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妳的手好冷阿。」
「娘，妳的衣服好紅好漂亮阿…」
接近隆冬時節，大雪連續下了幾天幾夜，把整座城都蓋上了一片淨白，城裡每戶人家
的屋瓦，磚牆，以及路邊已脫光了葉子的樹幹，全都累著厚厚的雪。
這麼冷的天，若刮起大風，風呼嘯嘯的吹，像利刃劃過，那刺骨的寒意不是幾件棉襖
足以抵擋，因此一到傍晚，連唯一看上去溫暖的陽光都消逝了後，街道上幾乎就沒有半個
行人，冷冷清清的，一片死寂。
搬到這個地方剛滿一個月，我以為這裡的冬天都是這樣的。直到我從市場賣豆腐的大
嬸口中聽到了個駭人的故事。
大嬸在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臉上表情又驚又恐，講了幾句開頭又一直嚷著不敢再說
，但卻始終沒真正打住。她一邊熟練的舀著豆腐，一邊對我嚼舌根。
「姑娘阿，妳是外地人吧？以前沒見過妳，妳知道嗎？最近城裡出了件怪事，有好幾
個孩子晚上出了門，回家後就開始唸著一些誰都聽不懂的話，像是被什麼壞東西沾到似的
…而且阿，等孩子不說話後，父母過去一看，全都斷了氣，這個星期就過去了三個…三個
阿！」
她在「三個」這數字上加重了語氣。
「我看妳年紀輕輕，應該還沒有孩子吧！有的話小心點，也不知道這城招了什麼霉運
，從沒見過冬天雪下成這樣的，叫我們這些出來擺攤子的怎麼過生活…」
「謝謝。」接過豆腐，豆腐包在油紙裡，沉甸甸的。「我剛搬到這裡不久，在東街那
邊開了間小布坊，有空過來坐坐。」
「啊呀，布坊阿…那哪是我們這些粗人去的地方…」
回到家後，我把豆腐放到後面廚房，接著燒水，煮茶，小心的捧到大廳，感受著熱茶
帶來的溫度，一個人坐在大廳中央的圓桌子前發呆。看來今天又不會有客人了，事實上，
這間布坊開張到現在，還沒有來過半個客人。
我叫蒼蒼，我開了一間沒有生意的布坊。
不過這也難怪，所謂的布坊不過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子改建，大廳充當門市，幾匹布料
放在一旁的櫃子上，也沒招牌也沒裝潢的，任誰經過都不會興起要進來的念頭。
唉。當初幹什麼要選擇開布坊呢？自找麻煩。
唉，當初幹什麼要選擇這個城呢？麻煩中的麻煩。
話說回來，無論做什麼都不適合我吧！有誰見過妖怪開店的？沒錯，我叫蒼蒼，我是妖，
一隻化回原型透亮透亮的蜘蛛精。據一個老朋友說，我好運到了極點，靠著個半仙半妖的
母親，有靈識後就自動長為人形，不用多修煉就比其他妖怪高了幾層修為，然而，自小把
我拉拔大的青石婆婆卻告訴我，這些修為都是我的業障，如果可以，最好別把自己當做妖
，也別隨意使用法術，為了這個，她還讓我母親織了個金色的軟絲戒環，像朵花似的，緊
緊套在右手無名指上，只要戴上戒指，我便用不了太多的法術。除了這個，這戒指還有個
功用，其他的妖妖鬼鬼就算碰見我，除非我願意，否則都會以為我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
妖就是妖，幹嘛假裝普通人？對此我向青石婆婆抱怨過幾次，她說這是為了保護我，
青石婆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嚴肅，她不斷的叮嚀我，能夠當個人就當個人，離開妖
怪的世界越遠越好。
越遠越好。以前我覺得，我就在妖怪的世界待的好好的，也沒想要走，所謂的越遠越
好實在是叮嚀的不知所謂。 我的故鄉有個很美的名字，從出生到一個月前，我都住在那裡
，它叫「長憶城」，一個建立於桃花之上，終年瀰漫著桃花香，被霧氣掩的朦朦朧朧的地
方。
沒料到，青石婆婆徹底的實踐了她的希望，就在我父母過世的那天早上，她拿了袋銀
子要我離開故鄉。幾乎是半逼半趕的要我走。
