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餐過後,陳叔叔又來家裡拜訪,手中提著他從中國大陸帶回來的貴州茅台,殷切
的想和爸爸一同喝幾杯。
「沒沒,我現在沒在喝酒,你自己留著。」爸爸不斷搖手婉拒。
「不要緊,才喝一點點而已,偶爾喝一下不要緊,喝一杯看看,這酒很香耶!」陳叔叔
分別幫他和爸爸各倒了一杯。
拗不過陳叔叔的熱情,爸爸勉強喝了一些。
「安怎?這酒很香,喝起來有一種甘味,不錯厚?」
說好只喝一點點,卻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走下樓,往廚房拿冰箱的飲料喝,我朝客廳那兒看一下,陳叔叔看見我,笑一笑。
「......閒閒沒歹誌,一天到晚來,甘捺當作自己厝一樣!」
我聽見阿姨一邊洗碗一邊喃喃,似乎有些不滿。
假裝沒聽見,我若無其事地打開冰箱找黑松沙士,冰箱下層放了一袋香瓜、哈蜜瓜和蘋果
,我轉頭問:「阿姨,這水果可以吃嗎?」
「噢!那些都拜過了,可以吃。」
我拿一顆香瓜出來,想到爸爸和陳叔叔在客廳,要不要切點水果給他們?
算了,我懶得切。
我從廚房後門走出去散步,咬著洗好切好的香瓜。晚上的氣溫仍然熱得發汗,不斷吹拂
的晚風緩解了不少暑意。
我漫無目的到處走走,路上偶爾有老人家或小朋友騎腳踏車迎面經過,附近田地有人放養
土狗幫忙看顧,牠吠叫幾聲,我沒理牠,牠又叫了兩聲自討沒趣。
算不清走了多久,繞了多長多遠的路,只覺得出來散步已經一段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了。
返程的路途,一路上稀稀落落的路燈照明,我想像著這塊區域白天時的模樣,道路和田邊
的交接處有條大溝渠,潺潺流水灌溉每一片稻田。小時候每到暑假,我和弟弟很愛來這兒
玩水,和其他玩伴一起玩得全身溼淋淋,回到家就被罵。
途中經過一間面積不大的宮廟,這間廟蓋在這兒已經很久了,拜什麼神明我不曉得,因為
從沒踏進去過。廟門前有位阿伯坐在藤製搖椅上乘涼,我瞥一眼,沒有什麼想法。
莫名的,我感覺有股視線一直盯著我瞧,我轉頭,發現是那位阿伯一直在看我,即使被我
發現,他仍然目光炯炯直視著我。
我皺一下眉頭,被人盯著的感覺真不舒服。我快步離開,不時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跟著我,
那位阿伯坐在搖椅上,除了目光盯著我,倒是什麼也沒做。
看什麼看?沒看過唷?變態!
我心裡偷罵。
回到家,本來想從後門進去,不料後門打不開,大概是阿姨鎖住,只好繞到前門。
大門一進去,就聞到客廳內瀰漫一股濃濃的酒味,爸爸和陳叔叔喝酒喝得不亦樂乎。我和
阿姨都不喜歡爸爸喝酒,見陳叔叔不斷勸酒,心底有一點厭惡,頓時對陳叔叔失去好感。
「我回來了。」說完這句我直接上樓,一點也不想多待在客廳。
當晚,夜深人靜,我睡得正熟,突然門邊一陣隱隱的騷動。
我起來抬頭,房門鎖著,喇叭門把在晃動,彷彿外面有人在轉動門把,意圖進來。
「是誰?」我大聲喝斥。
過了好半晌,沒人回應,接著我聽見外面躡手躡腳的步伐慢慢走下樓。
天呀!是誰?是小偷嗎?
我抱著涼被發抖,平時在家,我就寢時一向沒有鎖門的習慣,好險今天剛好門是鎖上的,
不然對方直接闖進來,我不是完蛋了嗎?
我不敢去外面看情況,我拿起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報警,可是...萬一是場烏龍呢?
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我還是放下手機,決定先睡一覺,等白天再來看看情況。預防起見
,我挪動衣櫥擋在門口,這樣一來,就算真的有小偷,小偷也闖不進來吧?
