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事到如今，裝作不認識珍妮，只會更啟人疑竇，李興誠一改先前陰沈，爽朗地以中文與她
寒暄。
「沒想到會在遇見妳。」
「我現在該怎麼辦？」
珍妮慌亂地向他求助。
「保持笑容，邊走邊說，記得說中文，音量放小。」
李興誠邀請珍妮同行，一背對在後方跟蹤的三個男人，立刻斥責她。
「紙條寫得還不夠明白嗎？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千萬別去魯貝特家。」
「人家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嚇壞了嘛！」
珍妮像是驚弓之鳥，驚嚇過度腦袋一片空白。
「鎮定一點，他們無非想要確保，沒有人會再去追究魯貝特的死因，除非必要不會對妳動
粗，妳去市區找家飯店住下，在這裡玩個幾天，然後搭飛機回台灣，從此不要再踏上德州
一步。」
李興誠給了一個萬全之策。
「戒指怎麼辦？」
珍妮沒忘記來此的目的。
「告訴我住址，我負責幫妳寄到。」
想儘早擺脫這個麻煩，他主動表示願意幫忙。
「這樣好嗎？」
珍妮心中猶豫，不知該不該將重要，具有紀念意義的寶物，託付給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
「不要拉倒，待會兒我們分開走，別再纏著我。」
李興誠不喜歡強迫人，與她劃清界線。
「你要丟我一個人？」
珍妮緊緊拉住他衣袖恐慌地說。
「我第一次來達拉斯，連哪裡有飯店也不曉得。」
本能地不願意落單，獨自面對三名意圖不明的外國男子。
「機場外頭有排班計程車，找輛乾淨寬敞的車子搭上，多給點小費，司機一定會盡責將妳
送到高級飯店。」
李興誠裝作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
「你是來接Mr. Lee的司機吧？能不能順道送我一程？」
無法說服李興誠，珍妮改向司機下手，用流利英文懇求他伸出援手。
「沒問題。」
在司機眼中，珍妮與李興誠是朋友。接機前，雇主強調盡可能滿足這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他想李興誠不會反對，便擅自作主答應。
既然要同行，司機盡責地令這位意外的嬌客感到賓至如歸，從珍妮手中接下行李。走在最
前頭帶路，空出一大段距離，方便兩人說話。
「有人說過妳很厚臉皮嗎？」
李興誠沒在當下做出反對意思，卻仍忍不住抱怨。
「就這一次，以後我絕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從收到示警訊息那一刻起，她便知道李興誠是外冷內熱的人，而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不
怪他，甚至感謝他最終沒拋棄自己。
「算了。」
低姿態反而讓李興誠感到愧疚，停止了無謂的碎唸。
並肩同行來到機場外，司機恭敬地請他們進入豪華房車內，謹慎熟練地將車往市區駛去。
與珍妮消極逃避不同，臨走前李興誠回頭，透過後車窗往外看，為了方便追查，花襯衫男
人用手機對著車子拍了一張照片。
「沒想到你說的全是實話。」
不想對話內容被司機知悉，李興誠換回母語說。
「原來你一直不相信我。」
自詡誠實，鮮少受到周圍的人猜疑，對於他人的不信任，珍妮感到錯愕、不悅。
「特務、謀殺，這種設定很難在現實生活出現。」
