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不，也許應該說，是從一個有親身經歷趕屍場景的當事人口中
，說出來的故事。
故事說的，當然就是湘西趕屍這個玄奇的古老傳說了。
湘，是中國大陸湖南省的簡稱，湘西，指的是在這個省份的西方。湘西趕屍，是一個流傳
很廣，綿延時代也很長的鄉野傳說，可以說，我們現在熟知的僵屍故事模式，很多都是從
湘西趕屍的故事中衍生而出的。
在古老的傳說中，說湘西很早就有趕屍這種行業，原因是因為湖南省西邊的地域多山，地
形崎嶇不平，如果有外地人在這一帶過世了，屍體搬運很不容易，於是就衍生出了趕屍這
門行業。
傳說中湘西趕屍的情景，大家應該都在一眉道長、暫時停止呼吸的電影場景裡看過了：月
黑風高的詭異夜晚，一串淒涼的銅鈴聲由遠而近，走過來的是一行人，行蹤詭異，動作僵
硬。
前頭帶路的是個道士打扮的人，在他的手上握著一把銅鈴，還不時地在夜空中撒著紙錢。
隨著他搖鈴的聲音，一行人像是約定好的一樣，以僵直的腳步跳著前進……
這大概就是一般人對於趕屍傳說的印象了。湘西趕屍是一個充滿迷人格調的鄉野傳奇，因
它獨特又明顯的場景，千百年來有許多人用它為藍本，編寫出了無數的傳說故事，當年香
港電影流行過好一陣子的僵屍片風潮，也在某些程度上受到了啟發。
但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對於世事的理解開始透明，受過科學教育的人們逐漸發現這個趕
屍的傳說裡，有著許多不可解，但卻破綻百出的細節。因此許多破解湘西趕屍的說法，或
者更進一步說，「自認為」破解趕屍的說法也很流行，每個時代都有。
有的人說，湘西趕屍只是一種誤傳，真正在動的人，不是屍體，而是揹著屍體的民伕，因
為負重的緣故，走起路來和旁人不同，所以才被路過的人錯覺地以為是屍體在那裡以奇怪
的動作前進。
有的人更是信誓旦旦地舉出來例子，說湘西趕屍其實是國共戰爭期間欺敵的方式。當時共
軍在一開始被國民軍打到無處可逃，於是就有人扮成趕屍的隊伍在深夜行軍，以躲過追兵
的搜查。
而在屍族漫談的前篇推文中，也有朋友提供了連結，仔細分析了許多趕屍的可能，在裡面
有一種可能性之中，還附了非常可愛的趕屍圖解，說大家熟知的趕屍隊伍，其實是把屍體
挖空內臟後，用兩根長竹竿串起，像是人偶戲一樣地排成一行前進……
我們必須說，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因為蒼茫大地，千百年的歲月時光中，什麼事都可
能發生，但是對於這些事件，我們必需有一個清楚的邏輯，那就是一個傳說會流傳很麼久
的時間，一定有它存在的條件，你想得到的破綻和不合理之處，有什麼理由別人想不到呢
？在千百年的歲月中，要說所有傳頌某件不可思議傳說的人都是笨蛋，可能性是很低的。
而另一個很重要的邏輯是，參考樣本數不多的「破解」案例，有時候並不能推翻它破解的
不可思議現象。就好像每個時代都有人抓得到不肖風水師騙財欺瞞的案例，但這些負面案
件卻不等同於你可以據此將整個風水系統的理論推翻。
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些西方醫學人士出來推翻中醫的荒謬。但是隨便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卻從來沒有人可以解釋，比方說，中藥裡的「牡犡」是牡犡殼研磨而成的粉，這種粉拿去
化驗永遠只有一個結果：碳酸鈣，和水泥的成份一模一樣。但牡犡的療效是「安神、打散
瘀結、斂汗」的作用，如果你拿水泥粉來用，卻完全無法出現這樣的療效。
對於湘西趕屍的認知，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轉折。先是以「想當然耳」的方式自己先下定
論，但後來卻被真正懂的人彷彿當眾呼一巴掌似的修理一頓(仔細想想，我在觀落陰那一
次的經驗，不就是這種模式的最好寫照嗎？)
這件事，發生在我高中的時候。
早在高中時代，我和幾個同學就已經對玄奇事件很有興趣。在我鹿谷老家的閣樓上，有著
長輩年輕時蒐集的一些五花八門的奇怪小書，裡面的內容包羅萬象，連現在很有名的蓮生
活佛還叫做盧勝彥時，也留著長髮時期的書也有。記得那時候每次回鹿谷老家最大的樂趣
，就是窩在閣樓上看那些奇怪的小書，裡面講的包括外星人、四度空間、時光旅行、靈異
鬼怪事件、妖怪傳說等故事，精彩得不得了。有時候讀得入神，猛一抬頭，總覺得整個世
