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又熬了一個通宵到中午才入睡，冬冬一口氣睡到天黑，泡了一杯碗麵吃後，隨性地打開店
門展開這天的營業。
在四番遭到大老闆流放後，刺青店經營便處在尷尬的狀態。
四年前她太過年輕，十四歲的少女成為店長，更是店裡唯一的刺青師傅。
縱然從小耳濡目染，四番細心教導，冬冬學全了手藝，客人卻無法將寶貴身體安心交給乳
臭未乾的小鬼。
最初三年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少了固定收入，冬冬拒絕武雄的金援，靠著四番留下的存
款度日。
至於每回剪輯命片，公司發給做為薪水的鑽石，全鑲在母親遺留給她的音樂盒上，夜晚聆
聽時，盒子閃閃發光，像是坐在星空下，聽母親從遙遠美麗的天堂傳來歌聲，讓她忘卻一
身孤單寂寞，安然地入睡。
為了招攬生意，滿十七歲那天起，冬冬開始坐在店外當眾描繪圖紙，同時將作品上傳到網
路，藉以吸引人們的注意。
歸萊就是在冬冬十七歲的夏天，第一個上門的客人。
從那次之後，每隔一段時間歸萊便會固定來找冬冬，在他蒼白皮膚刺上全新刺青。
像是今天，鐵捲門才升到一半，冬冬便看見歸萊那條棕綠色寬鬆的工作褲，動也不動地，
等待門完整收攏到頂端。
「早啊！刺青狂熱者。」
知道是他，冬冬親切打招呼。
「稍微整理一下頭髮好嗎？」
終日掛著一張抑鬱表情的歸萊，看見冬冬一頭亂髮，滿是油光的臉，不自覺地開口數落。
「剛起床，而且這個時間開店，沒有幾個人會來。」
不知情的人瞧見店門整天深鎖，會認為本日因故公休，冬冬純粹為了維持正常營業的形式
才開這個門。
「去洗洗吧！好歹也是個女孩子。」
歸萊好言勸她費點心打理儀容。
「煩惱你自己吧！又一個了不是嗎？」
冬冬觸及歸萊的傷心事，歸萊臉當場沉了下來。
發現刺痛他，冬冬於心不忍，請他進店內，倒了杯水款待這位對她而言有特別意義的重要
客人。
「給我十分鐘，幫我看個店。」
請歸萊稍候片刻，接納他的建議的進入浴室梳洗，恢復到一身清爽乾淨。
再回到店面，歸萊已經脫去汗衫，露出背上以小篆刺寫的大片字圖，倒坐在椅子上。
冬冬來到歸萊身後，用橡皮筋綁妥頭髮，完成前置作業，一將針嘴徹底消毒後，問：
「他叫什麼名字？」
「嚴志守，這個星期一過世，下午四點零七分。」
「怎麼寫？」
在歸萊看不見的一角，冬冬落寞地看了一眼他背上密密麻麻的死者姓名，每一個名字下方
記載死亡時間，加
上這個名字，整片背部已無可再刺入的空間。
「嚴厲的嚴，志氣的志，守護的守，是我的高中班導。」
「你不是說只有國中畢業。」
兩人背景類似，在上完義務教育後便終止學業。
「唸了一年高中。」
歸萊因故中途休學。
「唐倩依、趙新林。」
說出兩個已由冬冬刺在背上的名字。
「誰對自己好，誰就得死的滋味，是人都無法忍受。」
幫歸萊刺青的第七個月，冬冬才從他口中得知這個秘密。
「我盡量避開了，但他們兩個老是纏著我，嚴老師也是，偶然見到我在工地工作，不管我
對他有多冷漠，還是一直跑過勸我繼續升學。」
兩位高中同學，一個班導師全因為他特殊的命運相繼猝死，寒透了他這顆才活了二十年的
心，失去了年輕該有的炙熱沸騰。
「結果就在我面前，莫名其妙被水泥車給碾死。」
回憶不久前的慘劇，歸萊痛苦不已，即便同樣的事情反覆上演，仍久久無法釋懷，才會選
擇將這些因他而死的好心人刺在背上，終生不忘。
「妳是目前唯一和我有交情，卻活得好好的人。」
舉凡父母親友全難以倖免，歸萊異常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友誼。
「因為我是剪命人，不受他人命運的影響。」
特殊的身份令冬冬安然在歸萊乖違的命運中存活。
刺青告一個段落，縱然歸萊是老客戶了，冬冬依舊照足規矩提醒他注意事項以及日後的保