「你親眼看見，總該相信了。」
「內情並不單純，我勸妳置身事外，這不是妳能應付的事。」
李興誠客觀提出理性的建議。
兩人對話時，司機利用免持設備接聽一通電話。
「再一個小時就能抵達，送Mr. Lee的女朋友到希爾頓飯店後，會馬上載他到家裡。」
司機向電話裡的人回報情況，掛斷電話後，改向李興誠說：
「老闆因為重要會議抽不開身，吩咐秘書確認我是否順利接到人，何時到達家中？」
司機一見到李興誠便說，按照原訂計畫，喬治要親自到機場，但臨時有要事纏身，無法前
來。
話才剛說完，電話又響起。
「是，我知道了，我會遵照老闆的意思做。」
秘書短時間內，打了第二通電話對司機下達指示。
這次沒再轉述通話內容，專注地開車。
自從綁架事件後，母親變得極端歇斯底里，賤價處份在達拉斯的房產，舉家搬回台灣，遠
離這個她口中的恐怖城市。
舊地重遊，李興誠感觸良多，倚在窗邊看著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留意改變及維持不變的
街景與店家，在腦子裡細細比對。
等意識到車子跳過飯店，直接開往郊區，李興誠才開口問司機。
「老闆說不需要住飯店，家裡有足夠的房間。」
喬治生性慷慨好客，不在乎多款待一名客人。
想是司機傳遞錯誤的資訊，以致於喬治以為他與珍妮是男女朋友關係。
「太感謝了。」
在李興誠辯解前，珍妮搶先道謝，接受喬治的好意，造成既成事實。
知道會被李興誠厭惡，但想到獨自一人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內心實在害怕，於是狠下心做
一回無賴。
「妳……」
李興誠兇狠地瞪住珍妮，她心虛地撇過頭去，裝作沒看見，招得他一肚子火與牢騷，偏偏
不能在中途趕人下車，只能生著悶氣，不說半句話，以沉默表示心中的不快。
「轉彎後，就全是艾理斯家族的土地。」
司機驕傲地向李興誠炫耀，喬治一家人世代累積，擁有的龐大財富。
行駛了好一會兒，通過有警衛駐守的車道，車子停在一棟佔地廣大，庭院設置噴水池，正
面陳列義大利雕塑的十七世紀建築前，李興誠帶僕人帶領下，把珍妮拋在身後自個踏上階
梯。
自知理虧，珍妮不以為意，滿臉羞愧地跟在後頭，被眼前奢華事物吸引住，左右張望這棟
難得一見的豪宅。
主屋地面層以兩道弧形圓梯連接著二樓，大廳挑高十米，巨型水晶吊燈懸掛在中央處，在
陽光下閃閃發光。
「喬治少爺已經在路上，再過不久便能返家，先到的客人都在娛樂室等候。」
僕人恭順地說明現況。
「來了多少人？」
當李興誠致電喬治，表明願意前來達拉斯意願後，喬治以他的時間點為準，邀請其他受害
人。
「連你一共五位。」
人數比李興誠預期來得多，畢竟聽到消息時，他內心排斥感遠大於想要追根究底的心，經
過一段時間沉澱思考，才決定面對真相。
「來的人有誰？」
他繼續追問細節。
「塞因先生、山德斯先生、宮澤先生、魯本先生。」
訓練有素的僕人，記住每個來訪每位賓客的稱謂。
李興誠聽著這些人的姓氏，腦海裡慢慢浮現他們的臉孔，事隔十九年之久，畫面卻鮮明地
彷彿不過是昨日。
他記得，塞因是德國商務代表的二兒子，鼻子異常高挺，皮膚白晰，輪廓極深，口音有濃
重的德語腔。
山德斯是墨裔美國人，像他這樣的新住民在德州人數眾多，家裡經營一家修車廠。山德斯
體型微胖，皮膚黝黑，毛髮濃密，有雙結實的小腿，大李興誠五歲，曾教過他幾句西班牙
語，個性開朗熱情，但脾氣略嫌暴躁。
宮澤是典型日本人，瘦矮，小眼睛，牙齒不整齊，那時剛隨父母移民到美國沒多久，英文
