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在國外工作的緣故,我不曾回到台中老家,與家
人的連繫大都透過電話,只有過年才會抽空返國,待沒幾天,又搭機返回工
作崗位,與家裡保持著一種不至於疏離,卻又不緊密的微妙關係。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來自台灣的信,信封上註明是我的名字,心底直覺
得奇怪,拆開一看,紙上只寫著簡短幾句話:「阿誠叔前幾天過世了,你若
是方便,回來一趟,他也走得比較放心。」
我認得那字跡是母親的,嘴裡反覆唸著「阿誠叔」三個字,好陌生的名
字,再仔細一想,這才記起他是誰。
阿誠叔是我父親年輕時的換帖兄弟,小時候常來我家泡茶聊天,在我模
糊的印象中,他總是叼著一根菸,嚷著要我當他的乾兒子,但我總是嫌他滿
身是煙味太臭,連給他抱都不肯。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是在我父親的
葬禮上,他哭得跟孩子似的,緊緊摟住我的肩膀說道:「你就安心,家裡有
困難,講一聲,阿誠叔給你靠,聽到沒?麥驚歹勢!」
那是高中時的事,回憶裡的場景已經有些模糊,但他身上的煙味,我卻
記得很清楚。
隔天一早,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拋下重要的案子,買了張最早的機票
,工作透過電話交代後,就往故鄉飛去。
那天台中反常地沒有出大太陽,是個陰雨天,先與母親連絡後,便直接
搭車趕往殯儀館,當天辦葬禮的人不多,所以我很快就找到阿誠叔的告別式
會場。
會場外頭擺放了幾盆親友送來的鮮花,場外也搭了一個讓人簽名給白包
的小棚子,還有幾個陌生的叔叔伯伯,坐在鐵板凳上,一會哭一會笑,有一
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這時,我注意到母親和妹妹坐在會場裡後方的椅子,立
刻朝她們走去。
「我回來了,家裡還好嗎?」我說道
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點頭淡淡說道:「還好,沒什麼特別的事。」
「那妳呢?工作還會很忙嗎?」我轉向妹妹問道。
「最近比較上手了,只是我比較擔心媽的身體……哥,如果可以的話,
你能不能調回台灣工作?我怕我一個人照顧不來……」妹妹說話的時候,我
注意到她比半年前見面時還要瘦了些,趕緊摸摸她頭,回答道:「好,我盡
量試試看,但是最近有個大案子再談,可能還要等一陣子。」
妹妹抿了抿嘴說:「好吧,那你得盡快,而且阿誠叔走了,我怕媽……」
母親看了她一眼:「別說了,哥哥也有很多事要忙,這樣他會很為難。」
她說完話的同時,擴音器傳來告別式司儀的聲音,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芬
芳的花香與檀香混合的氣味,儀式正式開始了。
典禮莊嚴隆重,前來致意的親友不少,雖然阿誠叔終生未娶,但看得出
來他生前人脈寬廣,左右兩側的花籃牌匾掛得到處都是,還可聽見隱約的啜
泣聲。當儀式進行到後半,親友紛紛從位子站起,準備依序瞻仰遺容時,我
忽然聞到一股怪味,轉頭一看,是個年約七十的老人,臉生得很,他剛好排
在我後方,沒有特別哀戚的表情,只是跟著人群排隊,發現我正在看他,劈
頭就問:「你是阿誠的誰?」
我眉頭一皺,心想這人也真沒禮貌,說道:「他是我爸爸的結拜兄弟,
聽家裡的人說阿誠叔過世了,所以來幫他上個香。」
「喔……」那老人一聽,突然瞇眼對我全身上下打量:「長那麼大啦!
跟你說,年輕人拼事業是好事,也是要多回家陪陪老媽啊,現在阿誠走了,
之後就靠你啦!」
我聽得不是很懂,繼續問道:「什麼意思?」
「哼,看你這傻樣,就知道你媽什麼都沒跟你講,你干知你爸死後,家
裡的經濟其實並不寬裕,有沒有想過你是怎麼出國讀冊拿到碩士的?就是阿
誠再幫你繳的!」
我聽得一愣:「你說什麼?」
那老人繼續道:「還不只咧,這幾年你媽身體不是很好,沒辦法出去工
作,你小妹也忙,但怕你在外面擔心,都沒跟你講,所以都是阿誠替你家張
羅裡裡外外的事,現在伊走了,你就卡懂事點,常回家裡看看,災某?好了
,要到了,話別太多,吵『死人』不好,呵呵!」
這老人的話宛如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我轉回頭,發現隊伍已經來到靈
位後方,大家低著頭,神情哀戚肅穆地望著躺在棺內的遺體。
這時我的心裡百感交集,原來這些年來,自己在外埋首於事業中,忽略
了最親近的人,居然對家裡的情況一無所知,若不是阿誠叔幫忙,家裡還會
變成什麼模樣?心頭一酸,趕緊走上棺邊,看了一眼。
棺內躺了一位面容安詳的老年人,穿著深色的壽衣,雙手交疊平放在腹
上,像極了沉睡中的人。
他的面孔多年不見,我已經認不得了,再加上美容師的「精心」化妝下
,就算在路上碰見,也是極難認出,此時,我低望著阿誠叔的遺容,心底湧
起感激和愧疚的交織情緒,眼淚立刻撲簌簌地滑落。
「哀呦,那ㄟ畫成這樣……」後面的老人叫了一聲。
此時我一轉頭,竟然看不到那老人的身影,只有一位女性親友掩著面默
默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那老人身上的怪味,竟是我小時候最討厭
的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