我暫時安心地躺回床上,想要繼續睡,卻輾轉反側,怎麼樣都睡不著。
要命的是,我突然想要上廁所!
我催眠自己趕快睡,不要在意,忍到早上,然而越是叫自己不在意,越是沒辦法睡,想上
廁所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快忍不住了。
我坐起來,瞧一下手機,早上四點多,外面開始有些亮光。我仔細聆聽外頭的情形,好一
陣子都沒有動靜,小偷大概走了吧?
我費力地挪開衣櫥,輕輕開門,先開一點點門縫覷向外面。
外面沒人。
我來到二樓上廁所,不巧廁所的門鎖住了,有人在裡面使用嗎?可是燈沒開,應該是不小
心被誰反鎖了?
我改到一樓上廁所,一樓暗暗的,我打開走道的燈,順便看看客廳、廚房的情況,看不出
特別的異狀,大概沒有怎樣吧?
上完廁所,我全身放鬆,準備回房間繼續睡,鼻間嗅到一股酒臭味,冷不防後面有人靠近
「啊──」
我大聲尖叫,那個人抱住我,一口溫熱的酒味噴在我身上,我覺得好噁心。
陳叔叔咧開嘴笑著,笑得猥褻。
「救命──爸...」
他大手摀住我的嘴,我叫不出來,他全身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動彈不得。
我奮力掙扎,眼眶忍不住溼潤流淚,他扒下我的褲子,摸著我的私處,引得我一陣顫慄,
好恐怖...好噁心...
忽然,我感覺到壓在身上的重量變輕,我趁機咬他的手,他一鬆手,我大力掙脫,往他臉
上摑一掌。
接著我開始往外跑,我要去派出所報案,報案...
快跑...趕快跑...
彷彿有個聲音在我耳邊不斷催促,剎時間我發現這一幕好熟悉,我...我是不是在哪兒經
歷過?
曾經消失的往事如潮水一般在腦海中湧現,我想起媽媽,想起媽媽尖叫嘶吼....
對了...和那天很像,和那一天很像的情形...
那天家裡除了我和阿嬤,沒有人在,阿嬤在睡午覺,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寫著ㄅㄆㄇㄈ。拉
門打開,陳叔叔笑咪咪走進來。
「妳在做什麼?寫作業呀?」
「爸爸媽媽咧?出去?喔...阿嬤咧?在睡覺呀...」
陳叔叔靠了過來,一下子靠得我很近。
「妳很乖,叔叔給妳獎品好不好?」
他摟著我,嘴裡的臭氣噴到我臉上,一隻大手伸進我的褲子。我不知道他要幹嘛,我很害
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嬤的房門打開,她剛睡完午覺。
「啊?你來了,來找阿明厚?阿明可能去工廠了。」
「沒什麼,順便來看看,我這兒帶一些東西給你們。這罐美國進口的維骨力,對老人家
骨頭很好唷!」陳叔叔若無其事的與阿嬤寒喧。
「唉唷!這哪好意思?你已經幫我們這麼多忙,不要常常這樣啦!」
阿嬤和陳叔叔閒聊幾句,準備出門找老朋友聊天。
「阿嬤...」
我跑去阿嬤那邊,抱著她哭,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只希望阿嬤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跟陳叔
叔在一起。
「唉唷!妳哭啥啦?這樣不禮貌!」
阿嬤只是不耐煩的推開我,我忍不住哭得更大聲,她氣得打我。
「哭什麼?惦惦!妳再哭,再哭,再哭我打妳!」
「好好好,伯母,不要打囝仔啦!囝仔哭一哭就算了,妳有歹誌去忙沒關係啦!我可以
幫妳顧一下囝仔。」陳叔叔一臉好心地勸阿嬤。
「怎麼能再麻煩你啦...」
陳叔叔說了幾句話打發她走後,把紗門、玻璃拉門都關上。我仍然在哭,陳叔叔笑咪咪的
蹲下來摸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哭,給我牛奶糖,我卻不敢收。
笑咪咪,和藹可親的臉出現一絲變化,他蠻力將我壓倒在地,我一邊哭一邊扭動掙扎,
