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
他剛送走一對來求子的夫婦,荷包賺得不少。想起陽台上的空心菜該收成了,戴上斗笠和
手套、袖套,抓起剪刀準備收割。
除了空心菜,他的陽台還種了小白菜、莧菜、芥藍。他仔細檢查每株盆栽,其實小白菜和
莧菜也能採收了。
芥藍菜是上星期才栽下的,他發現上頭已經出現蟲蟲危機,決定等一下就來挑除蟲害。
叮咚!叮咚!
有客人來訪,他暫時停住手邊工作,回到屋子。
「張先生,好久不見,請進。」
自從上回過後,張先生將近一年沒來找他了。這次來找他,該不會又有麻煩事吧?
不過他仔細瞧瞧張先生,神態清明,氣色紅潤,渾身隱約散發一股喜氣,看來好事不遠了
「師傅,真的非常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了。」
「哪裡。你最近感情順暢,不錯吧?」
張先生靦腆笑了笑。
「不錯啊!就...我們處得很好。因為年紀也大了,想說要早點定下來。」
他從隨身的肩背包裡拿出一袋不薄的紅包。
「這是一點心意。」
「啊!不用啦!這個不用...」
「只是一點心意,不算什麼,請你收下。」
「就說不用...」
虛偽的推託了幾下,他這才將紅包收下來。
「不好意思,貪財貪財!」
「不會啦!我也不好意思,還是有一點小事想請師傅幫忙。因為我女朋友年紀比較大,我
爸那邊是沒問題,但是我媽可能會有些意見。我媽信任你,她很聽你的話,到時候再拜託
你幫忙多說點好話。」
然後,張先生開始說起他這一年來的感情經過。
她是他們公司裡另一個部門的主管,年近40單身未婚,個性嚴謹、公私分明,所以與下屬
不太親近,有些嘴巴壞的人私下戲稱她老姑婆。
因為不同部門,他和她不熟識,頂多部門會議打個照面。直到公司計畫下個年度新產品
上市,有個行銷專案需要跨部門合作,他們這才開始彼此接觸,有了互相了解的機會。
接下來足足一小時,張先生講著他們如何熟識,從一開始專案合作,理念不合經常爭執,
到互相妥協、磨合,漸漸地,他發現看似嚴肅的她其實心地柔軟,體貼細膩。
後來他們幾位幹部一起出差到歐洲參加商展,可能因為時差,那一晚他和她多喝了幾杯,
兩人都很放鬆,互相聊彼此、聊心事,互相越看越順眼,互相...
「等等,打斷一下。你女朋友...前女友,在補習班上班的那個,你們後來怎麼了?我拿
給你的『真實之眼』,用起來結果是?」
乍聽見張先生交了新女友,他有些吃驚,但他比較在意真實之眼的試用情形。
「噢!我和她沒聯絡了,不知道她的狀況。」張先生聳肩,顯然對於前女友已毫無留戀。
「去年你送給我那瓶眼藥水以後,我曾經拜託她朋友幫我轉交...」
☆ ☆ ☆
下班回到家,他一身疲累,母親煮了飯菜,溫婉叮嚀他吃飯,他搖頭,因為他吃不下。
自從兒子失戀後,成天委靡不振,張母看了心疼,卻莫可奈何。
當初兒子和女友交往,她不反對,亦不贊成,因為她認為女孩實在太年輕了。
「這禮拜天中午你有空嗎?陳媽媽約我們一起吃飯,她女兒最近從美國留學回來,想說
要幫她接風慶祝一下。」
他搖頭。「我要輪班。」
「那下次什麼時候...」
「改天。」他淡淡回一句,上樓回到房間,關起門,連同母親的關心一起擋在門外。
他焦躁的滑動手機螢幕,臉書、LINE來回反覆看了好幾遍,他看不見女友的帳號了,
但女友的一位好友似乎沒將他封鎖,因此當他看見她上線,迫不急待傳訊息給她。
等了許久,他才等到一則充滿警戒的回覆:
「你想幹嘛?」
「沒有,我只想問詩穎最近過得好嗎?」
又等了許久,他才收到回覆:
「她跟她男朋友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以前聽她說常常要應付學生跟家長,還要編輯教材、做報告、做報表很累,上班很辛苦
。」
傳完一則訊息,他接著打下一則:
「我這邊有一瓶從日本買的眼藥水,可以滋潤眼睛跟消除疲勞,我想請妳有空幫我轉送給
她。」
傳過去後,等了一段時間,他又收到對方充滿警戒的回覆:
「你到底想幹嘛?」
「我只是想請妳幫我送東西。」
「你不要送了,她不會收,我也不想幫你這種人送!」
這種人?他又是哪種人了?
