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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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又道:「剛剛的那老嫗便是煞鬼,鬼怨而煞,內心極度不平的靈體在經
過長久修煉後,就有機會轉為煞鬼。他們能化為實體,並以怨氣製造出所謂的障,
吸取障中生命的精華,不懂道術的凡夫俗子只會慢慢困死在裡頭。」
抵瑤皺眉,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簡單地說,障就是惡鬼的巫術。只有祖靈的法力可以破解。」
「哦──」在漢族男子換了形容後,抵瑤倒是有些理解了,她又向對方複述
了一次:「惡鬼,煞鬼?黑巫術,障?」
「是的。」那姓周的漢族男子瞧抵瑤嬌憨的樣子,不禁笑了一笑,「基金會
──漢族的大祭司──感應到這邊有人在施展不好的黑巫術,有些擔心,於是派
我前來查探,我才會來到妳們的村子。不想正好撞見妳被困在障中,恐妳性命有
礙,便親身遁入障中,出手擊退煞鬼。放心吧,妳外面的族人很安全,有我的夥
伴照料著,不用太憂慮。」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抵瑤望了望周圍,發現自己正站在床仔坑社的正中心,儘管漢族男子剛剛使
了奇怪的巫術引來天雷,但霧氣未散,周遭依舊靜默無聲,就連祖靈鳥也不再啼
叫,她朝四方大喊了幾聲,卻沒聽到族人回應。
那姓周的漢族男子沉思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紙拋向空中,那張黃紙卻詭
異地凝在空中,一動不動,根本沒有墜落;見狀,男子只是露出微笑,繼續說了
抵瑤聽不太懂的話:「嗯?障符沒破,我們還在障內,竟然有煞鬼懂得以障納障
的作法,背後定有高人……女孩,我們先尋個地方休養生息吧。」
抵瑤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對方鎮定的神情,她也像受到鼓勵一般,原先恐
慌的情緒瞬間冷靜下來。只是這時,她領著對方,一時間竟不知該向何方去,只
好朝貓鄰的方向前進,那裡有食物、飲水,還有種種生活必需品。「我們先到貓
鄰去,」抵瑤朝對方道:「那兒什麼都有,空間也寬廣。」
漢族男子點點頭,並無反對之意。「如此甚好。」抵瑤注意到他的長袍隨風
搖動,姿態優美,一舉一動都是如此引人注目。
抵瑤走在前頭,那漢族男子跟在後面。
只不過走到半路時,抵瑤的臉上忽然紅了,她想起成年女性邀請年輕男子到
貓鄰的意義──過去也曾有幾個族中男子站在貓鄰前,一邊跳舞,一邊吹著口簧
琴,對她示愛。想到這裡,她不禁回頭偷偷覷了那漢族男子一眼,只見對方毫無
所覺,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村裡的環境詭異莫名,天是黑的,卻同時有月亮和太陽浮在空中,光芒黯淡,
細絲狀的烏雲繚繞,像是野獸蓄勢待發的手爪,又像是一雙瞪大了的眼睛,定定
地看著人,給她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原本一片青草的地方如今已然乾枯發黑,樹
木也無生命,都是枯枝,抵瑤從未見過這般情景,不寒而慄。又熟悉又陌生、如
此不符常理的景色,就是男子所說的「障」嗎?