為什麼呢？不知道。有些事情她並沒有解釋的很完全，不過她不願意說，我也沒有其
他對象可問。
茶很快就要涼了，我趁著還有一些溫度時，把最後一口喝光，又捧著茶壺要往廚房重
新添熱水。
在右腳要踏進廚房前，忽然門外傳來了細微的交談聲，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時間外頭
不應該還有人才是，我傾耳想聽，但聲音隔著門，又有風聲擾亂，實在聽不清楚。
好像是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
或許是被賣豆腐的大嬸說的那個故事影響，好奇心起的大，我放下茶壺，走到門口，
輕輕把門上的小窗子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女人牽了個孩子，站在我家前的屋簷躲雪。
她似乎察覺了我開窗的動作，回過頭，那臉很面善，我想了想，原來是市場上賣醬菜
的少婦，她的醬菜味道很好，甜鹹適中，我買過不少次，少婦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客氣
又不失親切的微笑。
「蒼蒼姑娘，不好意思，打擾到妳休息了。」少婦主動開口。
因是認識的人，外頭風雪大，怕冷著，打開門，趕緊招呼他們進來。
「天氣如此不好，怎麼不早點回家？」
「我相公得了風寒，高燒不退，攤子收了後去藥舖替他抓藥，沒想到藥舖的老闆出門
了，等到剛剛才回來，走著走著，雪下的太大，想說先在妳家門口等等，待風雪小點再走
。」
「那怎麼不進來坐呢？」我問。
「不好意思打擾…這麼晚了。」少婦答道。她扯扯一直站在身旁的孩子，約莫四五歲
大的孩子。「叫姐姐，乖。」
小男孩或許是累了，怯生生的喊了句。「姊姊。」回頭又縮在母親身後。
「真乖。」軟軟的童音讓我笑了起來，「餓了嗎？冷吧！姊姊去幫你找找有沒有糕餅
，我記得廚房還有桂花糕，等我一下。」
「不用麻煩…」少婦連忙阻止。
「沒什麼的。」
一盤桂花糕，一壺熱茶，短短幾分鐘罷了，可從廚房出來時，我卻楞住說不出話。
男孩趴在桌上睡去，少婦坐在旁邊，哼著小曲，溫柔的撫摸著她兒子的頭髮，十分動
人的畫面，但…另一邊，竟憑空出現了一隻手，長而蒼白的手指，也同樣在摸著男孩的頭
，以極為緩慢的速度，一吋一吋…一吋一吋…
「茶…」喉嚨乾澀，好不容易才擠出個字。
「真是太不好意思，我們等會立刻就走。」少婦的回答沒有異狀，似乎完全沒有看到
那隻正在她兒子身上的手。
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跟著陪笑，然後坐在對面，盯著那隻詭異的手瞧。慢慢的，手
的顏色開始發青，指尖處伸出指甲，尖尖的，比手指還長的指甲，每片指甲都染上鮮紅色
的蔻丹，更顯怵目驚心。
我吸了口氣，閉上眼。
「蒼蒼姑娘，妳累了嗎？要不我們現在回去，不多打擾了。」
「不…」
睜開眼，一個紅衣女子跳進視線裡，一頭長髮散亂的披在她臉頰兩側，五官是美麗的
，但一雙眼睛大的嚇人，如兩個空空的窟，直直向我望來。
紅衣女子見我沒有反應，嘴角微微牽動。露出比哭還可怕的微笑。
這時，睡著的孩子忽然發了夢話。
「娘，妳的手好冷阿…」
少婦以為兒子在對她說話，趕緊搓搓手，又把身體往兒子靠攏了些。
「娘，妳的衣服好紅好漂亮阿…」
「娘，妳的手好冷，妳的衣服好紅好漂亮…」
重複著這幾句話，全跟故事裡的對白一模一樣，我心中暗叫不好，少婦也同樣一震，
抬頭，大驚失色。
「怎麼…難道那事傳的是真的？」她慌亂了起來，把兒子抱入懷裡，可是她沒有見到
那個紅衣女子整個身體已經貼在她兒子身上，一點一點的白色雪花從她的髮間湧出，落在
孩子的鼻上，顯然是在吸取他的生氣。
「我還以為是城裡那些人在編故事呢…我的兒子阿…」
「…」
儘管青石婆婆要我當個普通人，不過我想若我是個普通人，良心應該是少不了的，怎
