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俺說聽俺說!」面色黝黑且看似歷經風霜的男人,酒過三巡之後,猛地
站了起來,「俺遇到不得了的事啊!」
跟男人同席吃酒的幾個朋友哈哈笑著問道:
「啥事不得了?有比昨兒個李大家的狗跟大洪家的豬搶著奶那窩豬仔還來的
不得了嗎?」
「哈哈哈,李大家的狗想孩子想瘋了啊。」
「對啊,三虎兄,你不是才大難歸來,怎麼又說遇事了?」
被稱作三虎的男人用急切而且亢奮的語氣道:「不是別的,就是要說俺不久
前捕漁遭難的事啊!真真了不得的仙緣!」
「仙緣?你說啥鬼話啊,神仙哪這麼好遇到?」
「該不會被撞傻了吧?」
「俺真的遇到了,聽俺說啊!」
「好好好,聽你說聽你說。」
「三虎兄,你就說吧。」
「嘿嘿,用說的不準,讓你們親眼見識見識!」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
個巴掌大的銅鏡,通體銀白,菱花狀的鏡緣雕飾著連珠花紋,在日光下映出如夢
似幻的光澤。「仔細看著。」
八隻眼睛緊盯的那只女兒家梳化所用的精巧鸞鏡,只見鏡面如水波盪漾,待
靜止之後,卻浮現不同的景物。
一條江流,一葉小舟,還有小舟上的三虎。
※
幾聲悶雷,不遠處罩著山頭的黑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蓋了過來。三虎站
在船頭愁眉不展。「他奶奶的老天爺!俺撒了大半天的網,一尾魚也沒撈著。這
下可好,又要變天,俺這肚皮還得餓上三兩天。」
他邊抱怨邊把小舟往岸上划去,希望在江浪洶湧之前靠岸。
事與願違,大風瞬間刮起,推著江浪一個猛似一個。三虎努力地在翻騰的浪
潮之中維持平衡,往江岸靠去。
一個浪頭斜裡一來,紮紮實實地打在舟身,把小舟橫推幾尺,舟底撞上江底
礁岩,一撞一砸,小舟登時四分五裂!
三虎奮力游動,終究不敵狼虎似的凶浪,被吞噬在江心。
再睜眼,卻是別有洞天。
白玉雕欄紅珊瑚,淺褐的、深綠的海藻和海草輕輕晃盪著。黃的、紅的、藍
的、橘的、灰的,各種斑斕的魚群愜意地穿梭其中,宛如空中飛鳥。
穿透碧綠水域親吻細碎白砂的光線,柔和得像月光。
三虎用力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這是人間。
「怎麼會有未死的人被捲來這呢?」說話的少女眼尾豔紅、眉梢金橘,她擰
著柳眉,表情甚是嫌惡。
「直接送他入輪迴?」膚色冷白唇色也冷白的少女,一手執著不滅的燭,另
一手掐住三虎的頸項。
「哎,髒了妳的手可不好,何況今天龍主誕辰呢,許不定不想見血,還是讓
我去請示請示吧。」
膚色冷白的少女點點頭,「去吧。」她轉身看著躲在一旁偷看的幾個侍從,
問道:「是誰救他過來的?」
一個孩子怯生生地應了聲。「魂燭姑娘,對、對不起……是我。」
那是鮫人的孩子,他搓著雙手,下半身的銀綠魚尾慌亂地擺動,一臉等待受
罰的懺悔表情。
魂燭瞧著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淡淡地道:「無妨,只是問問。」
孩子呼了一口氣,三虎也鬆了一口氣。
「就看龍主如何示下。」她靠在白玉雕欄上,不再言語。
不多時,去請示龍主的魄燈便已回來。
「龍主說,來者是客,帶他入殿吧。」
「龍主今天心情顯然極佳。」
魄燈朝她做了個鬼臉,「風姨親自送賀禮來呢,哪能不好?」
魂燭輕笑了一聲,隨即恢復淡然的表情。
魄燈彎起朱橘的唇,向三虎比了個手勢。「請隨我們來。」
