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桃花已準備好花苞,剛下過大雨,天空被洗得一片碧藍,空氣中也有
股青草的清香。可惜了這樣的好天氣,阿華對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學著大人的模樣
,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是開學的第一天,阿華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好背包,慢吞吞地拖著時間,準
備用完早餐再去學校。
陽光暖暖地曬進廚房,阿華很喜歡冬末的氣候,冬陽一出現便照亮了整個早上
,曬在身上只覺得溫溫的,不若夏陽般綽綽逼人。
可惜就要開學了,待在教室裡真是浪費了這樣的好天氣。
廚房裡,王媽媽和李媽媽還是如往常一樣,總喜歡邊工作邊聊天,嗓門大得宛
如在吵架。她聽見她們正說到院長昨天出了遠門,就如往常般不知道她要離開幾天
,兩人隨口猜測起院長的動向。
阿華安靜地取了包子和一碗豆漿,然而她剛踏出廚房,便看到一位少女無精打
采地從樓梯上走下。她好奇地駐足細看,果然是院長的女兒,非常難得能見到的大
屋主人之一。
院長的女兒應該是快要升高中的大姐姐,她似乎因為身體的關係從來都沒上過
學,平時躲在房間裡很少出現,吃飯的時候也都和院長一起在三樓的飯廳裡,院童
實在難得能見到這位神秘的大姐姐。
但院童從負責煮飯打掃的阿姨們口中,多多少少都聽到一點關於院長女兒的八
卦。聽說,她得到一種不能曬到太陽的病,所以才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位大姐姐阿華難得見到幾次,每次都只是遠遠一瞥,於是阿華好奇地揚眉,
看著少女神情恍惚地搭著樓梯把手慢吞吞地走下來,披著一頭幾有小腿長的雜亂烏
絲,垂著和院長相似的細長眼睛,身段也是相似的微胖,肌膚卻是少見陽光的瓷白
。
看到這位大姐姐的時候,阿華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她身邊籠罩著冬季
的陰雲,一走路那股陰暗的氣息也跟隨著她。彷彿冬季的暖陽也被凍結,原本的暖
意突然便不見了,小女孩下意識地退到牆邊讓出道路,不經意地搓了搓手臂上豎起
的寒毛。
院長的女兒就這樣夢遊般似踏下最後一階,有些遲鈍地轉動細長的黑眼睛,視
線卻空無地掠過樓下的院童。她恍恍惚惚地走進廚房拿了杯水,廚房裡的空氣似乎
突然便暗了下來。
幾位院童都躲在門口偷看,院長的女兒在大屋裡本來就是不同階級的人,很容
易便引起院童的好奇心,連阿華也忘記手中還拿著就快冷掉的早餐。
少女安靜地走進廚房,倒水時卻仍是失神落魄的,連水滿了都不覺,驚嚇到在
廚房裡忙的兩位阿姨。
「哎呀!」王媽媽將水壺搶下,一面指揮李媽媽將流到地上的水擦乾,一面將
院長女兒扶到一旁的水槽邊。
「好渴。」她垂著眼睛,有些迷惑地推開王媽媽的扶持。
「那是熱水呀!」王媽媽慘叫:「我看看你的手……都紅了,完蛋了……」
「我想喝水……」
她卻不管發紅的手,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豆漿,王媽媽粗魯的抓著她的手在水
槽裡沖著冷水,按著她不讓她動。
「淑真,」她對著李媽媽發怒:「你沒到三樓去煮水,也忘了將早餐送到樓上
嗎?」
李媽媽縮了縮脖子,她的確實是忘了。自從昨天一早院長出門後,她忘了三樓
還有另一位屋主人。真是糟糕,看來院長女兒從昨天就沒吃三餐,飲用水也不知道
什麼時候用完。
廚房裡的氣氛凝重,王媽媽嘴巴如機關槍地對著李媽媽開罵,只不過剛開罵不
久,院長女兒便不給面子地掙開她的壓制。
「吵死了……」她抓起垂到面前的髮絲,不耐煩地推開王媽媽,又恍恍惚惚地
走出了廚房,逕自上了樓。
一直到她離開視線,阿華才鬆了一口氣,冬陽的暖度才又回到身上。
好奇怪,帶著冬天走路的大姐姐。
阿華向前走了兩步,停在樓梯入口抬頭望著她消失的轉角,一條細絲突然便落
到她眼前,阿華忙退後避過那條輕飄飄的灰色細絲。