界看出去的顏色、光度已經完全不同，好像四度空間會隨時出現，或是外星人妖怪鬼魂什
麼的會一眨眼就現身在你的眼前。
那時候，除了這些小書之外，我個幾個也開始努力嗑倪匡大師的科幻小說，看完了還會旁
若無人地大聲討論，現在想起來，那也是一種小鬼頭引人注目的方式，彷彿覺得這樣大聲
聊一般人並不太懂的東西，就襯托出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
有一次，我們就在同學彭呆的家裡聊這類的事，聊得開了，就開始高談闊論「湘西趕屍」
的故事。
那時候，老家閣樓上就有一本書是在談趕屍這種事的，但記得那本書是以批判的角度來談
所有偽科學的案例，只要是和玄奇事件有關的，不管是鬼怪、幽靈、超能力、神明，那本
書的作者都能舉出一堆例子駁斥，口氣大概就和日後卡爾薩根老頭那本「魔鬼盤據的世界
」差不多，但當然規模沒有薩根那麼大，只是小品類的書。
而前面列舉的那些諸如「揹屍體說」、「國共戰爭偽裝說」的理論，就是從這本書上看到
的。
十幾歲的小毛頭在行為上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記憶力很好，理解力不行，智慧和圓融度是
零。記得那時候我們聊到了趕屍，也聊到大家前陣子都看過的，倪匡大師的「屍變」，我
就興高采烈地一一列舉趕屍的不合理處，也把那本小書裡的例子一個個列舉出來，總之最
後的結論就是，「趕屍這種事，無非就是沒有腦袋的笨蛋鄉下人受騙後編出來的故事。」
而那時候，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是，同學彭呆的爸爸，一位在我們認知中的「外省老芋」的
長輩，不曉得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坐在我後面不遠處，很專心地聽著我在那裡口沫橫飛。
和一般的老芋爸爸一樣，彭爸爸的年紀較大，當時大概也有五六十歲了，在國中當物理老
師，所以我們到彭呆家時都很恭敬地叫他一聲彭老師。從前我們在彭呆家裡瞎聊的時候，
彭老師很少理我們，人看起來很嚴肅，而高中生遇到同學的老爸，當然不會有主動的什麼
話題，能避多遠就多遠。
那一次，彭老師一反常態地坐在一旁聽我們瞎掰聊天，我又吹了一會牛後，沒有發現大家
都靜了下來，還是同學跟我使了個眼色，一轉頭才發現他，一時間有點發楞，不曉得該怎
樣反應。
好在，彭老師很和氣地和我們聊了幾句，也沒有責怪的意見，聊著聊著，就把話題回到了
趕屍上頭。
「你們對趕屍都很有興趣嗎？」記得，當時彭老師是這樣問我們的。
幾個小鬼頭面面相覷，點點頭。
「你們覺得那是真的嗎？」接著，彭老師又問了這樣的問題，他看了我幾眼，又對我說。
「這位同學好像是不相信的？」
我抓了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也不曉得說什麼，要說我真的不相信有趕屍這回事，也不
盡然，我之所以把反駁的意見說得那麼活靈活現，其實大部份還是從那本小書上看來的。
後來，還是同學彭呆把我從這樣尷尬的情境中解救出來，因為是自己的老爸，所以他輕鬆
地問了一句。「所以爸爸您相信嗎？」
於是，就這樣，在大家完全沒有預期的情形下，彭老師便在那個奇妙的午後跟我們說了個
奇異的故事。
是的，彭老師不但相信有趕屍這種事，而且他還曾經在童年的時候看過。更精確地來說，
彭老師是湖南人，家鄉就是湘西。
最重要的是，彭老師不僅相信、見過趕屍，他們老家的上輩，還曾經當過趕屍人！
我的同學彭呆聽見老爸這樣說，簡直嚇呆了。可以推測彭老師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件事，
他跟我們一樣也是第一次聽見，也因為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對他有著某種奇異的
敬意，因為你大概很少會遇到有同學家裡居然有著跟一眉道長這種人物類似的血統。
彭老師告訴我們，說他們家世居湘西，祖先本來就是以趕屍為業的，但是到了他父親一輩
就因為受了現代教育，不再從事趕屍的行業。換句話說，一直到彭老師的爺爺那一輩，他
們家的人仍然知道趕屍的訣竅，但是因為彭老師的父親不願繼承家裡世傳的行業，加上那
時候民智漸開，趕屍的行業也逐漸凋零，所以這種技術在彭老師的爺爺那一輩便已經失傳
。
但是彭老師記得，他大概五六歲的時候，還曾經看過爺爺趕屍的場景。