養。
「孩子醒醒吧，有空作白日夢，不然花點時間看看書，別浪費那麼聰明的腦袋。」
穿上衣服後，歸萊轉過身對著冬冬說，他不止一次勸她回學校唸書，考個大學什麼的，享
受一下校園生活。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冬冬討厭被人看不起。
「我的命就在這裡，妳愛怎麼剪就怎麼剪。」
歸萊張開那雙做粗重活鍛鍊出來的結實手臂，作勢要冬冬任意蹂躪這個糟糕到無以復加的
命運。
「做不到，我看不到你的命片，取不出來你的人生就無法更動。」
得知歸萊的故事後，冬冬曾主動開口要為歸萊剪輯未來的人生。
當時歸萊想也不想滿口答應，結局讓人失望，在冬冬口中他的命運像是卡在機器裡的影帶
，無法退出，只能不停播放，直到落幕那天。
「想像力豐富是好事，太氾濫變成幻想就糟了。」
歸萊當她是個愛作夢的小女孩，沒把事情放在心上。
「妳好好活著，就是我人生改變的證明。」
珍惜這個讓他得以從惡性循環中暫時脫離的好友。
付了錢，正要走出店外，碰上帶領巡守隊在附近巡邏的里長，里長為了喝阻宵小，特意購
買一隻訓練有素的狼狗，一改平日凶猛，搖動尾巴主動親近歸萊，歸萊垮著臉，不領情抬
腳驅趕牠，這腳速度並不快，也沒夾帶過重的力氣，狼狗輕易躲了，不氣餒地再度趨前，
挨著他的腳邊磨蹭。
「小兄弟你不簡單，我們家小灰平常絕對不會靠近陌生人。」
里長篤信受動物所愛的人，心地必然善良，親切對待歸萊。
歸萊一臉嫌惡地頂開狼狗，無禮頭也不回走遠。
里長心疼愛犬，朝歸萊背後罵了句：「沒有家教的年輕人。」
從口袋拿出隨身攜帶的牛肉乾安慰受挫的狼狗。
狼狗興奮吃進肚子裡，沒多久便痛苦口吐白沫倒地，所有人傻眼，手忙腳亂地幫忙將狗抱
走送醫。
從來只聽歸萊說，不曾親眼目睹加諸在他身上有如詛咒的命運，這回冬冬有了深刻的感受
。
即便封閉、徹底孤立自己，也無法保證他人不因此受害，歸萊內心的悲苦可想而知。
不能對人好，還得阻止別人對他好，等同要將人往死路裡逼。
像是四番口中，擁有天衣無縫稱號方不織的傑作。
武雄也說過，在得到大老闆親口賜與天衣無縫四個字那一刻起，再也無人能讀取、更動經
他的手剪輯過的命片。
猶如天生注定，至死方休。
無法確定歸萊是否遇上天衣無縫，如果是，而這份技藝傳承到了南春手中，她該如何與之
抗衡。
「只有天衣無縫才能破解天衣無縫。」
武雄在外頭觀看許久，等所有人走遠才進入。
「天衣無縫是種境界，而不是限定一人所有的頭銜。」
大老闆可以給方不織，也可以給其他人榮耀。
「我行嗎？」
冬冬質疑自己。
「妳的問題不在於行或不行，而是妳有心想要嗎？」
武雄不擔心冬冬的天分，懷疑她的決心。
「我只想救出大頭目。」
自始自終，冬冬僅有一個目標。
「背負的重量決定妳會有多強壯。」
武雄要她眼光放遠，單為了一個人是無法勝過南春。
「他不過是為了自己。」
在冬冬眼中，支撐南春前進動力過於狹隘。
「妳太瞧不起慾望的力量，人有多自私就能多殘忍。」
武雄認為冬冬心態過於幼稚。
「找我什麼事？」
冬冬不想與武雄爭執，詢問他的來意。
「第一次競賽的命片剪了多少？」
武雄為了冬冬與南春的對決而來。
「我還在看她的一生。」
完整看完，充分理解命片是剪輯工作的第一步。
「有什麼感想？」
武雄問。
「這個女人有她極為可憐，也有她極度可恨的那一面。」
透過命片，冬冬徹頭徹尾認識這次的主角。
「預備從哪個角度下手。」
武雄像是詢問，其實心裡有了定見，依他瞭解的冬冬，絕對會強調人性光明面。
「潘白櫻會是你所見過最美麗的壞女人。」
大出武雄預料，冬冬預告會從截然不同的角度出手，要他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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