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於2012年3月由明日工作室出版
序章
台灣,桃園縣,觀音鄉。時間是民國五零年代晚期。
那個年代,政府剛從戰後的財政混亂中穩定下來,經濟尚未起飛,台灣民
間物資匱乏,生活節儉,資訊亦不發達,農村地區民風純樸。
來發是村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這個學年過完,就要離家上台北考高中。
對於能不能考上台北的第一志願,他沒有十足把握。如果考得不理想,重
考期間得回來幫家裡的農務。
出身貧窮的農家子弟,只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來發的父母是這樣說的,
而來發也是個用功的少年,他計畫讀完大學,找個好工作,幫家裡分擔經
濟壓力。
那天,來發放學回家,在田埂信步走著。他看著田間的稻作,稻梗上已開
出稻花,再過不久就會成為一片金黃飽滿的稻穗。
前方不遠處,有一棟灰色的水泥透天厝,相當起眼地矗立在那。
那棟房子名叫「北雲館」,是沈楊家的大宅。說到沈楊家族,在村裡可是
名聲響亮,沈楊家不但家財萬貫,且樂善好施,是聲譽良好的富貴人家。
沈楊家的當家有個千金,名叫沈楊玉玲,跟來發同樣是十六歲,據說出落
得亭亭玉立,美若天仙。來發從未親眼見過沈楊玉玲的美貌,很想親眼一
見。
他看著五層樓高的北雲館,心想自己將來要賺很多錢,來村裡蓋一棟更氣
派的房子,讓父母過好生活。
眼前雄偉的北雲館,呼應著來發的夢想,來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北雲
館走了過去。
當他經過北雲館大門前,有人開門叫住他,來發認得那人是沈楊家的一位
長輩。
「來發,剛放學嗎?進來一起吃晚飯吧。」長輩露出慈祥的表情說。
「咦?吃飯?」來發正要推辭,就被長輩熱情地拉進屋內。
來發走進北雲館內的飯廳,在巨大的圓桌邊坐下。他一進屋就四處張望,
每個家具和擺設都相當昂貴,讓他看了好生羨慕。
沈楊家的晚餐是醬燒排骨、糖醋魚、紅燒肉。來發從未吃過如此豪華的一
餐,他想著家中的弟妹,腦中浮現把剩菜打包回家的念頭。
吃飯間,沈楊家的人態度和善,不時對來發噓寒問暖,閒話家常。
沈楊家果然是善心大戶,沒有擺出有錢人的架子。來發感激地想著。
「來發,我們家的沈楊玉玲,跟你同年紀,你要不要去找她說說話?」吃
完飯後,長輩問。
來發眼睛一亮,今次不但被沈楊家款待,還能見到素未謀面的沈楊玉玲,
他忙不迭地點頭。
「玉玲在五樓房間,你自己上去吧。」長輩微笑著說。
來發沿著樓梯,上到了五樓,見到五樓的景象,他不由得看傻了眼。只見
五樓是沈楊玉玲的閨房,空間寬敞,佈置典雅,珍稀古玩、華美衣飾擺滿
整個樓層,說不出的溫暖雅緻。
更讓來發內心悸動的,是擺在房間最深處的一張雙人床,一妙齡少女正斜
倚床上,朝他靦腆微笑。
「妳、妳好,我叫來發。」來發說。
「我是沈楊玉玲。」少女說:「來,來陪人家玩。」
好美,果然如傳聞一般,是個嬌豔如花的千金大小姐。來發慢慢走了過去
