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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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山林繼續剝蝕、凹陷、傾倒,而此地的高空雲層翻湧如浪,雷鳴聲不定,
偶有幾道閃電帶著電光掠過,打在堅石上,立時激起好一陣火花,氣勢凌人,但
誰都知道,真正可怕的那幾道雷並未落下,還在醞釀著。
青色弧光跳動,霹靂啪啦的撕帛聲響個不停。
鬼車望向高空,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張玉施法引來的雷電讓她深深為之忌
憚。
那可是可以劈散一切、天地間最可怕的天雷!
所謂天雷無妄,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天雷即是秉持天道法則落下的雷電,
相較下,其他術法顯得都是那麼虛妄無力。
難怪那蹄子要等到自己動彈不得才敢施法,如果自己能自由行動,不是立即
出手打斷張玉,就是有多遠閃多遠了。
但……怎麼可能呢?天雷可不是隨便一個修道人就可以引來的,至少她從未
見過張玉這般年紀就能招雷的仙卿,一般而言,都得修個三、四十年以上,才稍
微能得心應手。就算這女孩的道心真有那麼高好了,她的身體又怎承受得住天雷
的反噬?是的,反噬,任何道術都會反傷身體,更何況是至高無上的天雷。要想
引雷先得評估身體是否受得了,因而通常只會引三、四道而已,可觀這景象,這
女孩所引動的天雷怕是已超越自己的極限了吧?她不要命了嗎?
她看著對面的張玉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勉力地引導無數道雷電聚攏,轟隆隆
隆隆!電弧閃動,聲響穿過厚重的雲層,聽在鬼車耳裡,彷彿催命符似的。
她……是想一口氣滅了自己!
鬼車大驚失色,尖叫道:「住手!妹子妳難道不顧自己的身體了嗎!妳不可
能受得了反噬的。」
張玉聽見這話,虛弱地笑了下,無暇擦去嘴邊的血跡。「嘿,要說反噬,也
是在天雷落下之後了,那不是妳該煩惱的事。況且,尊駕以為我現在還收得回嗎?
好好享受天雷的滋味吧。」說完,她便繼續著施法,不再言語,引天雷不像金火
令有符籙輔助,施法者必須集中精神。
在張玉的頭頂上,是不斷閃爍的電弧,光芒逼人,宛若九天雷神將要降下祂
的雷霆之怒。
「妳這瘋子。」鬼車罵道,她看得出張玉不會改變心意。
且正如對方所説的,現在也遲了,就算她有那個意思也來不及收手,她畢竟
還是太年輕了,這種高階道術無法運轉如意,只能放不能收。可自己實力未臻全
盛之時,硬抗天雷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除非,完全不顧元氣大損的後果……
該拼命嗎?或者賭對方無法成功引雷?鬼車視線掃過剛噴出一口鮮血的張
玉,心裡猶豫不決。
張玉正全力施為,無暇顧及鬼車在猶豫什麼,只是全神投入觀想。打從習得
九天真霄御雷真訣以來,她尚是第一次真正嘗試引動這麼多道天雷,她自己其實
對成功也沒多少信心,不過是把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師父──並非瞿善隱──當時的
告誡言猶在耳:「天雷無妄,但凡引動必有死傷,引雷的反噬是妳無法想像的。
小玉,我希望妳這輩子都不會動用到御雷真訣,即便只用了一次,都會元氣大
傷……幸好這世間值得動用這道術對付的鬼物少之又少,妳應該不會遇見。」
「唉呀,沒想到我還是遇到了……」張玉心想,元氣大傷、七竅湧血總比立
即死亡來得好。不,即使是死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魂魄也被鬼車拘住,那可真
是求天無應,求地無門了。
死亡不是解脫,不是結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開始。