他不服氣回覆,順便罵了那位白人先生。他告訴她,他調查過那個白人背景,他在台灣有
詐欺和性騷擾的前科。
等了一會兒,他收到回覆:
「那又怎樣?誰沒有過去?」
「而且那是因為以前那些女生自己愛倒貼,後來又不爽,才會亂告。」
他不悅傳著訊息:
「妳以為到台灣來的外國人有多少好人?多少壞人?像他這種人,我以前在美國也見過
,我是擔心妳們被騙了!」
「台灣男人很奇怪!你們一天到晚見不得別人好,都不懂自我反省!」
接著,女友的好姊妹義正嚴辭地數落了他們男人的不是,對比Allen(那位白人的名字)的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台灣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吵到最後,女友的好姊妹乾脆封鎖他,他一面生氣,一面忍不住懊惱,現在沒人幫他送東
西,他要怎麼做才能把藥水送到女友那邊?
他得另外想想辦法!
然而,他始終想不出辦法,緊接下來忙碌的工作更讓他沒時間煩惱這件事。
公司新機試驗,當中某個重要的驅動程式突然出現Bug,他們整個部門的工程師幾乎不眠
不休,加班了好幾天,只為了趕在新機生產前處理好這Bug。
他盯著電腦螢幕上一串又一串程式碼,突地眼睛一刺,他閉起眼,揉捏著眉心。
「還好嗎?」隔壁同樣疲累的同事關心問道。
他沒回答,只覺眼睛酸澀不已。
「我這瓶眼藥水借你,你要不要點一下?」
「好,謝謝。」
同事的眼藥水擱到他桌上,他一手揉捏眉心,一手拿起眼藥水,仰頭,兩隻眼睛分別一滴
他閉上眼,讓眼藥水充分滋潤,過一會兒才慢慢張眼。
「謝謝。」他將眼藥水還到同事桌上。
當天工作依然毫無進展,他和同事們輪流休息、值班,又加班了一星期,換上新的程式
碼,總算解決了Bug問題,一夥人開心叫好。
歡欣之餘,同事邀約喝酒吃飯,他婉拒了,因為他想起好久沒有在家陪爸媽吃飯,心裡過
意不去。
步出公司大門,外頭下起毛毛雨,他沒帶傘,只好走回辦公室向同事借傘,再走出來。
剛踏出公司幾步,他聽見有人喊他。
「志高。」
「詩穎?」
女友沒撐傘,全身濕淋淋,紅腫的雙眼明顯剛哭過,臉頰上看不出是雨水或是淚水了。
他一面驚喜女友主動來找他,一面心疼她看起來多麼難過的樣子。
於是,他沒有回家吃飯,叫了計程車,帶女友到某家她喜歡的高級牛排館,途中經過新光
三越,他先帶女友買新衣,換下一身濕衣服。
餐廳內,溫暖的燈光,浪漫節奏的音樂,吃著頂級肋眼牛排,佐上一杯香醇的紅酒,他聽
著女友不停泣訴著那位白人的罪狀:劈腿她最好的朋友,騙錢又騙感情。
「我覺得自己好傻好傻,我錯得好離譜...」
牛排只吃了幾口,她擱下餐具,食不下嚥。
「為什麼人總是要受傷之後才懂得成長?他欺騙我,我很難過,但我更後悔,我對你很抱
歉,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好好珍惜你...」
「離開你之後,我才終於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愛,我才終於了解原來你對我有多好,可是我
想我沒有資格說挽回的話,可是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聽完女友可憐的遭遇,看著女友痛苦的心情,他按耐不住激動情緒,「我願意照顧妳一輩
子」這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忽然眼睛一陣劇烈刺痛,像是某種刺物扎刺著。
「對不起,我去一下廁所。」
他揉著眼,連忙趕到廁所的鏡子前檢視,檢視了老半天檢查不出所以然,他沾了清水洗眼
睛,一會兒,眼睛不痛了,他眨一眨眼,出來洗手間,回到座位上。
女友似乎恢復了一點食慾,切著牛排津津有味吃著。
「你還好嗎?」
「我沒...嚇!」
這是誰?