灰色的細絲飄落地面便消失了,但阿華卻看見了,樓梯周圍的天花板上凌亂地
垂掛了幾掛蛛絲,她以前卻從未注意到。
灰色的蛛絲,看似柔弱實卻剛強,拉不斷卻會沾上一身黏黏的絲,阿華實在不
喜歡麻煩的蜘蛛絲。
她凝起細細的眉頭,又退了一步,避過又一條從天花板上飄下的灰絲。
冬天不該是蜘蛛的季節。
阿華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彷彿無形的蛛絲纏上了手臂、纏上了身體。她很快地
退到窗口,將早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一面讓冬陽的溫度烙上肌膚,一面又拍又跳
地抖掉那種被蜘蛛絲纏上的感覺。
王媽媽在門口看到了,不高興地罵了幾句肖ㄟ便扭著肥大的屁股走了。但阿華
卻無法忽略掉,王媽媽的頭髮上沾著一條又粗又黏的蛛絲,閃著灰色的黏膩光澤。
■ ■
寒假後的開學日,對阿華來說仍是災難性的一天。她一回到大屋便將自己丟到
小床上裝死,精神上的壓力實在太大。
於是,她便錯過了大屋的騷動。
雖然早上水壺裡的水並不燙,但因為院長女兒體質的關係,雙手手背仍是被燙
得紅腫。王媽媽請了位醫生來大屋,那位醫生細細地幫院長女兒上了藥,臨走前卻
建議王媽媽最好找位心理醫生來看看她,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太正常。
若是院長在這裡,她一定憤怒地將醫生趕出,她的女兒精神上沒有病。但王媽
媽卻和醫生有著相同的感覺,院長實在太寵女兒了,她乾脆便趁著院長不在家的時
刻,請了位心理醫生來為院長女兒做診療。
鎮上只有一位心理醫生,一直到傍晚才有時間過來大屋看看。
詳細情形阿華並不知道,但從院童們的八卦裡,似乎心理醫生最後被院長女兒
又哭又尖叫的趕了出去,這在大屋裡引起很大的騷動。額角還留著激動的掌印,醫
生無奈地走了,他留下了一份診斷書及藥單給王媽媽。
臨走前,他和王媽媽之間的低語卻被幾位頑皮的院童偷聽到了,吃飯的時候八
卦便在飯桌上嗡嗡地從這頭傳到那頭。
「ㄗㄠˋㄩˋㄓㄥˋ,那是什麼?是一種肉燥飯嗎?」
「我還滷肉飯呢,笨蛋,是糟糕症啦,醫生的意思是說很糟糕了!」
「才不是耶,我明明就聽到醫生說,這個叫做ㄗㄠˋ.ㄩˋ.ㄓㄥˋ,他還說
已經有什麼……幻聽幻覺?反正就是好像很嚴重啦……他還要王媽媽帶她到大醫院
去,王媽媽說不行,他就要王媽媽給她吃藥,說是可以不會變嚴重。」
「我就說嘛,那個大姐姐早上看起來就怪怪的,一定是生病了。」
「而且呀,你們有沒有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什麼紅紅的斑?好噁心!」
「哪有,你騙人的吧?大姐姐的頭髮那麼長又那麼亂,都被遮住了……」
「我眼睛好呀,你忌妒呀!」
「眼睛好又怎麼樣,我比你高!」
「我明年就比你高啦……」
平時阿華都對院童的話題沒太大的興趣,今天卻好奇地豎直耳朵,有些莫不專
心地扒著飯。
那個什麼ㄗㄠˋ。ㄩˋ。ㄓㄥˋ的,應該就是為什麼大姐姐會帶著冬天的灰雲
行走的原因吧?
但最讓她在意的,是屋子裡越來越多的蜘蛛絲,從樓梯處蔓延過來,現在連餐
廳的天花板上都隱約纏了些灰色的蛛網,卻是不成形狀的破碎,她怎麼也都看不到
一隻蜘蛛。
看著這些不知從哪裡冒出的蜘蛛絲,阿華很不安。這些是不祥的蛛網,阿華腦
海中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這些蛛網還會捕捉好不容易曬進屋裡的陽光?
她很討厭這些來歷不明的蛛絲,非常討厭,她卻沒有伸手去清除蛛絲的慾望。
好噁心,她拍了拍衣服,一用完餐便躲回還算乾淨的房間裡。她的小房間裡自
成一個世界,她聽著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的冬雨,有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 ■
阿華是被打在窗台的雨聲吵醒的。
她覺得好疲倦,身體也沉重得難以移動半分,她迷迷糊糊地往桌上的小鬧鐘望
去,這才突然便醒覺過來。
竟然這麼晚了,她要遲到了!