所以才會有事死如事生的道理,她絕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遠眺天邊,只見煌煌天雷,金光燦燦,數抹電弧閃動不已,就要為床仔坑村
的一切劃下句點,無論是兩社的恩怨、或是鬼車與抵瑤的糾葛,當那幾道雷降下
的瞬間,全部都將煙消雲散。
張嘉琳渾身酸軟無力,她覺得自己的精力正逐漸流淌出去,彷彿身體破了個
大洞似的,眼前變得昏黑,聲音也模糊不清;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自己正在捐血,
只不過捐的是全身精力罷了。
鬼車的反抗越來越猛烈,好幾次自己都差點堅持不住。
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這甚至可能會賠上我自己的性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女性上班族。自我質疑的那瞬間,她忽然想起辦公室裡老闆
的假笑、同事偷懶的嘴臉、朋友不解的神色、忙得焦頭爛額的自己,父母大姨婆
等親戚心疼的表情,還有,還有抵瑤、分魂和張玉。
每當壓制不住鬼車的時候,記憶中抵瑤的笑臉、分魂的聲音都會化為她的能
量,讓她能多堅持一刻,多使出一刻的力氣。她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否有意義,
也不知道張玉能否真的消滅鬼車,只是兀自盡力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把責任盡完。
她無法控制別人,只能要求自己,剩下的,就交給老天了。
鬼車挪動視線,惡狠狠地盯著她,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
那顆充斥著不可忽視能量的深黯光球仍在左手燃著,內縮,外漲,再內縮,
握在她手裡,宛如一顆小小的跳動的心臟,充滿了生命力,噗通,噗通……只差
那麼一點,鬼車卻無法用以應敵,只能咬牙看著二人動作。
正是由於張嘉琳的苦苦糾纏,鬼車才無法越雷池一步,給壓制在原處動彈不
能。
因此,鬼車現在最恨的人也是她,光是她身上流有抵瑤的血脈這件事,就足
夠殺上百回了──抵瑤,又是抵瑤!這床仔坑社的聖女為何總要跟自己過不去?自
己也非定要殺她不成,她為什麼要跟自己拼個魚死網破?現在好了,她是魂飛魄
散沒錯,但她的後人又來跟自己槓上了!還有基金會的那個年輕仙卿,明明早就
訂定石棺之盟了,她怎會硬要介入這些事?
鬼車百思不得其解,她前後遇到的這兩位基金會仙卿,完全置石棺之盟的嚴
峻條約於腦後。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人可以為他人的事情付出到如此地步?難道她們都不
怕死、不珍惜自己嗎?這跟她記憶中的凡人完全不同,他們不都是貪婪成性、膽
小怕事的嗎?否則她怎能數百年來將之玩弄於股掌之上呢?理由無他,靠的無非
是對凡人劣根性的深刻理解。
如今她卻完全猜不透她們的心思。
鬼車全神貫注,希望引導全身能量衝破禁錮,動呀!只要自己能行動,哪怕
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左手指頭都好,她就可以解開眼前的困局。只要還有一絲機
會,她就不願意用掉自己最後的保命機會,否則「那位」到來她將毫無還手之力。
她在賭,賭張玉沒能力御雷,也在賭自己能先一步脫出險境。人生在世,不就是
一個不停下賭注的過程嗎?賭贏了,千秋萬世,賭輸了,銼骨揚灰。
但與她的期待相違背,天頂雷電交織,逐漸聚攏為一道不停旋轉的巨雷,將
為之籠罩的大片封印之地化為金色雷獄。
正在崩塌的山嶺為這聲勢所奪,一瞬間也暫停了潰勢,時間彷彿放到最慢。
在臉色蒼白已極的鬼車對面,是開始掐著收尾的手訣的張玉。
這位年輕的仙卿終究是辦到了。
「張嘉琳!」她忽地大喊,一邊咳出幾絲血絲,「已經到最後的關頭了,妳
再頂一下就好,給我狠狠地鎖住她的行動!」
張嘉琳沒有回答,她實在沒多餘的力氣了,連白張玉一眼的力氣都無,只能
用行動代替言語。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雷電落下的那一刻,只是一直奮