,他看著沈楊玉玲那秀氣的臉蛋,明眸皓齒,露出可愛笑容,不由得神魂
顛倒。
當來發即將走到床邊時,他陡然發現異樣。
他覺得胸前衣服濕濕的,原來是血,他在流鼻血,不對,不只是鼻血,就
連眼睛、耳朵、嘴巴,也都源源不絕地湧出鮮血。
他低頭一看,雙手雙腳不知何時多了許多傷口,血如泉湧,在地上積了一
個小血窪。
「啊啊……」
來發虛弱的驚叫聲,消失在農村寧靜的夜空。
從那天之後,村裡的人再也沒有看過來發。
*****
第一章 沈楊氏家族
小瀅看著日期,心情十分雀躍。
明天就是白色情人節了!她開心地想著。
小瀅是一名職業地政士,台灣民間俗稱「代書」,領有地政士開業執照,
主要工作是代辦土地和不動產的法律文件申請及相關業務。
她在新北市經營一間「瀅代書事務所」,平常提供民眾代理土地登記、土
地測量、不動產合約等一般服務。
私底下,小瀅擁有貨真價實的陰陽眼,能和鬼魂交流溝通,是一名通靈者。
她的事務所,在平常業務之外,還與一間名為「淡水河房屋」的房仲公司
,維持長期的密切合作。
淡水河房屋不僅經營一般房子的買賣,同時專業處裡鬼屋出售。
在賣鬼屋的過程中,常會遇到必須和厲鬼周旋的情況,這時就必須依賴小
瀅特製的、人和鬼之間專屬的「契約」,來和鬼魂交換條件。
因此小瀅對於淡水河房屋而言,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有力夥伴。
「瀅代書事務所」和「淡水河房屋」已經聯手過無數個案子,成功賣掉許
多恐怖的鬼屋,是賣鬼屋的固定班底了。
然而,對小瀅而言,她和淡水河房屋之間,不僅僅是工作夥伴的關係,還
有一道愛情的牽絆。
她心愛的男人──張天易,一個菜鳥房仲,前陣子剛加入淡水河房屋,成
為正式職員。
小瀅原本愛慕的對象,是淡水河的店長,自從張天易加入後,基於「某些
原因」,小瀅將感情轉到了張天易身上,很快地便深深迷戀上張天易。
每次參與賣鬼屋行動,小瀅都是相當開心的,因為她有更多機會可以和張
天易相處。
可是,讓小瀅略感氣惱的是,張天易如今還在抗拒著她的愛。這不能怪他
,畢竟打從一開始就是自己主動示愛,張天易一定還處於措手不及的狀態
吧。
天易這根木頭,什麼時候才能坦然和自己相愛呢?小瀅苦惱地想著,可能
還要繼續主動一陣子,天易才會撤掉心防。
就在一個小時前,淡水河的店長打電話來,表示又接到賣鬼屋的案子,請
小瀅馬上過去商量對策。
小瀅對此感到相當開心,她又有機會和張天易相處了。
明天是三月十四號,白色情人節。
上個月的西洋情人節,因為工作緣故,兩人分隔兩地,無法一起度過。
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趁賣鬼屋行動期間,和張天易過一個浪漫的白色情
人節!
此刻,小瀅帶著愉悅的心情,拉上「瀅代書事務所」的鐵門,掛上打烊的
告示牌。
在前往淡水河房屋之前,她打算先去一趟精品店,買個白色情人節禮物。
一走出戶外,三月的寒風颳得她嫩臉生疼,她拉緊衣領,瑟縮著嬌小的身
子,在喧鬧的永和街頭信步走著。
此時接近下班時分,路上的人車逐漸多了起來。小瀅向前方看去,永和街