一股腦兒從床上跳起,她慌忙地拿著盥洗用具便出了房門,但走沒幾步她便遲
疑地放慢了腳步,渴睡的大腦卻仍是有些遲緩。
為什麼大屋裡這麼暗,空氣又這麼重?
她揉著眼睛,有些困惑地看著屋子裡到處飄著的小塵魅及小影魅,牠們密密麻
麻的遮了視線,將視線所及的一切都蒙上暮靄般的薄紗,耳底也有惱人的嗡嗡聲不
息。她停步,這時她才看到天花板上隱隱約約地纏滿了黏稠的灰色蜘蛛絲,不時還
有灰色蛛絲輕飄飄地落下,她身上也沾了不少蛛絲。
她厭惡地拍著肩膀一面快步往洗手間走,經過飯廳時裡頭嗡嗡地吵鬧著,這麼
晚了,院童們也才剛懶洋洋地起身,這時才要用早飯,看來大家都要一起遲到了。
經過飯廳一瞥,阿華覺得今天大屋的氣氛實在很奇怪,沉悶中還有股暗隱的火
藥味,所有人的嗓門都比以往大上許多,連大屋的阿姨們臉上也都像罩了烏雲般陰
沉。
等她很快的整理完畢,背著書包到廚房拿了早餐便要出門時,飯廳卻傳來激烈
的爭吵。阿華才剛咬了一口包子,她就看到王媽媽氣沖沖地拎著王立強的領子衝了
出來,王立強又掙扎又對著她吐口水,一臉不羈怒容。
王媽媽本來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她重重的一個巴掌落到王立強臉上,王立強
又哭又踢,連他父母都不曾打過他,他張嘴就往王媽媽手上咬去,兩人的情緒都火
爆激動。
阿華卻看到,他們身上都沾滿了蛛絲,一圈圈地纏到身上宛如灰色的霧氣。但
屋裡的大家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蜘蛛絲的存在,真是奇怪。
情況越來越失控,王立強的夥伴們也加入戰局,在一旁對著王媽媽又叫又罵,
其他的阿姨也暴怒地在一旁試著平息,整個大屋都被喧鬧所擾,更多蛛絲被震下天
花板,在眾人身上糾結成團。
阿華忙將身上的蛛絲拍掉,但黏稠的蛛絲卻是越拍越多,她抓著書包便往外跑
去。
真要遲到了!
阿華在離開大屋前往屋內匆匆一瞥,王媽媽拿了藤條正往王立強小腿上抽去,
院童的叫鬧聲幾乎要掀了屋頂。
大屋裡的氣氛不祥地失控,還是正巧還是在院長不在的時候,真是糟糕。
踏出門口那剎那,阿華卻聽見了,一抹哭聲夾雜在喧鬧氣氛中,透過天花板又
像嚎歌般穿透她的耳膜,震得她心臟一陣緊縮。
那是什麼?阿華怔怔地停步。
為什麼會有這麼濃郁的悲傷,她按著胸口,卻覺得胸口似乎也空空盪盪的。
阿華突然覺得很恐懼,彷彿樓上藏了可怕的怪獸,她半跑半走地離開了大屋,
步入綿密的冬雨中,任由雨水將纏身的黏稠蛛絲洗淨。
■ ■
夜幕下,往窗外望去只得到搖晃的樹影,黑雲張牙舞爪地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絲
的藍。小女孩不情願地將臉從玻璃上移開,看來明天又會被綿綿無盡的冬雨所侵占
。
大屋裡,到處都掛著灰色的蛛網,但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地撞了過去,每個人都
纏了滿身又黏又亮的灰絲。也不知道是不是蛛網的關係,所有人都變得暴躁易怒,
晚餐時間,向來好脾氣的吳媽媽還被院童們氣哭了,衝到廁所裡哭得很大聲,明顯
的情緒崩潰著實嚇到大多院童。
於是,有些院裡的人變得易怒好鬥,有些人則是脆弱易悲,大屋的氣氛變得那
樣的奇怪,阿華希望院長趕快回來,大屋不能再繼續失序下去了。
阿華實在很討厭蛛網,討厭這樣的氣氛。
於是她一回到大屋便躲進了乾淨的小房間裡,吃飯時也是很快地取了晚餐躲回
房間裡用餐,還因此被看誰都不爽的王媽媽滴咕了一頓。
門外的轟鬧聲一直到院童的睡覺時間才平息,但阿華還是被吵得睡不著。
累了一天,她實在很疲倦,但白天聽到的哭聲卻越發清晰,從天花板上鬼魅地
落下,輕軟得宛如秋初的芒絮,卻又隨著呼吸一抽一抽地鑽入心扉。
天花板上的哭聲,是哭到無法呼吸、宛如將心臟攪成碎片哭出的那種哭法,聽
到的人也會忍不住想要跟著落淚。
但阿華實在太累了,她只想睡覺,這麼悲涼的哭聲只擾得她睡不著。那哭聲斷
斷續續,有時像哭累了一樣,停了很久,但重新開始時卻又更慘烈,每當她好不容
易要睡著的時候便會被突然出現的哭聲驚醒,她只能無言地瞪著天花板。
能不能停一停?她真的很累,很想睡覺呀!