十分蹩腳，因此更加沉默寡言，在李興誠印象中，他是所有人之中忍耐力最好的一個，獨
來獨往，意志堅強。
魯本是遭綁票的人之中，唯一成年的男性，當時他已經二十二歲，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經
濟，返家度假期間，和女友一塊到餅乾店購物，兩人一塊遭到下藥迷昏擄走，女友沒有存
活下來。
因為自恃甚高，魯本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與人交談，平時並不太搭理人。體型高大、外
表帥氣、個性略顯傲慢，喬治覺得他很自私，對他沒有好感。
往事，故人於極短時間內，在李興誠腦中複習一遍。
站在門口做了幾次深呼吸，鼓足勇氣才推開紅木大門。
綁架他們，罪大惡極的變態犯人早已伏法。
喬治說，他父親為了洩憤，當農場還不出貸款，被銀行拿出來拍賣時，出高價買下，請工
人夷為平地，廢棄至今。
因為事件當事人集聚在娛樂室裡，李興誠有種舊地重遊的不適感，彷彿自己推開的，是關
著他們的穀倉鐵皮門，裡頭是曾經被他當作地獄看待的牢房。
「Jeremy。」
才剛進入，正在打牌的三人之中，一個穿著工作服，體重超過一百公斤的胖子，擱下手中
的撲克牌，熱情呼喚他的名字。
倖存者之中，僅有兩人出身亞洲，宮澤在現場，另一個自然是李興誠。
胖子挪動笨重身體走上前，攤開雙手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的朋友。」
胖子以西班牙語說。
如果不是南美洲人特徵明顯，斯體型特殊，李興誠根本無從臉孔判斷來人身份。
「荷西，你越來越壯了，我差點認不出你。」
和僅知道客人姓氏的僕人不同，李興誠記得所有人的名字。
山德斯的全名是，荷西‧亞歷山卓‧山德斯。
等荷西鬆手，從近距離仔細觀察，依稀能見到小時候影子，這時李興誠才篤定沒認錯人。
「大家都變好多，漢斯現在在德國紐約領事館工作。良平是休士頓一家超市的店經理。」
荷西為李興誠介紹眼前曾一塊受難的人。
「在那邊喝得爛醉的酒鬼，還記得他嗎？」
荷西指著在角落吧檯猛灌威士忌，穿著像是從舊衣堆裡翻出的廉價西裝的男人說。
「威爾，他怎麼會變成這副德行？」
當年臉型已固定，除了年歲老去，威爾‧魯本長相與過去相差不遠，前途似錦的年輕人，
為何變得如此潦倒？
疑惑並沒有存在李興誠心中太久，因為他也有著類似的境遇，綁架的陰影至今仍籠罩著他
，他不信任人，離群索居，隱身在下層階級裡。
或許威爾與他相同，經歷那次打擊後，從此一蹶不振。
「你女朋友嗎？」
荷西看見開門走入的珍妮問。
「別管她。」
李興誠頭也不回，摟著荷西肩膀往牌桌走。
「算我一份。」
坐在空位上，等候下一會兒牌局開始。
「漂亮小姐過來這邊聊天。」
看見珍妮枯坐在沙發上，荷西招手邀請她加入牌局。
「我待在這邊就好。」
已經造成李興誠困擾，珍妮識趣保持距離，免得又再觸怒他。
「男人要有紳士風度。」
知道李興誠沒開口，珍妮不會鬆口答應，荷西轉向說服他。
「盲注是多少？」
李興誠充耳不聞，問擔任發牌人的漢斯，漢斯身材同樣纖細，快兩百公分的身高，高人一
等卻給人一種弱不經風的感覺。
「大盲注十塊，小盲注五塊，最高限注五十。」
漢斯向李興誠解釋基本規則。
「荷西贏了我兩百多塊。」
良平是這場德州撲克的大輸家，不甘心地想要贏回輸掉的錢。
做了牙齒矯正，穿著得體時髦， 英文口說能力大幅提升的良平，明顯自信活潑不少。
「唸書我不行，賭博你們得向我學習。」
荷西得意用手指撥弄成疊小鈔說。
「給你當賭本。」