頭如同往常一般,滿是匆忙的行人。
當然,透過小瀅的陰陽眼,看到的不只是活人,還有隨處可見的鬼。
站在騎樓一動也不動的鬼、死於車禍而盯著路口發呆的鬼、在人潮間漫無
目的飄蕩的鬼、死狀悽慘駭人的鬼。
小瀅對這些景像已習以為常,永和區的人口密度為全國第一,鬼魂當然也
無所不在。
寒冷的天氣,行人們無不低著頭、頂著寒風快步趕路,對身旁的陌生人不
聞不問,這是大都市一貫冷漠、疏離的生活方式。而滿街的孤魂野鬼,沒
事不會去騷擾活人,彼此相安無事,井然有序,這是小瀅眼中的永和市區。
她在人潮中悠閒走著,來到一間禮物精品店內。
架上放著各種精緻禮品,有馬克杯、雪花玻璃球、音樂盒。小瀅在商品陳
列架間穿梭,仔細瀏覽架上的商品,一隻手指貼著下唇,思索著要買什麼
當作情人節禮物。
她徘徊了一陣,從架上挑了一隻絨毛娃娃。
那絨毛娃娃渾身雪白,圓滾滾的造型,上頭繡了眼睛嘴巴,表情看起來相
當無辜,遠看像一個白嫩嫩的麻糬,填充物並非一般的棉花,而是矽膠類
的材質,放在手中略感重量,捏下去十分軟Q。
這個麻糬頭太可愛了,天易一定也會喜歡吧!小瀅想著。
小瀅雖然擁有陰陽眼,還是一間代書事務所的老闆,但她的內心仍是個純
真的女孩兒。
她拿著麻糬頭,正要去結帳,這時身旁傳來一對男女的對話。
「欸,你幹嘛一直看造型蠟燭?」
「我在考慮,這個玫瑰花瓣的造型,和這個愛心蛋糕造型,哪個比較適合
妳?」
「我不要造型蠟燭啦!你去年也送我蠟燭,蠟燭燒一燒就不見了,沒有紀
念價值。」
「可是……」
「欸你看,這個月老公仔很可愛耶。」
「好,那我買一個造型蠟燭,和這個月老公仔。」
「真的嗎?太好了,好愛你。」
「我也愛妳唷。」
聽起來是一對熱戀情侶,正進行尋常、略帶肉麻的對話。
那對男女,一定也在密切規劃,準備過明天的白色情人節吧。小瀅想到自
己和張天易,心中一陣甜蜜,忍不住側過頭,看了那兩人一眼。
小瀅的視線飛快掃過,立刻發現他們不只兩個人,還有個鬼。
那是一隻女鬼,身穿紅衣紅裙,長髮凌亂,表情陰沉。和其他鬼不同的是
,在女鬼的皮膚上,浮現罕見的粉紅色屍斑。
屍斑密密麻麻,佈滿女鬼臉頰、肩頸、手腳,渾身上下粉通通的,是個粉
紅色的女鬼。
女鬼趴在那男人背上,緊緊貼住男人,雙臂環繞男人的頸子,粉紅色的臉
龐湊到男人臉邊,沒有眼白的雙眼直勾勾盯著前方。
從女鬼的氣場看來,這女鬼並非那男人的守護靈,比較偏向積怨不散的背
後靈。
男人絲毫不知自己背了個女鬼,自顧自地和女友談笑。
小瀅好奇心起,好好一個白色情人節前夕,這對情侶之間卻摻了一隻女鬼
,而且還是粉紅色的,怎麼看都不像一對幸福安樂的情侶。
「妳為什麼趴在他身上?」小瀅忍不住脫口而出。
小瀅這句話是對著女鬼所說,那對情侶不明所以,同時轉過頭,朝小瀅露
出疑惑的表情。
「妳看得見我?」女鬼緩緩轉過頭說。
「明天是白色情人節耶!」小瀅說:「妳這樣不好吧。」
「我離不開,」女鬼用平板的語氣說:「我和他一起過了好多次情人節,
我愛他,但我也恨他,我不想離開,我不甘心。」
小瀅皺了皺眉頭,像這樣因愛生恨、緊纏著愛人的鬼魂,可說隨處可見,
她原本已司空見慣,但現在看了卻覺得不太開心。大概因為自己很重視情
人節的緣故吧!
