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之中,穀雨之時,正是河神娶親之日。
而她年年此時便綁起衣服,啣刀跳入滾滾江水,與河神搏上
一搏,欲救出那哭喊救命的新娘,為之十年,大抵也搶走了河神
三妻四妾。
每次跳入江水時她都會想,或許這次她就會成為河神的祭品
,但至少她不會束手就擒。當養母十幾年前,把成為河神祭品的
她救起後,她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與天爭一命。
她身來腳有畸形,臉上帶鱗,母親未婚產下她時已然瘋狂,
卻未將她丟棄,用河邊拾來的臭魚爛蝦將她餵大,村中人視她為
妖孽,總拿石頭糞土丟她。
她七歲之時,母親病死,沒多久後大雨連日,河水暴漲,眼
看就要潰堤,村巫說需要活祭以鎮河神之怒,他們用一塊糕將她
騙了過去,五花大綁丟入水中,河水冰冷狂暴將她吞噬,她醒來
卻在一個溫暖的懷中。
「可憐的孩子,我帶你走。」
於是她離開村子,跟著養母行走天涯,卻又落腳於另一個會
將活人祭河神的村子,當時她百般不解,養母才吐露了詳情。
養母生於此村,家境殷實,有位好友卻出身貧困,兩人一同
長大,感情深切;那一年,她的好友被選為河神之妻,她眼睜睜
看著好友被沉水,而後她父母搬了家,遠離這個村落。
「那一年她求我救她,我卻和她說,她若死了便能護佑全村
,為何不願做祭?」
說到這裡,養母淚流滿面:「只因我不會成為祭品,所以我
毫無悲憫之心,我不但沒救她,還推了她一把,讓她直沉江底。
多年之後我才明瞭,若是惡神便不該祭,祭拜惡神只會使邪惡滋
長,讓人泯滅良心,那些祭品,都是無辜送命。
彼時河神三年一祭,而今卻年年送祭,我救不了她,無法阻
止村人,卻至少能向河神搶命。」
從那時起,河神年年娶親,她與養母年年搶親,她們不見得
每次都能成功,救出的新娘也不見得每個都感謝她們,但至少多
數的新娘,都有一個在等她活著上岸的人,養母會準備些許路費
,好讓他們順利逃離村莊。
數年之後,養母含笑而終,而她未有婚嫁,孤身持續救人,
但是今年不如往年,她救了一個女人,還撿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醒了之後,米非白米不吃,扒光了她家僅存的白米後
,還嫌她家的碗破筷子粗,弄疼他的手。
「我雖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我知道你定是走了好運,才有
機會把我這樣不凡的人救起。但既是有恩於我,你也不用太客氣
,坐下來一起吃飯吧!」
李渝捧著一罐子的熱湯,看著桌上杯盤狼藉,在心中怒吼道
:這是我家,不是我客氣不坐下來,而是菜還沒上好你就自己動
手了!
男人看她沒有反應,自己站起來接過罐子,就著罐口咕嚕
咕嚕喝了起來,喝完他砸砸嘴道:「這湯還可以,至少是熱的,
其他缺點就可以忽略了。」
生平第一次,李渝有種想要把人沉江的衝動。
※※※※
後來李渝仔細回想,那年特別兇狠江河水勢,或許正是警告
她即將而來的劫數,可惜她悟性太低,等到發現時已後悔莫及。
三月之中,冰雪消融未久,上游冰雪崩裂入水,河水冰寒,
不消一刻便能讓人失去意識,下水不啻送死,因此多年未曾有人
發現她下水救人。
她雖生來醜怪,走路微跛,在水中卻行動自如,加以天生體
寒,在冰涼河水中比常人更能久耐;這年河中冰雪甚多,推動砂
土,水裡非常混濁,她連連上浮換氣數次,都找不到那飄遠漸沉
的新娘。
在她心灰意冷之際,一張紅緞蓋頭從她眼前飄了過去,她深
吸一口氣又埋入水中,卻看到一個黑色巨影由她眼前晃了過去,
隨後一道白影直追而上,兩道影子激烈相纏,江水翻騰如滾水,
她被熊熊水勢推了老遠,只聽波滔狂嘯,她驚駭再轉頭一看,卻
不見方才那兩道影子,卻見到嫁衣觸目的紅,在湍流水勢裡逐漸
下沉。
她用盡全力游了過去,割開了綁在新娘身上的繩子與重石,
解開了已吸飽水的重重衣裳,好不容易將新娘帶上了岸,又看到
滔滔江水上,有個青衣身影載浮載沉。此時她已疲憊不堪,卻依
然撐著一口氣將那人拖上岸來。
男人身上傷口不少,尤其頭部受到撞擊,鮮血直流,她一時
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在沒多久他傷口的血便止了下來,待她
平安送走新娘後,在逼不得已之下,只能將男人推進大竹簍中,
拐著腳、千辛萬苦地將男人拖回住所。
過去她救的都是女人,從不知道男人的身軀是如此之重,將
他移到床上時,意外幫他增加了不少烏青,讓那張頗為俊逸的臉
腫如豬頭,那時她內疚不已,現下想想,她當時真該多讓他吃點
苦頭。
總之男人昏迷了半月有餘,期間照顧的辛酸不堪再提,還好
身上的傷在她殷勤的敷藥包紮間復原極快,一日她取水回來,就
見本來昏迷的男人坐在床上,轉頭看向她道:「真是餓死我了。
」
她還來不及從驚喜中回神,他又開口說道:「這破爛的鬼地
方是哪?我怎麼會睡在這麼硬的舖上,可真會折騰人。」
她的驚喜轉為驚愕,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過去她
救人從不求什麼,此時她卻深深了產生了一個願望。
但願此後救人,別救一個不知好歹的傢伙,至少,別救到一
個嘴巴惡毒又挑剔的傢伙。
可惜,這次是來不及了。
男人在大吃大喝,捲光她家所有糧食,東嫌西嫌,挑剔完她
家所有細節之後,終於正眼打量了她;見他眉頭皺起,眼裡浮出
些許不定之色,她心中突然一痛,幾乎要拔腿逃出家門。
一般人視她為怪,因此平日若去村內,她都會以脂粉將臉上
鱗印畫成傷疤,以遮眾人耳目,年年救人之時,只要一上岸,她
亦不忘遮住面容。但他在她家昏迷太久,朝夕之間她竟忘了自己
容顏何等嚇人,凡見者無不嫌惡。
她不害怕黑水奪命,卻害怕眼前男人露出嫌惡的眼神,何況
他這種個性,誰知會吐出什麼傷人的話語?