大方點了五十塊錢推到李興誠面前。
「不用了，我自己有。」
為了這趟美國行，信用卡之外，李興誠換了一些旅行支票，皮夾裡還有面額二十，總數五
百美元現鈔，足夠支付這種純粹娛樂性質的小賭博。
「你救了我和比利一命，這點錢算得了什麼？」
荷西感念李興誠過去的救助，一心想要報答。
「說到比利，他人呢？」
在農場那段日子裡，荷西和比利交情最深，形影不離，照理說兩人應該要一起出席。
「他不肯來，也不想知道偷走餅乾的人是誰？不過他特別交代我，一定要帶你去和他見面
，他要請你喝酒。」
荷西轉達好友的意思。
「比利在做什麼？」
李興誠問。
「在一家槍枝專賣店當銷售員，想要射擊去找他，市面上能夠找到的槍種，沒有他不懂的
。」
荷西以比利為傲。
「還打不打牌？」
良平不耐煩地催促荷西與李興誠。
一提到比利，良平的笑臉立刻消失不見，他曾被比利毆打過，依然耿耿於懷。
「為什麼不？發牌。」
荷西歡迎，不在乎多贏點零用錢。
漢斯維持一貫寡言，彷彿對所有事情漠不關心，盡責地發牌。
李興誠拿到一對皇后，接下來河牌裡還有一張，握著三張同樣的牌型，贏面相當大。
「二十塊。」
他退還荷西給的賭金，從皮夾裡掏出一張新鈔，緩緩地送進檯面。
「不跟。」
漢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底牌，很快地放棄。
「跟，再加十塊，我有兩張皇后，你最好別跟。」
荷西挑釁地對良平說。
說謊，卻不知是要嚇退，還要誘使他入局。
「我是順子。」
良平不服輸地說。
河牌依序是七、九和皇后，倘若良平想要湊成必勝的牌型，手上的牌得是緊連七與九的點
數。
「我跟。」
良平跟了，卻沒有再加注，審慎地等待下一張牌揭曉，再思考下一步。
「好巧，我也有兩張皇后。」
李興誠無畏增加賭注。
「你這死胖子敢騙我。」
李興誠在他們心中具有一定可信度，良平相信他，當場咒罵了荷西。
第四張牌是六，良平信心大增，一口氣下了三十塊。
「在我面前吹牛，你還早得很。」
荷西不加思索跟注，然後眼神真誠地望向李興誠搖頭，以肢體語言勸他，別加入注定會輸
的賭局。
「輸贏無所謂，重點是好玩。」
李興誠往賭池裡追加同等金額。
「最後一張牌。」
漢斯面無表情掀開牌，是一張黑桃九。
因為有高額的限制，儘管良平想大贏一場，也只能丟出五十塊。
經過短暫思考後，荷西決定翻漲一倍。
「蓋牌，這局我贏定了。」
第二次試圖阻止李興誠，卻仍未果，他堅持玩完全局，點了五張紙鈔送入。
結局揭曉，良平不是順子，底牌是皇后和七，也就是兩對。
「因為你有皇后，所以才不信我的話。」
荷西懂了這局他跟到底的原因。
「他有一張，我有兩張，除非作弊，否則我不曉得你那兩張皇后是從哪變出來？」
李興誠穩操勝算地翻開底牌，他獲得一組Full House。
「全被拆穿了。」
荷西一臉懊惱地逐一翻開牌。
第一張是九，第二張又是九，加上河牌兩張九，他總共有四張同點數的牌卡，以四條贏得
所有賭金。
「根本贏不了你，還好那一次跟你賭牌的是湯米，不然死的就是我了。」
良平服輸，口不擇言說出在農場，為了生存進行的死亡遊戲。
話一出口，在場四個人瞬間變了臉色瞪住良平。
珍妮遠遠聽見，驚訝地往牌桌看去，歡樂氣氛不再，宛如潘多拉盒子被開啟，那些人周圍
像是充滿，憤怒、仇恨、猜忌、謊言種種邪惡氣息，叫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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