「我猜猜看……他對妳做了很過份的事,是嗎?」小瀅對女鬼說:「就算
死了,仍然無法原諒嗎?妳身上這些粉紅色斑點……」
小瀅顧著和女鬼交談,絲毫沒有理會同樣站在眼前的情侶。但是在情侶眼
中看來,小瀅卻是衝著他們講莫名其妙的話。
「小妹妹,妳、妳到底在說什麼?」男人說。
「欸,是不是遇到神經病了?」女人小聲說。
小瀅懶得花時間解釋,根據過去經驗,有一半的人會認為她是神棍,另一
半會當場嚇跑。
「是燒炭自殺,對吧?」小瀅對女鬼說:「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屍體
會出現粉紅色屍斑。我很想勸妳離開,但妳應該不會聽我的。」
「沒錯,是燒炭。」女鬼緩緩說:「我原本這麼相信他,他做了好多承諾
,我以為我很幸福,可沒想到突然有一天,他說我長得不夠好看,他要去
追求更美麗的女人。」
「就算是這樣,妳也用不著自殺,」小瀅說:「他只說妳不夠好看,又不
是說妳完全不能看,總會有其他男人懂得欣賞妳。」
「我愛得太深,傷得更深,」女鬼也繼續說:「我一直哭一直哭,哭了一
個月,我看著他送的情人節禮物,一個愛心造型蠟燭,我把蠟燭點燃,在
旁邊加上木炭,木炭燒起來了,我也不難過了,只是我還愛他,我不甘心
。」
小瀅把注意力放在女鬼上,情侶則起了騷動。
「小妹妹,妳、妳到底是誰?」男人顫聲道:「妳認識君君?妳怎麼知道
君君是燒炭自殺?」
小瀅根本沒有問女鬼名字,男人便自動把名字講出來了。
只見男人面露驚恐,瞪大眼睛、臉色蒼白、雙唇發抖,看起來相當害怕。
「君君?」女人問男人:「喂!君君是誰啊?燒炭自殺又是怎麼回事?你
知道這個神經病在講什麼?」
「啊?不,我不知道,」男人顫抖著說:「她是神經病,沒錯,我們不要
理她了,只是,為什麼……她會知道君君?君君……還跟在我身邊?」
「又是君君?」女人大聲地說:「喂,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君君到
底是誰?你立刻給我老實招來!」
小瀅對情侶的對話不聞不問,她看著眼前的女鬼,感到相當同情。
「唉,妳這是何苦,」小瀅輕輕嘆氣,說:「世上明明還有很多好男人,
卻為了這樣的爛人自殺,還用他送的情人節禮物當自殺工具,情人節不應
該是這樣的。」
「嗚嗚,君君,對不起,」男人同時語無倫次地說:「會讓妳傷得這麼深
,我真的沒想到,那個情人節蠟燭,竟被妳拿去燒炭,我很歉疚,求求妳
,君君,不要再纏著我,我好害怕。」
「你這個混帳!」女人大叫:「我雖然聽不懂,但君君是你前女友對吧?
你到現在還對她唸唸不忘,才會一直買蠟燭送我!我受夠了!你繼續回味
你的前女友吧!」
女人說完,轉身就往店外走去。
「等、等一下啊!」男人急忙說:「我不認識什麼君君,都是這個小妹妹
亂講的,這是誤會!妳聽我解釋一下,這真的是一場誤會!」
女人頭也不回,逕自走出店外,男人邁開顫抖的腿,追了出去。
小瀅將注意力轉回情侶身上,看著跑掉的一男一女,俏皮地吐吐舌頭。
一時衝動,又使用了陰陽眼的能力,那對情侶被自己弄到翻臉吵架,情人
節恐怕也不好過了。
「謝謝妳。」女鬼還待在原地。「現在他再也忘不掉我了,我要他一輩子
記著我。」
「不客氣,我只是好奇而已。」小瀅笑著說:「妳也趕快去投胎吧,該放
下的感情就要放下。」
她講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女鬼也趕快走開,別纏著她,否則一定又像其他
鬼一樣,開始提奇怪的要求。
然而,女鬼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妳人很好,」女鬼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只能給妳一個忠告。」
「不要叫我辦事就好了,我很忙的。」小瀅笑著說:「是什麼忠告呢?」
「沈楊家的詛咒,」女鬼用毫無起伏的語調說:「妳要注意,二十五年前
,沈楊家的詛咒回來了,它們會找上妳,取妳性命。」
「沈楊家?詛咒?」小瀅疑惑道:「那是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
「詛咒會找上妳,還有妳的朋友,妳要做好準備,相信我,很多死去的人
都在流傳,沈楊家的詛咒回來了。」
女鬼說完,身形飄忽,穿過身後的牆壁,一下子不見蹤影。
小瀅聽得一頭霧水,女鬼到底在說什麼?沈楊家的詛咒又是什麼?