她別開臉去,想要躲開男人的視線,男人卻無禮的掐住了她
的下巴,將她的臉轉正過來,坦蕩開口道:「看你這鱗片的樣子
,該是鯉魚,鱗片完整,光澤閃耀,看起來十分健康,真是可喜
可賀。」
李渝終於忍不住踹了他一腳,男人撫著被踢痛的腳繼續說道
:「甩起魚尾來強而有力,當真生猛!」
清醒後吃這麼多,話這麼多,想必身體已無大礙,李渝下定
決心,今日一定要讓他滾出去,否則……
否則她就將他投回江裡。
※※※
事實證明,想將他投回江裡,不過是李渝的妄念而已。
男人失去記憶,對自己過去一無所知,只隱約記得自己名字
有個寅字,他說既然她救了他,那不如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
,乾脆收留他到記憶恢復為止,為此他還特別貼心的提了個建議
。
「獨佔你的床榻我也不好意思,今後你就上來同我擠一擠。
」
興許是被男人氣的無力再氣,李渝冷靜地說道:「妾身孤身
一人,平日以織繡餬口度日,照料官人多日難以為繼,米缸今已
見底,著實不堪再負荷。」
「你說的沒錯,要個婦道人家養我實在不要臉,外衣在哪?
我馬上出去。」
她沒想到男人這麼痛快,穿上了他那身看似樸素,料子卻極
好的青衣,他便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她有些錯愕的望著滿室空寂
,沒多久就湧起內疚之情。
男人才剛醒來,正是虛弱之時,她卻這般尖酸的將他趕出去
,萬一他出去之後發生意外該如何是好?李渝躊躇了一會兒,還
是忍不住出去找他。
不知他的姓氏,一路上李渝只能有些肉麻的喚著他的名,一
路尋到水邊,卻在水岸的大石頭上見到他的衣鞋,她倏然一身冷
汗。
男人說起話來來沒心沒肝,死皮賴臉想住下來,實際上會不
會真的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寅……寅官人……寅郎,你在哪?」
她忍不住焦灼的喊道,四周悄然無聲,毫無回應,她在附近
不斷的徘徊,心慌意亂之時,嘩啦水聲由旁響起,她轉頭一看,
就見男人裸著上半身,偏著頭看向她,他的俊容上星目灼灼,神
采非凡,刀鑿似完美的臉上淌著水滴,滿是笑意,在夕陽餘暉下
熠熠生光。
即便照料他有一段時間,多次為他擦身與處理傷口,她卻從
來不敢正眼瞧他的身子,畢竟她還是黃花閨女,在這方面依然保
守。但每當摸索擦拭時,她便感到男人的肌肉十分結實,充滿陽
剛的彈性,與女子的柔軟截然不同。
他古銅色的肌膚即便多日未見陽光也不顯蒼白,夕陽勻撒上
他迷人的肌膚,也勾勒出精壯的腰線與窄臀,她一時間不記得避
開視線,只想到這男人真是天生地養,匯聚萬千風華,難怪會養
成這種目中無人的性子。
「忘拿竹簍出來。」他指了指水邊些許魚蝦河貝說道:「今
晚我倆這些應當夠了,明日我就早點出來再補些,你拿些去市集
賣掉,日常就能應付。」
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道:「我不太去人多的地方。」
他看了看她,點了點頭道:「也好,你告訴我在哪,我去。
」
他的口氣如此自然,舉止毫不扭捏,待她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的時候,他們已吃完傍晚那些河鮮,而他也併好了兩張板凳對她
說道:「我想一想,和你一起睡實在太擠,不如板凳寬敞。」
語畢他便恬然自得的躺下,自顧自地睡去,留下她目瞪口呆
望著睡著香甜的他,一夜無眠。
隔天他果真一早就出去了,午後回來,帶著魚蝦、白米,還
有兩副精緻的碗筷,然後他捲起了袖子,在灶前煮了一鍋魚湯,
得意的盛了一碗對她說道。
「這才是湯。」
她喝了一口,震了一下,用著詭異的眼神將湯遞給他,他自
信滿滿地接來嚐了一口,便毫無形象的將湯噴了出來,面色凝重
的說道:「殺人只消用這一味便行。」
之後他便留了下來,因為李渝認清現實,除非把他打個半死
,不然就算投回江裡,他大概還是會游回來。
回來時說不準還會帶著一簍水產,再煮一鍋足以殺人的魚湯
要她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