能見死不救，雖然法術被壓著，在少婦面前也不可有太多動作，但畢竟我還是個妖，是個
好運的妖，這種怨鬼還不夠放在眼裡。
咬咬牙，下意識的摸了戒指兩下，「別瞎猜了，孩子不過是冷了，恐怕白天聽到了什
麼，現在做惡夢呢，有些事情還是別讓小孩子聽見的好…」
在少婦滿臉猶疑的時候，我到了旁邊擺著布料的櫃中，挑出了一塊淺綠的素色布料，
二話不說的往孩子身上蓋去，並快速的於布料下打了個結印。說時遲那時快，女子的身體
一接觸到綠布，立刻像被火炙燙一般，燒出了一排黑印，她狠狠的逼近我，我鎮定的當做
沒事人，加重了幾下力道，拍在男孩的背上，每拍一下，女人的臉就猙獰一番，並發出我
才聽的到的悽厲慘叫。
拍到第七下的時候，女子已消退成一道薄薄的霧氣。
「該醒來了。」我晃了晃男孩。
打開窗，讓冷冽的空氣灌入把霧氣帶走，即便那霧原本也只有我看得見。
待霧氣完全消散，男孩悠悠醒轉，睡眼惺忪。
「兒子阿，你醒了，你醒了。」少婦這時才鬆了口氣，急急忙忙的對著兒子看上看下
，詢問是否哪裡不舒服。
「我就說不過是小孩子睡著了，不用擔心。」
「謝謝，謝謝。」
「有什麼好謝的，我什麼忙也沒幫上。」我笑著擰了男孩的小臉一把。「這麼可愛的
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無災無禍。」
又坐了一會，確定男孩沒事後，少婦見雪也小了，便謝過我，說也該回家了，臨走前
，我把剛才蓋在男孩身上的布仔細的綁在他身上，當做披風。
「孩子怕冷，這布讓孩子做件新衣服。」
「不行阿。我…這要用買的…」少婦的手頭應是拮据，小攤販的日子難過，可不收不
好意思，想不白收又付不出銀子，因此進退兩難的發愁。
一切看在眼裡，我擺擺手：「沒關係，反正我的布坊也沒生意，布放的太久招蟲子，
就當是有緣，別放在心上。」
「這…」
「有空幫我宣傳宣傳生意就好了。」
其實是怕那女鬼只是暫時被趕走，母子倆在回家的路上又遭遇危險，這些布再怎麼說
也是我親「手」織出來的，上頭帶著的保護夠讓他們安全了。
送完客站在門口，我欣賞著雪落的姿態，心念使然，往剛才煙霧消散的方向看去，抬
頭仰望漆黑的星空，一輪明月掛的正亮。
披起外衣禦寒，摸摸戒指，我走進那銀白色的世界裡。
隔天，下的沒日沒夜的大雪終於停了，路上的人多了不少，整條街道出現了我來此一
個月從未見過的熱鬧氣氛。
拎著竹籃，我一身黃棉壓月白印的裙子，搭上白色小襖，悠晃到市場買菜。才走到市
場編，遠遠的，一個男孩跑過來，親熱的喊著姐姐，我擰著他稚氣的臉龐，說：「真乖，
姊姊帶你買糕去。」
「娘會罵呢。」男孩衝著我做了個淘氣的鬼臉。
孩子天真的樣子就是可愛。
「剛好我要找你娘買醬菜，一起過去吧。」
「好阿。」男孩主動伸出手，把軟綿綿的手掌交到我手裡，我沒來由的鼻頭酸了，想
起家鄉的一個老朋友。
不知道昨晚，他看見那輪月亮了嗎？
牽著男孩，經過豆腐攤邊上，那兒圍著一群人，賣豆腐的大嬸在人群中說的口沫橫飛
，音量之大，幾尺外也聽的一清二楚。
「不得了，你們知道嗎？今天早上城外的林子雪融了後，一個女人躺在那，穿的一身
紅衣，不知道死了幾天，嚇壞了路人…」
「聽說阿，她是隔壁城裡有名酒家的紅牌小姐，可憐阿，遇人不淑，謀財害命…還兩
條命呢…對的對的，肚子裡還帶一個…」
「說也奇怪，說兇手自動跑去跪在官府前…」
男孩扯了扯我的袖子「蒼蒼姊姊，他們在說什麼阿？」
「沒事，只是說惡有惡報，時候未到，小孩子別問這麼多…」
隆冬終於過去了。
＊
作者碎碎念：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客棧奇談，這篇算是接續的姊妹文，一直好想趕快寫
但是找不到好開頭，剛好我現在在一個三月都還在下雪的地方
於是就用雪當開頭了 ︿︿
希望大家春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