子裡的女孩，
名字赫然和小C的本名一模一樣。
小C死去的時間，就在原本也要約黎筱童……應該說，原本也要約「彤彤」的那天，
深夜與清晨的交界點。
如果不是剛好要幫小弟慶生，自己也會一起出現在新聞上吧？還是說，如果她們有兩
個人，對方就不會這麼輕易下手並得手，或許小C就不會死了？
黎筱童不知道，只能看著新聞默默在心裡哭泣。
她甚至悄悄走近過那條小巷子，默默對著巷子喊小C的名字，要她託夢給她，她想幫
小C找出兇手。
那天晚上，她夢見小C了。
作夢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那是夢，甚至忘記小C已經死了。
她看到小C坐在學校旁邊那間便利商店的椅子上，隔著玻璃對街道上的她招手，她立
刻跑進便利商店，坐在小C旁邊。
「彤～從以前第一次遇到妳我就覺得，妳真是笨蛋啊！老是少根筋！」小C不知道用
什麼東西敲了一下她的頭，不太痛，不過冷冷的，大概是冰飲料。
小C的聲音還是那樣脆脆的，帶著甜味和笑意。
揉著後腦勺，她有點委屈。「我大弟和柚子也常常這麼說……啊，柚子是我的好朋友
，我們班花喔！」她補充說明。
「解釋幹嘛？我對女人沒興趣啦！」小C大笑，害黎筱童忍不住跟著笑出來。
小C手又伸了過來，不過這次沒有敲她，只是揉揉她的頭髮，然後攬住她的肩膀。
大概便利商店冷氣開太強，黎筱童又覺得冷冷的了。
「……當面講這個好肉麻噢！可是不講就沒機會了……唉呦，討厭！」
小C自言自語了幾句，最後用力地摟緊了她。「我很喜歡妳喔！彤～」
「……妳剛不是說對女人沒興趣，現在又有了？」黎筱童鬧她。
「妳！」那個冷冷的感覺又敲了她一下，「死小孩，欠揍喔！就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
兩人又打鬧了一陣，最後小C嘆出一口氣：「好啦別鬧，讓我把話講完，我趕時間的
！」
「好吧妳快講，等一下耽誤到妳時間怕妳跟我收錢。」
「對啦，死小孩！姊姊很貴以秒計費懂不懂！」
「蛤～那妳的客人一定都很快！」
黎筱童講這句話的時候一臉認真，直把小C都給氣樂了，只得又狠狠敲一下她的頭，
拉回正題：「都妳！原本想來個感動大回饋的，氣氛都沒了。」
她看著黎筱童的臉，又嘆了口氣，語氣變得嚴肅：「總之，聽我的話啦，彤彤，我不
會害妳。這陣子不要做了，等新聞不報了再出來。」
想了想，她猶豫了幾秒，最後低聲開口：「還有，這陣子有空回去多陪陪妳弟，要多
注意家裡的狀況，妳的──……」她的聲音突然啞掉。
像是沒有對上頻率的收音機，只發出一串單調模糊的嘈雜音節。
黎筱童嚇了一跳，不過小C捂著喉嚨對她揮揮手表示沒事，臉上的表情倒不見痛苦，
只有一點點的無奈和抱怨。
「……噁咳！咳、咳咳……好啦！不能講就不能講……管那麼多！煩欸……」
「小C？」奇怪，小C以前有這麼愛自言自語嗎？黎筱童納悶。
「沒事……咳咳！」小C剛應完又咳了兩下，聲音是恢復正常了，但一點也沒有想解
釋的意思。漂亮的眼睛一瞪，盯住黎筱童要她的保證：「我剛講的都聽清楚了喔？不要老
是讓我擔心！笨蛋彤。」
「我知道了啦，那我這陣子不約新的客人，只找熟──小C……」黎筱童注視著小C妝
容精緻的美麗臉龐，露出困惑的表情。「小C，我一直覺得我好像有問題想問妳，可是剛
剛鬧一鬧我忘記了……」
「因為妳是笨蛋彤啊！」小C笑著點她臉頰。
冷冷的。
黎筱童終於明白過來小C剛才用來敲她頭的不是什麼冰飲料，只是她的拳頭。
小C的拳頭、小C的懷抱、小C的指尖……
全部都冷冷的。
緊緊握住小C的手，黎筱童張開嘴發不出聲音，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湧出，像個孩子似
的張大嘴巴哭了起來。
「小C、小C……！小C……」
腦袋裡亂成一團，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講什麼，只能不斷喊著對方的名字。
「現在才想起來噢？笨蛋彤！」
小C還是笑得那麼清脆，帶著甜味。
「不要哭啦……我都沒哭了！」
她空著的手掌摸了摸黎筱童的臉頰，用拇指把她左頰上蜿蜒的眼淚擦掉，但新的眼淚
還是不斷湧出來，擦了好幾次都擦不乾。
「不要胡思亂想什麼兇手不兇手的了，顧好妳自己，不要讓我一直擔心就好──聽到
沒，笨蛋彤？」
怎麼可以不管兇手了？黎筱童想搖頭，可是搖到一半頭頂被巴了一下，害她不小心點
了頭。
「妳已經答應我囉！笨蛋彤。」小C的聲音裡透出一絲頑皮的狡黠。
黎筱童淚眼模糊想大喊剛剛不算！但是一張開嘴，冒出來的是一串哭聲，講不出話來
。
「我很開心喔！彤～」小C又摸了摸她的頭。還是冷冷的。「到了最後，還有個人會
這樣為我哭，有點高興呢～」
四週的景物模糊在一片白光裡，黎筱童原本以為是眼淚害的，後來發現不是。
「我啊，終於可以不用管那個破爛的『家』了！一邊嫌我髒罵我爛又一直伸手跟我要
錢的──那種地方啊，我再也不用回去了！」
冷冷的感覺抹去黎筱童左頰的淚，她知道，那是小C的手。
「最後一個看見的，是個真心為我哭的人！很幸福欸～」
帶著脆脆甜味的嗓音，那麼開心。
小C燦爛的笑臉慢慢在擴散的白光裡隱沒，再也看不見了。
黎筱童睜開哭紅了的眼睛，在百葉窗透出的清晨微光裡發愣，過了很久才醒悟過來那
是個夢。
她平躺著深吸了幾口氣，雙手捂住臉想把眼淚抹掉。
下一秒，卻忍不住哭得更厲害。
雙手捂住了臉，卻感覺到左半邊臉頰還殘留著一絲夢裡的餘溫。
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