對於這般講話顛三倒四的鬼魂,小瀅遇過太多了,她歪著頭想了一會,決
定不予理會。
她拿著剛挑選的麻糬頭娃娃到櫃檯結帳,接著前往淡水河房屋。
*****
小瀅還沒走到店門口,遠遠就發現,今天的淡水河房屋有些不尋常。
在淡水河房屋前面,聚集了一小群鬼魂,大約有四十幾隻,鬼魂們沒有交
談,只是靜靜站著,一致面朝店內。
小瀅看著眼前的情景,她知道這是所謂的「靈聚效應」。
當人們活著的時候,容易因為熱門話題、聳動八卦而聚集在一起討論,但
鬼魂不存在這種社會行為。鬼魂只會隨著特定的能量波動,不由自主地聚
集過去,這和鬼魂喜歡待在黑暗、陰氣較盛之地是相同原理。
一旦發生「靈聚效應」,通常代表有異於平常的靈異事件正在醞釀,或是
已經發生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鬼魂會被異常的靈異事件吸引聚集,和人們愛看熱鬧
、愛聽八卦的行為有些相似。
由眼前情況判斷,造成「靈聚效應」的因素,想必就是淡水河房屋現在正
在處理的鬼屋案子,看來這次的鬼屋來頭不小。
小瀅當作沒看見那些鬼魂,逕自從鬼群中穿過,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小瀅,妳來了。」淡水河房屋的店長──夏子嵐,朝她招招手。
夏子嵐年約二十七歲,一身西裝筆挺,身材高瘦精實,臉孔優雅俊俏,一
頭俐落的短髮,坐在辦公桌前,氣定神閒,剛闔上手中資料。
在夏子嵐旁邊,有個將兩腳擱在桌上,坐姿豪邁,留著飄逸長髮,一張精
緻秀氣的臉蛋,渾身散發自信專業氣質,外表相當亮麗的都會女性,嘴中
正「咔茲咔茲」大嚼油炸毛蜘蛛。
她是淡水河房屋最優秀的美女職員──李立花,私底下是個有強烈虐待傾
向的女人。
繼續看下去,另一張辦公桌,坐了個年輕小夥子,身穿西裝,五官端正,
一臉正直,眼神誠懇,舉手投足氣度沉穩,他就是淡水河房屋的新進職員
──張天易。
「小瀅,晚安!晚餐吃了沒?」張天易說。
小瀅點點頭,朝張天易投以甜笑。
她原本想如同往常一般,過去抱住張天易,給張天易一記香吻,但她勉強
忍了下來。
她注意到,在場除了幾位熟面孔外,還多了一位陌生人。
從店內氣氛判斷,那陌生人並非上門的顧客,比較像是帶著理所當然的理
由,來淡水河房屋參與工作的。
小瀅將視線移到那陌生臉孔上,才看了一眼,頓時滿腹疑惑。
這個人……究竟是男是女?
眼前的陌生人,身高約一六五,同樣穿著西裝,身材適中,剪裁合宜的西
裝襯出那纖瘦且挺拔的身形,昂然而立,一頭日系造型短髮,其中幾綹頭
髮挑染成紅色,耳側髮絲間隱約可見金色耳環,打薄的瀏海留到眉毛上方。
繼續往下看,瀏海下是一張相當清秀的臉,細緻的眉毛,清澈有神的雙眼
,精巧挺拔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五官帶著一絲嬌媚,然而臉頰的形狀卻
有稜有角,深邃的輪廓多了一點粗獷,少了些柔和曲線。
總歸一句,這是個外表非常中性的人,臉孔同時帶著女性的秀麗和男性的
凌厲,神韻兼具女性的嬌柔和男性的堅毅,身形有著女人的纖細和男性的
活力。
小瀅的直覺一向很強,但她將這人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把靈感能力都
用上了,仍然看不出這人的真實性別。
「小瀅,跟妳介紹一下,」夏子嵐說:「這位是『愛河房屋』的店長,愛
河十三號。」
小瀅禮貌性地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另一家賣鬼屋的房仲店長。既然叫愛河
房屋,想必是高雄來的。
「夏子嵐!誰跟你愛河十三號?」那人說:「我叫徐可立,徐、可、立!