稀疏的白髮,混濁的眼眸,凹陷的臉頰上一張大嘴特別凸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爛牙,皮包
骨的身軀佈滿皺紋,雙肩上附著兩顆拳頭大的腫瘤,隱約浮現人臉。
「你沒事吧?」女友關心問著。
他瞧見一條東西在對方嘴裡蠕動著,那像是紅色蚯蚓,又像是他曾看過的寄生蟲圖鑑裡
出現過的一種生物。
「你到底怎麼了?」女友略顯不耐煩問著。
他甩甩頭,閉起眼,揉揉眉心,再睜眼,眼前是相當正常的女友,年輕俏麗,明媚動人。
「沒什麼,最近加班比較累。」
他喝一口紅酒放鬆心情,七分熟牛排猶帶一點血色,他不禁聯想起方才瞧見的蠕動著的像
蟲一般的生物,忍不住一股反胃,他捂住嘴巴,已經失了胃口。
吃飽飯後,女友親暱挽著他的手,一如過去兩人交往時的甜蜜,她撒嬌著不想回家,也不
想一個人。
於是,他們上附近的MOTEL過夜。
曖昧的燈光,舒適的冷氣,空氣中飄散著芬芳,他坐躺在柔軟的床上等著。
女友洗好澡,穿著寬鬆的浴袍,胸襟微微敞開,姣好身材若隱若現。
她爬上床鋪,勾住他的手,嫩白的柔荑頑皮地在他下體挑逗著。
男人起了反應,她柔媚一笑,彎起身子伸出秀氣的舌頭。
他看見那條紅色蟲般的生物張著恐怖大口,彷彿蓄勢待發準備攫住獵物,他嚇得縮起,
兩隻腳亂動亂踢,差一點踢到女友。
「你怎麼了?」女友皺眉。
這時她身上的浴袍完全脫落,本該是讓令人著迷的胴體,竟成為慘不忍睹的皮包骨,她的
下體私密處竄出一條黑色毛毛蟲般的東西,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什麼。
「嚇!」
他一把推開女友,害她摔到地上。
「啊!你幹什麼!」
「對不起...」
「你到底怎麼了?」女友氣憤。
「對不起,我...我這幾天加班,我真的很累。」他閉著眼,充滿疲憊。
女友滿腔不悅,只好暫時忍耐住。
「好吧!看你這麼累,下次吧!」
這一晚,欲求不滿的女人,和懷疑自己累到分不清現實與幻覺的男人,各據床的一邊,
滿懷心事。
女友後來辭掉補習班工作,加入待業一族,開始了一邊找工作,一邊和男友約會的自由生
活。
這次復合,照理說他該是最欣喜的人,他卻沒有,反而變得...恐懼?
女友也發現到他的不對勁。
「你最近到底怎麼了?」
這天他們約在六福皇宮吃飯,因為女友想吃日本料理,所以他預約了包廂。
「你工作真的這麼累?為什麼每次都一副不想看到我的樣子?」女友質問。
「沒有,妳想太多了,我只是...唉!我不知道怎麼說。」
「你是不是存心要報復我?就因為我跟Allen的事嗎?可是人家我...我...」
眼看女友快哭出來的樣子,他連忙安撫她的情緒。
「沒有,沒這回事。我說過我不介意了,妳...」
突然,又是那可怖的畫面。
肩膀上,兩顆人臉似的腫瘤正對他獰笑。
「PaPa?」
「爸爸?」
兩顆腫瘤開始長大,從拳頭般的大小長成兩顆人頭形狀。
「PaPa?」
「爸爸?」
最後,他暈了過去。
☆ ☆ ☆
直到現在,每每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張先生仍會驚恐冒出一身汗。
「只有看到你女朋友...前女友的時候,你才會看見那些奇怪、可怕的畫面嗎?」
「不只是她,包括我父母,還有我其他同事朋友,有時候我會看見他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
我不認識的樣子,但都沒有像她那麼驚人的。」張先生苦笑。
他點頭,書寫記錄。
「我想我可能是無意中點到你給的那瓶眼藥水,才會變成這樣。」
他點頭,朝張先生笑了一笑。
「不過這樣沒什麼不好,至少我覺得我現在比較能看得出來對方有沒有說謊,或是他們心
裡其實在想什麼。」
「而且若不是因為這樣,我就無法知道我現在的女友是個多麼美好、有內涵的女人,我
大概就會錯過她了。」想到女友,他不禁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兩人又聊了一陣子,張先生繼續提供他的經驗供他作記錄參考。
臨走時,張先生伸手,他伸手回握,兩人禮貌握著手。
「師傅,我媽媽那邊,就再麻煩你了。」
「沒問題。」
送走客人後,他回頭審視方才做的記錄。
「依情況而定,可以看見同一個人不同面貌,這些面貌可能反映了此人當時的心境。」
「除了看穿人的心境,還能看見此人纏身的業障。」
「尚能影響聽覺,性功能障礙...」
看到這邊,他想了想,把『性功能障礙』這幾個字劃掉,改成:
「辦事時須慎選對象,以免倒陽。」
他看著記錄,思索著如何改良配方。
屋外傳來鳥叫聲,他心裡一驚。「對了!」
他趕緊到陽台驅趕。
「不准偷吃菜!」
趕走了麻雀,覷見地上採收到一半的空心菜,他回頭進屋,重新戴上斗笠、手套、袖套,
繼續未完的農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