全是徒勞無功,他拖著我進去廁所施暴。
「你在衝啥?」
回到家的媽媽很快發現我們,她氣得撲上前又打又罵。
「你這禽獸、人渣,你比垃圾還不如!你想做什麼?你走開!你給我走開!」
「惦惦!妳肖查某妳!」
媽媽不敵陳叔叔的力氣,被他打得跌到地上,她衝到廚房一把抄起菜刀,回頭立即往陳
叔叔身上砍。
「沒沒什麼...妳不要激動...」
我已經腿軟,全身發抖站不起來,無助的看著媽媽和陳叔叔對峙。
「妳快走!」媽媽對我說。「妳去叫爸爸...叫警察來,妳快走...」
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後拔腿狂奔,陳叔叔也想往外跑,卻被媽媽嚇阻在門口。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一路跌跌撞撞,差點跑不動,我依然死撐著往派出所方向跑,一不留神,腳下絆到什麼
,頓時天旋地轉,我記得我摔下田邊,刺刺的稻梗刮到我的手、腳、臉,我沒有感覺到痛
楚,因為下一瞬間我已然失去意識。
坐在派出所裡,旁邊的警察一臉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邊哭一邊抽著面紙擦眼淚鼻涕。
稍早之前我渾身狼狽來到派出所,抽抽咽咽告訴他們我差點被強暴,難過的情緒蜂擁而上
,我哭得不能自己,沒辦法說話清晰。
「小姐妳不要哭...慢慢說沒關係。」
他們問我家裡電話,已經幫我聯絡家人。
大約半小時後,爸爸和阿姨一起過來派出所,哭了這麼久,我的心情也平復得差不多了。
「歹勢歹勢!」
爸爸一進來,就先向員警道歉。
「淑真,歹勢啦!昨晚我跟妳陳叔叔都喝多了,他一個人沒辦法回去,我讓他先睡客廳。
他說他有印象,今天早上因為酒醉,不小心對妳做了不好的事,他很歹勢,沒事了,誤會
啦!」
「誤會?」聽到爸爸這樣說,我的情緒又上來了。「什麼誤會?我...我差點被...這叫誤
會?」
「沒有啦!陳叔叔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喝多了神智不清...」
「什麼叫不是故意?喝多了又怎樣?」我尖銳打斷爸爸的話。「難道我今天真的被強暴了
,講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解決了嗎?!」
「妳不要黑白講誣蔑別人。我認識妳陳叔叔這麼多年,他不是那種人...」
「爸!你現在是要相信我,還是要相信他?我...我想起來了,媽媽...媽媽不是自殺,你
知道嗎?媽媽...媽媽可能就是被他害死的!所以他才心虛趕快躲去大陸!」激動情緒讓我
又忍不住哭出來。
「妳閉嘴!」爸爸氣得想摑耳光,及時被阿姨攔下來。
「有話好好說,你冷靜下來,不要動手。」阿姨勸道。
「我...我說的...都...都是真的...」我一邊哭一邊說,看見爸爸不信任,我心裡充滿委
屈。
靈光乍現,恍惚間我似乎想到什麼,又彷彿是誰告訴了我什麼。
「對了...那把兇器...當年媽媽死的時候...那把兇器沒找到...在在...在工廠...在以前
阿財住的狗窩...」
阿財是爸爸以前養來看顧工廠的土狗,幾年前年紀大了得病去世。牠生前最喜歡到處遛達
,沒事亂叼東西像是鞋子、垃圾袋、鐵盒蓋等等帶回自己的狗窩藏。
「妳說什麼?」
「媽媽死掉的時候...你們...你們沒有找到她自殺的兇器...那個...那個在工廠...」
「妳現在講啥阿里不達?」爸爸皺眉。「好啦!有話回去慢慢說,不要再打擾人家。」
「我不要!」我閃過爸爸的碰觸。「你不要碰我!快去找!你們不去,不然我自己去!」
「妳在講啥亂七八糟,麥擱亂了,快回去!」
「我不要!你不要管我!」
我和爸爸吵得正兇,派出所內一名較資深的年長警員出來當和事佬。
「好好好,你們不要吵,張先生,不然這樣啦!我們派人跟你一起去你們家工廠找找看,