「障裡頭……都是長這樣的嗎?這麼奇怪的樣子?」她問出聲的時候,又覺
得自己似乎問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不盡然相同。」周姓男子回得挺快:「障跟煞鬼生前的怨恨有關,因而不
同煞鬼所造出的障有很大的差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與周遭十分不協調;雖然
現在我所剩的靈力不多,必須休息片刻,才能破障而出,但要保妳平安還是沒問
題的。唔……看著駭人是駭人,但只要那老嫗沒有其他舉動,卻不會造成什麼傷
害。女孩,妳可是害怕?」
抵瑤搖搖頭,幸好從小接受許多對付惡鬼的訓練,旁邊又有個可依靠的人,
她倒沒有多害怕,只是從未見過這番景狀,多問了幾句。男子見狀,不由點了點
頭,似是欣賞這女孩沉得住氣的性子,也不多說,繼續跟在她身後徐步緩行。
床仔坑村雖然佔地不小,但兩人腳步快,又走了許久,這點路程也該走到貓
鄰了。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刺耳的窸窣聲響,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挑動著抵
瑤的神經,她一心多用,一面思索近來發生的這些事,一面看見兩旁景色卻依舊
給罩在霧中,蒼茫如雪,大約是被困在障中的關係。從小聽長輩說,山裡精靈鬼
怪多,有些熟悉山路的獵人好手也常不知何故,一入林後便不見蹤影,直到兩三
天後屍體才給發現躺在離村不遠的草堆中,不知是否同樣因著障的緣故?
看來老嫗臨走前,還是跟男子玩了點心思。
「照理說,應該要到了才是,」又走了一陣子,抵瑤才回過頭看他,「再走
下去可能也是一樣。漢人,你有什麼好法子嗎?」
「只是點小花招……」周姓男子探出左手在空中輕輕拂過,原先凝著的空氣
忽然一陣蕩漾,起了一圈圈的藍色水波紋,緊接著消失。
抵瑤環顧四周,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可再走幾步卻已遠遠瞧見貓鄰了,不由
得有些佩服,心想漢人的白巫術當真是好厲害,不知是不是每個漢人巫師的水準
都像他這般高?抵瑤仔細思量,自己見過的漢人也不少了,但那些大多都是些趕
來收購鹿皮、鹿肉的商人,頂多就是路過的跌打醫師,依常理判斷,像周姓男子
這樣的當還是少數。他長得也比那些入贅的漢人「長工」來得好看。
周姓男子注意到她的打量,面帶微笑,反而令她沒來頭地臉上一紅,加快的
腳步越過前方的廣場,踩進貓鄰內。
此地的貓鄰由床仔坑社一眾耆老共同出資蓋成,空間更大、更廣。前頭跟一
般住屋相差無幾,只是少了些個人擺設用的器皿跟獸骨,後頭則吸收了漢人建築
的特點,劃出一塊地盤,以隔間隔出兩間最多僅容3人的議事房和布房,有時也
作為臨時的更衣室用,也常看見有女子跟族裡男性相約此處;由於貓鄰常常舉行
一些歌曲研習、儀式講解等女性青年的活動,抵瑤自然對這毫不陌生,畢竟身為
聖女的她常出席主持這些活動。以規模頗大的那次賽戲來說,她便分當開幕、主
舞者和祭祀等角色。
入了貓鄰後,周姓男子靠著牆壁,在一個小角落的鹿皮墊上坐了下來,閉目
養神,也不多說話,看來真是累得緊了;見狀,她忙起身,跑去議事房和布房找
了點風乾的鹿肉出來,兩人就著水吃將起來。無論是談吐氣質或行為舉動,都讓
抵瑤感覺到周姓男子在漢人中的地位應該頗高,可他言談中時常帶到的「基金會」
不知到底在做些什麼事,聽起來頗似床仔坑社祭司、巫醫,卻又不盡相同。
吃完鹿肉後,身子暖熱起來,加上看不見那些詭異的景象,眼不見為淨,她
自然也放鬆了下來,這一放鬆,卻有些倦了。
抵瑤睏得乏了,眼皮慢慢闔上……
夢裡是慘淡的黑灰色,日月當空,就猶如剛剛一路上的景色一般,她發現自
己正站在無盡的荒野中,一陣風過,灰暗芒草波浪般擺動,毫無生機,陰影漸漸