她翻身將棉被拉到頭上,卻擋不住細緻的嗚噎聲,那是宛如很深的夜裡,貓咪
那又優美又可怕的哭泣嚎叫。
沒有多久,門外也傳來相應的細細哭聲,那是充滿了恐懼與不安的嗚咽,從喉
嚨間壓抑地溢出些許。阿華再也無法假裝聽不到,她無奈地起身開燈,一開門,門
外蜷著幾個院童相擁如受驚的小獸,靠在角落裡顫抖地壓抑著哭聲。
那是三位和她年紀相仿的院童,也只有她們會和阿華一樣,不安地躲開纏繞的
灰絲。
院裡最安靜乖巧的孩子們,她們也被突然出現的蜘蛛絲和大屋內人們的變化給
嚇到了,又驚又恐,夜半又出現那麼可怕的哭聲,於是她們從房間裡逃了出來,本
能地躲在阿華的房間外,那是大屋裡最乾淨的地方。
門一開,溫暖的白炙光落在肌膚上,她們害怕地抱緊對方哆索,開門的女孩和
傳說中的巫婆一樣恐怖。
阿華暗暗嘆了口氣。
「進來吧。」她開著門,後退一步讓她們看清房間裡的情況,一根蛛絲也沒有
。
她們抱得更緊,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不安與誘惑,小小的房間裡看上去又乾淨又
舒服,雖恐懼那個奇怪的女孩,但心理上已經宛如被燈光吸引的夜蛾。
她們哆嗦地靠著對方的扶持站起,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時長廊的另一端卻傳來
熟悉的怒嚇。
「你們幾個,不睡覺在這裡幹嘛?」
王媽媽大步走近,氣得一把抓住其中兩位院童的胳臂。不順而煩躁的一天,現
在連院裡最乖的幾個小孩都不睡覺不知在幹嘛,她煩怒地就想要給她們一頓竹筍炒
肉絲嚐嚐。
「等一下,別嚇著孩子。」
卻是隨她而來的吳媽媽輕聲相勸,三個小院童一看到她便依賴地靠到她腳邊發
抖,緊緊拉著她的裙角不放。
負責院童起居的吳媽媽是幾位大屋阿姨裡最溫柔的,院童們如果身體不舒服或
有心事都會直接找她,她在院童們的心目中也像是真正的媽媽一樣,孩子們都愛這
位語音輕柔的胖胖阿姨。
「說!不睡覺在這裡幹嘛?」王媽媽眼睛一瞪,三位膽小的院童抖的更厲害了
。
阿華只好替她們回答:「有人在哭,很吵。」
「哼!」王媽媽從鼻孔出氣:「哪裡有人在哭?什麼聲音都沒有。」
一位院童怯怯地從吳媽媽裙邊探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在飛:「有、有人在哭…
…上面……」
王媽媽不相信地抬眉望向吳媽媽。吳媽媽搖頭,她也什麼都沒聽到。
另一位院童卻也懦嚅地抬手指向樓梯上方:「我也聽到……那上面有人在哭…
…」
王媽媽抱著手臂沉吟。
一個小孩這麼說還可不管,但三個小孩都這麼說,她突然打從心底發毛。這棟
大屋總是讓她感到不對勁,如果不是薪水不錯她也不想待著,或許真有問題也說不
定。
「阿華跟我來,其他的都給我乖乖睡覺。」
她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寒毛,頗不自在地轉身就走,走前留下底氣不足的兇狠
話語:「誰給我抓到再偷偷爬起來,就要給我處罰。」
看著同伴離去的背影,吳媽媽暗暗嘆了口氣,這才柔聲勸領剩下的三位院童回
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