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有找到,我們再看怎麼處理,好不好?」
爸爸忍住氣,決定就照員警的建議。
阿姨帶我回家,她告訴我陳叔叔一早起來已經先走,我可以安心。
阿姨煮了地瓜稀飯和小菜當早餐,我卻沒有胃口。
等了約一小時後,派出所那邊電話打來告訴我們,確實在爸爸的工廠附近找到一把生鏽的
菜刀,上頭有黑褐的痕跡,他們會先送去鑑識。
之後,陳叔叔再也沒有來過家裡。
歷經警局那一次大吵,我和爸爸的關係開始變得僵化,彼此冷戰,一句話也不說,倒是我
和阿姨的關係變得親密一些。
如此煎熬忍耐,等候了將近一個月,學校都快開學,這時警局那兒傳來消息,鑑識結果已
經出來,從那把刀上發現其他指紋。他們傳喚我們家和陳叔叔等相關人員到場,經過比對
,證實刀上指紋的確是陳叔叔的,他終於向警方坦承認罪。
而爸爸,當他從陳叔叔口中得知所有事情經過,先是震驚、不敢置信,而後是憤怒、悲痛
,他衝上前欲毆打,被阿姨和其他員警攔阻。
「我當你是兄弟,你這樣對待阮某和女兒,你擱有良心沒?!」爸爸怒吼著。
「我借你錢,幫你家做這麼多事,你們不用報答我嗎?」陳叔叔狡辯回道。
陳叔叔遭檢察官起訴羈押。他和爸爸從小一起長大,是爸爸最信賴,最在乎的朋友。這件
事情過後,好一段時間爸爸顯得很消沉落寞,提不起精神。
下過短暫雷陣雨的午後,陽光照射得路面波光粼粼。車上只有我和爸爸兩人,開往高鐵站
的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
抵達目的地,我們在停車場下車,檢查好有無東西遺漏,我背上背包,爸爸幫我提著一袋
行李進去車站。
進閘門前,我從爸爸手中接過行李。
「小真。」
爸爸率先打破沉默。
「之前在警察局,我...我可能講出一些不好聽的話,妳...妳不要在意,我...我...對不
起。」
難得聽見爸爸道歉,這是第一次。
「算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淡淡說道。
「老實說,我也對不起妳媽媽。」爸爸沉痛說著。「我...以前妳媽媽在家受的委屈,我
都知道,可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即使被人罵被人誤會。我不知道...我不會處理妳媽媽和阿
嬤之間的問題,我裝作沒看見,我甚至一度認為,當人家媳婦,那本來就是妳媽媽應該忍
受的...」
「爸,其實有好幾次我都很慶幸阿嬤已經中風講話不清楚,不然我一點也不想回家還要看
她臉色過日子。」我坦白的說。
「妳...怎麼...」
爸爸只講幾個字,欲言又止,感覺他似乎想責備我,然而責備的話吐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妳阿嬤不壞,她只是...」爸爸想了好一會兒,才下出結論。「比較固執。」
我回頭看一下時間和時刻表。
「時間差不多,我要先上去了。」我提起行李,拿出車票準備進站。
「保重,有空常常回來。」
我笑著朝他揮揮手。
上了月台,陽光刺得眼睛一時睜不開,我走到陰暗處,離高鐵到站還有一點時間,我可以
沉澱一下情緒。
現在回想起來,先前在家裡面真的發生過一些比較怪異,很難理解的事。或許冥冥之中,
媽媽還在家裡默默保佑我們吧?
掏出那張皺摺的圖畫紙,糊掉的蠟筆人物臉上仍然可見笑容。明明家裡還有一個阿嬤,這
幅畫卻只畫出爸媽、我和弟弟四人,我想當初畫畫時候我一定很討厭阿嬤,所以故意不畫
她。
高鐵即將進站,月台邊颳起一道強風,手指一時沒抓牢,圖畫紙被風吹走。
「啊...」我趕緊往前一捉,沒捉住。
又一股強風吹得我忍不住瞇起眼,當風緩緩停止,列車駛近月台漸漸停靠,這時我已經
看不到那張圖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