你喜歡亂取代號的習慣趕快改一改!」
小瀅愣了半晌,徐可立講話的語氣平淡,語意卻十分粗魯。小瀅認識夏子
嵐多年,鮮少遇過有人能當面頂撞夏子嵐。
徐可立的嗓音不高不低、不粗不細,如同其外表一樣中性,從聲音也聽不
出性別。
小瀅繼續分析「徐可立」這個名字,這三個字無論湊在一起看,還是拆開
來看,都是非陰非陽、可男可女的字,中性十足,從姓名同樣看不出性別。
幾乎所有代表「中性」的元素都出現在這人身上了,如果是女扮男裝,似
乎相當合理,但如果是個秀氣男人,感覺也沒什麼不對。
一團謎!這個名叫徐可立的人,就性別這一點,完全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
「小妹妹,妳好!」徐可立問:「妳是淡水河房屋的工讀生嗎?」
「我不是工讀生。」小瀅微笑道:「我是代書小姐。」
「啊呀!」徐可立豪邁地雙手一拍,說:「原來妳就是傳說中神通廣大、
擁有陰陽眼、夏子嵐專屬的御用代書啊!想不到是個外表年幼的美少女。
叫妳小妹妹不會介意吧?」
小瀅眨眨眼睛,再次微笑點頭,沒有表示意見。
小瀅的外表遠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娃娃臉加上嬌小的身材和一貫的
青春打扮,時常被誤認為高中美少女,對此情形她已習以為常。
「那麼,成員都到齊了。」夏子嵐說:「愛河十三號,你特地跑來台北,
為的是什麼事?」
「夏子嵐,我不是什麼愛河十三號。」徐可立說:「叫我的本名很難嗎?」
「愛河十三號比較好聽。」夏子嵐說。
「氣死我了!」徐可立依然保持平穩的語調,說:「我上週接到一個案子
,原本以為是普通的鬼屋,調查之下才發現,這個案子非常古怪,我自己
在南部沒辦法處理。」
「嗯?」夏子嵐說:「怎麼個古怪法?」
「這是那棟房子的照片,你們先看一下。」
徐可立取出一張列印放大的照片,交給眾人傳閱。
小瀅接過照片一看,只見照片中是一棟五層樓高的老舊水泥透天厝,坐落
在幾棟平房中間,造型方正,佔地坪數比一般透天厝還要大了三倍左右。
房屋外表沒特殊設計,沒有陽台,只在每層樓的外側開了窗子,外牆沒有
貼磁磚,而是直接糊上水泥,已被侵蝕得相當嚴重。
從房子樣式來看,這應該是民國六零年代左右的老建築,古樸、簡潔,整
體看起來,像個灰漆漆的巨大箱子,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特別的地方。
「這棟荒屋,位於高雄市左營區,」徐可立說:「它有名字,名叫『南風
館』,不要問我名字怎麼來的,這三個字被雕刻在正門旁邊,姑且這麼稱
呼它吧。」
「好,高雄左營區的南風館,」夏子嵐看著照片,沉吟道:「所以,這房
子哪裡古怪?」
「不,奇怪的不只這『南風館』,」徐可立說:「我為了調查原屋主身份
,查閱了營建署登記資料,結果被我找到另外一棟房子。」
徐可立說著,取出另一張照片,交給眾人傳閱。
張天易一拿到照片,立刻發出很大一聲「咦」,聲音中充滿驚訝與疑惑。
小瀅好奇心起,接過照片一瞧,立刻明白了徐可立所說的古怪之處。
「這是……所謂的……複製貼上嗎?」小瀅說。
只見第二張照片中,赫然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房子!