籠罩延伸過來,抵瑤才瞥見空中有一道巨大的黑暗身影逐漸朝自己逼近,似是一
隻巨鳥。約莫是注意到她了,黑影暗紅色的瞳仁一瞬,射來一道鋒利的寒芒,她
立時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忽然憑空炸了一聲響雷,似遠還近,仔細一聽,才發現是從黑影處傳來的。
「床仔坑社的女孩,我名為gao-chia。」
自稱是「gao-chia」的黑影這般說。
牠的影子完全蓋住了以抵瑤為中心的那片地。
gao-chia?那是……抵瑤先是愣了一下,臉色刷地變得慘白,才想起gao-chia
不正是床仔坑神話中的惡靈嗎?床仔坑村由三個部落鎔鑄而成,自然也有三種不
完全相同版本的神話,但無論哪個版本的故事,都有牠的存在。傳說中,gao-chia
與始祖ai-yan爭鬥了數千年,最後還是ai-yan費盡心思才得以將gao-chia困在聖
樹下,但也同樣付出了生命。
其中一個版本的傳說中,投奔gao-chia的惡鬼問過牠的來歷,gao-chia曾答
道:「我是來自西邊的報喪鳥,前來尋找某項物品。」據稱gao-chia源自彼岸的
中國,活得比ai-yan還久上數千年,又精通許多不可思議的黑暗巫術,在牠勢力
最大的時候,打得ai-yan只能守著小小的一畝之地,拿牠一點辦法也無;要不是
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恐怕也無法反敗為勝。
「呵呵,乖乖付出妳的性命吧。」gao-chia眼神銳利,聲音陰柔:「這也是
妳們欠墓埔坑社的債。」
給牠這麼一瞪,抵瑤瞬間感覺四肢無力,動彈不得。
聽得對方口吐「墓埔坑社」四字,抵瑤一瞬間覺著寒浸浸的,莫非墓埔坑社
背後仰仗的就是gao-chia?這怎可能?牠明明也曾是墓埔坑社的敵人,在墓埔坑
社的口述詩歌中,還充滿許多對牠的恐懼……不過,gao-chia本就擅長蠱惑、操
弄情緒,墓埔坑社對牠又敬又畏而投入其麾下,也是不無可能的事情。
「再見了。」
不給抵瑤半分思考的時間,gao-chia眼睛瞇成半月狀,輕輕地抬起腳爪,那
動作優雅得可怕。在日月共芒的映射下,爪尖閃過一抹令人顫慄的銀色寒光,雖
無風霜,仍刺得人冷透肌骨。
腳爪往下一劃──
聽得破空聲傳來,抵瑤心底充滿絕望。
突然,眼前出現螢藍色的圓弧,電擊聲起,傳出一陣隱隱焦味,只見gao-chia
的腳爪被那圓弧給彈了回去。抵瑤仍驚駭未定,在她瞪大的瞳孔中,緩緩映出了
周姓男子的身影。
「gao-chia……原來是音轉嗎?」周姓男子一直以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
樣,如今表情卻如臨大敵,凝重無比:「『有神九首,人面鳥身』,我不認為區區
一個煞鬼能辦到這些事,早就覺著那煞鬼背後有高人指點,卻沒想到會在此遇見
『鬼車』。尊駕有什麼目的,為何非得為難床仔坑社的人?」
(張玉驚呼出聲,彷彿被澆了一頭冷水,面無血色,氣得罵道:「媽的,開
什麼鬼玩笑,竟然是鬼車!那可是傳說級的老怪物!」
她對《山海經.大荒北經》再熟不過,基金會收錄的一幅《白澤精怪圖》中
也有鬼車的敘述,說是「蒼鸆九首」,那面泛黃殘破的古圖上色彩模糊,只能勉
強辨認出是隻九首的黑色巨鳥,據說已絕跡多時,誰遇上只能說是誰倒楣。她實
在不覺得周家的這男子能夠處理對方。)
鬼車嘻嘻一笑,冷冷盯著抵瑤二人。
「彼此彼此,『周公居東,惡聞此鳥,命庭氏射之』,果然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小村子竟能見到個周本家的人物,早知你藏在那邊哩。仙卿弟弟,你還想跟我
玩什麼心思,你也是為了石棺片而來吧?多年前不是早已簽下石棺之盟了嗎?難
道基金會想反口?」
「路見不平……」周姓男子苦笑了下,「被罰月俸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