力堅持著。
鬼車倉皇顫慄,似乎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處於危機關頭,鼓起最後的力氣繼續
衝擊禁制,卻給張嘉琳一波一波化解掉了。看在她的眼中,被雷電籠罩的鬼車就
像大海上的一艘小舟,隨時都會被海浪撲沒,落得舟毀人亡的下場。
張玉臉上全是血,她直面天雷,踩起最後一段罡步,雙手持劍高高舉起。
木劍劃過了天際,劃破了烏雲。
那姿態是如此的緩慢,如此的優雅,幾乎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漂亮的軌跡。
張嘉琳發誓,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此時此刻的張玉。
張玉低眉順目,臉上的血漬隱藏不了她的威壓,她舞動身軀,跳了一小段劍
舞;她的身後電閃雷鳴,天雷也隨著她的動作張牙舞爪,簡直像是一頭電蛟。
「天雷化形,御電如蛟!」
鬼車失了魂魄似的喃喃,天雷化形是御雷術中的無上法門,蛟形更是其中的
最上乘。張玉能御電如蛟,證明了她在御雷術上已有不小的成就。可是,這怎麼
可能呢,鬼車實在無法相信她所親眼看到的一切,她曾以為那只是個傳説。
張玉自然不會去理會鬼車心裡在想什麼,她只是盡力觀想,引導雷電。事實
上,她也十分驚訝,引雷最後也最艱難的步驟自己做起來簡直是如指臂使,她從
未感到自己與天道是這麼地貼近,是她在起舞,也是雷在舞動她的四肢。
她的一舉一動完全合乎天道,是那麼樣的自然。
當然,元氣大損也是她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誰可以不需代價就與天道合
一的,修道人再怎麼厲害,畢竟仍超脫不了「人」的範疇;要想觸碰不屬於自己
的法則,總要付出點什麼。
無論如何,引天雷中最驚險、最可能失敗的一關,張玉已經挺過去了。
她右手橫劍在前,噴出一口鮮血,左手順著劍身劃過,刷──用自己的鮮血為
木劍開鋒,也為天雷開道。
「言出法隨,接──引──天──雷──」
震震雷聲中,木劍遙指鬼車!
雷電交織,霹靂聲響個不停,那幾道金燦燦的雷光一邊旋轉著一邊交融,以
睥睨的姿態降臨世間,萬物莫可抵擋。
天雷引落!
雷鳴中,電光越發明亮,張嘉琳待到此時已渾身虛脫,再也無法支撐不住,
一個踉蹌便仆倒在地,眼皮半闔,她記憶中的最後一幕,就是天雷狠狠地劈向面
無血色的鬼車,激起四散的飛砂走石──接著,她的神識便陷入漫長的昏沉裡,渾
然不知後續發展,但她的臉上已帶著放心的微笑。
太好了,事情終究是告一段落了──
但張玉還醒著,所以她笑不出來。
事情根本還未結束。
天下雷行,物與無妄。
天雷是不可抵擋的,但鬼車顯然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硬扛了這一劫。煙
塵散去後,張玉所看到的就是雙眼蛇蠍般冰冷的鬼車,她一腳半跪地蹲坐在地上,
已不復剛才的成熟體形,又恢復了小女孩般的外表,還有一條胳臂不翼而飛,看
起來十分狼狽。或者,這就是她所付出的代價。
惟有鬼車知道她損失的遠遠不只這些,數百年來強取豪奪的精氣消耗一空,
這具軀體也將近半毀,她的狀態甚至不若破除封印前。鬼車恨極了張玉,恨不得
剝她的皮喝她的血,一雙不帶感情的眸子冷冷看著她,彷彿在看一個死人。她和
張玉都知道,現在惟有她有得意的資本。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不是嗎?
想起剛剛的情景,她也是後怕不已,若不是下定決心不計一切代價破空逃去,
她哪還能安然站在此地?饒是如此,為了擺脫纏上她的一小抹電弧,她仍犧牲了
右手手臂。
剛引完天雷的張玉全身精力都給抽空,只得癱坐在地。她連動一根手指的力
氣都沒有,木劍無力地擱在一旁。
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就是笑得殘忍的鬼車。
而那顆光球還在她的左手上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