月黑風高的深夜，天氣晴朗，因為趕屍的時候絕對不能夠打雷，下雨的話勉強可以，但是
只要出現了打雷就絕對不行。
趕屍的人並不是站在隊伍的前方，而是站在後面，手上的確拿著銅鈴，隨著鈴聲，被趕的
屍體就會隨著鈴聲的律動一蹬一蹬的前進。
彭老師說，傳說中那些被趕的屍體動作，大致上是正確的，那些移動的屍體動作僵硬，回
想起來，似乎靠的是腳踝蹬的力量前進，一跳一跳，膝蓋不彎曲，也不曉為什麼，就是會
一行「人」很有規律地往前走，也不會脫隊。
在湘西一帶，對於這種趕屍的隊伍是習以為常的，彭老師說，在那裡的客棧都備有專門讓
趕屍隊伍歇息的空間，有經驗的趕屍人總在白天休息，到了夜晚才開始趕路。
不過，自從民國三十八年來臺灣之後，彭老師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湖南老家，也不知道那裡
是不是還有人知道趕屍的訣竅了。他們家的趕屍家業在爺爺那一輩就已經失傳，因為彭老
師的父親拒絕接下這門技藝，所以他的爺爺也遵照祖訓不把秘法傳給他，也不曉得有沒有
傳給別人，總之就是沒有傳給自己的後人了。
逃難來臺灣之前，在彭老師的老家裡，還留著爺爺的那些趕屍器具，彭老師小時候還常常
去翻翻那些東西，但是可能因為沒有施法的關係，印象中就是一些平凡無奇的符紙、道士
衣服、銅鈴、紅繩、木劍什麼的，靜靜地擺在陰暗的地方，也不曉得當初是怎樣靠這些東
西驅使那麼多屍體走那麼長的路途。
日後的歲月裡，彭老師一直在思考研究趕屍這種奇異現象的謎底。他自己是學理工的，後
來又教物理，因此當然就從科學的角度來探討。
那麼，彭老師的研究有結論嗎？雖然他謙稱自己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什麼資源可以做研究
，但是其實他是有個結論的，縱使沒能出現很確切的證據印證，但相信是以科學研究趕屍
現象的結論中，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彭老師研究出來的結論，發現這一切，可能都和「靜電」有關。
彭老師告訴我們，他認為他家族裡的趕屍現象，和民俗傳說中的「屍變」可能有關聯。這
一點，我們在僵屍篇裡也提到過。
在民俗中的「屍變」，有著一些禁忌，比方說屍體不能讓貓跳過(有的傳說中還指定絕對
不能讓黑貓跳過)，在雷雨夜裡也特別容易發生屍變，這一切，彷彿都和電能有點關係。
在湘西趕屍的禁忌中，也明令禁止趕屍的隊伍在打雷的時候趕路，也許就是和打雷時整個
空間的電能紊亂，容易失控有關。
我們在小學時的自然實驗中經常做的一種實驗，就是把解剖過已經死掉的青蛙腿用電流刺
激，青蛙腿仍會像活著一樣的抽動。彭老師認為，他的家族流傳數代的趕屍法，可能就是
掌握了某種控制人體肌肉的微弱電流，讓死去的人體在某個程度下，仍然可以發揮部份的
肢體功能，用這樣的殘存肢體功能，讓死屍能夠運動部份肢體，達成運送祂們回到老家的
目的，等於是讓死屍自己分攤了搬運的艱難工作，這樣的意思。
趕屍的時候，死屍們那種不自然的，僵硬的動作，雖然讓人覺得非常詫異恐怖，但彭老師
說，如果你親眼看到那些趕屍隊伍中死屍的動作，會發現祂們的動作和電流刺激下的青蛙
腿動作很是類似。
所以，所謂的「湘西趕屍」，很可能就是古老技藝中，一種利用微弱電流刺激，可以讓死
去的肌肉組織再活動的不傳之術。但這門技藝和我們熟知的電學理論卻又不是系出同門，
因為早在西方電學理論出現前，湘西的人就已經會趕屍了，趕屍人的電流來源，肯定不是
從電瓶或電池而來的。
高中時代，因為聊過這些古怪的經歷，我在後來還和彭老師聊過幾次，聽他更清晰地描述
了他對趕屍的看法，不過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去過他家了，後來聽說彭老師一家移民去
了美國，我在美國唸書時還曾經試著想要和同學彭呆聯絡，但是卻一直沒有聯繫上。
彭老師的「趕屍就是靜電」理論，一直是我和別人聊到僵屍題材時，一個很好的話題，只
要是聽到的人都會驚訝於這個理論的創意和合理性。後來我還把這個理論寫入我的倒霉神
探系列小說「永生傳奇」裡。因為寫小說，我和倪匡大師有了互動的機會，他也告訴過我
，對我在小說中有兩個理論很有感覺。一個是風水高人紀老師的「風水倒推論」，另一個
就是這個「趕屍就是靜電作用」論。
所以，這個理論是屬於彭老師的，我只是搖著他的大旗在那裡吆喝的小鬼頭。
蘇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