雖然拍攝角度略有不同,但可以明顯看出,兩棟房子完全是相同的設計。
第二張照片的房子,同樣是五樓透天,同樣是方正格局,佔地坪數是一般
透天厝的三倍大,一樣的灰色水泥外牆,就連窗戶開設的方向位置,也完
美一致,絲毫不差!
要不是周圍景色不同,乍看之下,任何人都會直覺是同一棟房子。
「怎樣?不須解釋了吧?」徐可立說:「這一棟位於桃園縣觀音鄉,名叫
『北雲館』。」
小瀅取過「南風館」的照片,和「北雲館」的照片擺在一起,再次端詳對
照一番。
經過再三確認,確實一模一樣。除了地點不同之外,這兩棟房子,簡直像
拷貝出來似的,從外觀、風格到細節,絲毫看不出差異。
「是巧合嗎?巧合嗎?」張天易說:「老房子不小心蓋成一樣,或者是出
於同一個建築師之手。」
「嗯,可以肯定不是巧合。」徐可立說:「這兩棟房子,興建於四十年前
,當年同樣屬於『沈楊家族』的財產。」
「沈楊家族?」夏子嵐問。
「對,不是姓沈,也不是姓楊,而是複姓沈楊。」徐可立說。
「相當罕見的複姓。」夏子嵐說。
「不僅罕見,沈楊家族已經在台灣絕跡了。」徐可立說:「沒有子嗣、沒
有血脈,現在全台灣找不到一個姓沈楊的人。」
「絕跡?」夏子嵐問:「一個子孫都沒有嗎?」
「是的,」徐可立說:「從四十年前,沈楊家的人就一個接一個死於意外
、天災和疾病,整個家族成員在十年之內,全數死亡,無一倖免,沒留下
任何血脈。
「這些事件在當年轟動一時,被稱為『沈楊家的詛咒』,外界認為沈楊家
族中了不知名詛咒,才會招致絕子絕孫。」
小瀅歪著頭,思索半晌,「沈楊家的詛咒」好像在哪裡聽過。
「現任屋主呢?」夏子嵐問。
「『南風館』是屋主很久以前買下的法拍屋,」徐可立說:「他人在國外
,跟沈楊家沒有關聯。至於『北雲館』目前是無主狀態。」
「好,我明白了。」夏子嵐說:「這是一個橫跨台灣南北的特殊案子。」
在台灣南北分隔的兩地,出現了兩棟外觀一致的雙胞鬼屋。
分別是位於高雄市左營區的「南風館」,和桃園縣觀音鄉的「北雲館」。
事情牽涉到四十年前、已經滅絕的沈楊氏家族,以及伴隨著沈楊家族的詛
咒。
小瀅在腦中簡單整理了一遍。
「所以,愛河十三號,」夏子嵐說:「你希望我們在北部同時協助。」
「喂!要我說幾次……算了。」徐可立說:「對,我希望能夠南北同步進
行,把雙胞屋和沈楊家一次調查清楚,這樣比較好找買家。如果可以的話
,借幾個人手給我更好。」
「那麼……」夏子嵐沉吟道。
「店長,打岔一下。」李立花看著電腦螢幕,說:「萬事興建設的人也有
所行動。」
「萬事興?」張天易大叫:「又來了,又是萬事興?」
那「萬事興建設」,是一間財大氣粗、官商勾結、黑幕重重的建設公司。
萬事興在全國蓋了大量房子,房子一多難免出事,萬事興為了維持形象,
私下買通警方和媒體,吃案、竄改紀錄、扭曲報導等勾當全都做過。
而夏子嵐在賣鬼屋的過程中,將那些見不得人的內幕全都挖了出來。
因此,萬事興建設一向視淡水河房屋為眼中釘,多次採取激烈手段,試圖
讓淡水河房屋關門大吉。
「這次的物件,和萬事興應該沒關聯。」夏子嵐說:「他們打算幹什麼?」
「根據他們主機資料,」李立花說:「董事會派出了一名代號『壓路姬』
的女特務,底細不明,我查不到她的檔案。」
「壓路機?」張天易驚呼道:「上次是『灌漿機』,這次派了個壓路機?
萬事興還有多少厲害角色?」
「不要叫錯名字哦,」李立花用溫柔的嗓音說:「剛提到的特務是女人,
代號是『壓路姬』,不是『壓路機』唷,請把她的名字叫對。」
此話一出,現場頓時鴉雀無聲,氣氛凝重。
「壓路姬……壓路機……」張天易臉上皺成一團,喃喃道:「唸起來不都
一樣?」
話才說完,李立花霍地從座位跳起,一個輕盈旋身,以迅捷無比的速度,
朝張天易直撲而去,張天易嘴巴一張,還沒叫出聲,衣領已被李立花狠狠
抓住。
在李立花手中,赫然多了一支劈啪作響的電擊棒!
「死菜鳥,你皮又在癢了。」李立花惡狠狠地說:「到底要我講幾次,你
才能學會尊重女人?」
「尊、尊重女人?」張天易面露驚恐,結巴道:「可、可是,壓路姬和壓
路機,唸起來真的一樣啊……」
「還敢頂嘴!」李立花怒斥:「就算是敵人,但同樣身為女性,我絕對不
會把她名字唸錯,你認為唸起來一樣,就是對職場女性的輕蔑與羞辱!氣
死老娘!給我趴下!讓老娘試用一下電擊棒。」
「嗚嗚……」張天易哭喪著臉,顫抖著趴在地上,並將屁股高高翹起。
小瀅見狀,無法坐視不管,她立刻走上前去,擋在張天易和李立花中間。
「李立花!」小瀅生氣地說:「有我在這裡,妳休想虐待天易!」
「怎麼?」李立花獰笑道:「小瀅,妳被愛沖昏頭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
嗎?女性的人格和尊嚴,豈能縱容這個爛男人一再踐踏?妳快讓開,老娘
要電得他吱吱叫。」
「天易不是妳的玩物!」小瀅說:「不管妳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
是不容許妳對他做殘忍的事。」
「小瀅,沒關係的,」趴在地上的張天易說:「就讓立花小姐虐待我吧,
她高興就好,我、我好像也開始習慣了。」
小瀅一聽,心中頓時又氣又急。
太過份了!天易怎麼可以順從這種事?更何況是在自己面前活活受虐!無
法接受!絕對無法接受!
自己不在的時候,李立花這個惡女人,究竟對天易施行了多少可怕的虐待
呢?一想到天易受虐哀嚎的慘狀,小瀅便感覺到心頭在淌血。
更恐怖的是,天易竟然漸漸習慣被虐待!這代表天易逐漸萌生了被虐傾向
!這樣和有虐待傾向的李立花朝夕相處,兩人不就一拍即合,每天開心的
虐成一片?真是墮落極了!
小瀅愈想愈心急,眼淚幾乎要飆出來。
情敵怎麼這麼多啊!小瀅慌張地想,李立花近水樓台,天易隨時會成為李
立花的專屬玩物,而夏子嵐也虎視眈眈,不時對天易展開攻勢,自己就要
面臨失戀的命運!絕對無法接受!死也不能接受!
「淡水河七號。」夏子嵐突然說。
「是!」張天易馬上立正站好。
「你和小瀅一起,跟愛河十三號,去一趟南部,處理『南風館』。」夏子
嵐說:「我和立花調查『北雲館』,即刻分頭行動。」
此話一出,小瀅瞬間心花怒放。
「天易,太好了,嘻嘻,」小瀅拉住張天易,開心地說:「我們可以一起
去高雄,過一個浪漫的白色情人節了。」
「啊?」張天易愣了一秒,說:「白色情人節?在鬼屋過?」
小瀅瞧著張天易,見到張天易不知所措的模樣,心頭滿是甜蜜幸福。
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愛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