一踏入大殿,三虎完全傻在那裡,一步也不敢再跨出去。
同樣是白玉雕砌的大殿,雕花繁複處綴飾著色彩豔麗的珠貝,四周的牆非牆
,而是水色煙紗,煙紗後頭便是碧藍的水域。
龍主坐在遠方玉座上,下頭左右兩排席列著應邀前來的六道眾仙。
「怎麼?」魂燭察覺到身後的三虎停下腳步,便回過頭催促。
「俺、俺……俺腳軟……」一輩子沒見過這種陣仗,三虎連說話也抖著。
魄燈呿了一聲,伸手從他背後推了一把。三虎只覺得眼睛一花,人就站在大
殿正中央了。
龍主靛藍得近乎墨色的髮盤成繁複的髮辮,垂在胸前的幾綹髮束末端綴著玉
色珠貝,龍主淺珊瑚色的唇瓣彎成漂亮的弧度,道:「本龍主的海域向來少有凡
人誤闖,你選在本龍主誕辰之日來此,也算有緣,就當一日座上佳賓吧。」
然後一個珊瑚侍女領著三虎上座。
那頭,龍主正收了六道眾仙的賀禮,一樣樣地玩賞著。
幾個蟹男端著豔紅色的酒壺,替眾仙斟酒。三虎看見斟出來的酒也是豔紅顏
色,一開始不敢喝,但禁不起好奇心,最後還是嚐了一小口。
「好酒!」酒一入喉,三虎忍不住讚道。
這話一出,就引來風姨的訕笑。「龍主的釀酒之道,可有人懂了呢,龍主還
不快快將他視為知己?」
「本龍主以為這頭號知己非風姨莫屬啊。」
「得了吧,這酒不知又是什麼妖的眼珠釀成的,我可沒興趣。」
龍主笑著下了玉座,親自為風姨斟滿酒杯。「是五歲以上丹木之果釀製的,
不是什麼妖。」
風姨睨了龍主一眼,一飲而盡。
龍主又是一斟到滿,笑著看她。
風姨連飲三杯之後,就再也不碰酒了,任憑龍主威脅利誘也無用。
「真不賞臉。」龍主笑著道,卻一點惱意也不見,鬧罷風姨,就去別處桌席
前敬酒。
三虎坐在最末席,他隔壁坐著姍姍來遲的百草女仙。當龍主過來向百草仙勸
酒時,龍主已大有醉意。
百草飲乾了她杯中之酒,笑著跟龍主提議:「您若要繼續,何不換個地方小
酌一番?」
「也好,那去、」龍主正思索著,就被一只絹扇掩了唇。
「還去哪兒?醉了就回房歇息去吧。」風姨薄薄的紅唇似笑非笑,執著絹扇
的手依舊維持那姿勢,不讓龍主開口。
百草立即改口:「那我們下回再繼續吧。」
風姨招來侍女攙扶著龍主離席,眾仙見狀也各自離去,一時之間,走得乾乾
淨淨,只留三虎跟收拾酒席的侍女們。
三虎呆愣在原地,正不知該怎麼辦,卻瞥見腳旁有一塊銀晃晃的東西。他撿
來一看,是面鸞鏡。他本來想隨便叫住一個侍女歸還鏡子,念頭一轉,想著這鏡
子可是個證明自己來過仙境一趟的證據啊,於是就這麼將鏡子往懷裡一兜,藏了
起來。
鏡子藏是藏了,人要怎麼離開卻還是個問題,三虎只好硬著頭皮問了離他最
近的侍女:「那……那個、仙、仙女啊,俺、俺想要找、找那個帶、帶俺進來的
仙女,妳、妳知道……」
他一句話期期艾艾地說不完整,珊瑚侍女倒也聽懂七八分,帶著三虎找魄燈
去了。
魄燈看到他,便道:
「跟我來,我帶你回去。」
※
「然後俺再張開眼就回到俺家門口啦!」三虎把鸞鏡揣回懷裡,比手劃腳地
說著經過。
「還當真給你遇到神仙了啊。」
「三虎兄,你這鏡子可真是個寶貝!」
「這鏡子還能不能看到其他東西啊?」
三虎的酒友七嘴八舌地道。
「俺試過了,可以看見的東西可多著!」三虎得意地炫耀。
「真這麼神奇?快讓我們瞧瞧!」
經不起眾人催促,三虎又把銅鏡拿了出來。「就讓你們開開眼界!」
鏡面一陣波瀾,漸漸浮現一個少婦哄著襁褓中的男娃娃。
「哎唷,這不是我媳婦跟我兒子嗎?」老蔡叫道。
鏡子裡也有一個老蔡走了過去,接過少婦懷裡的娃娃,讓少婦去張羅菜飯,
鏡子裡的老蔡笑得幸福又滿足。
「這……這是昨天晚上的事啊!」
「居然也能看見過去的事,果真是寶貝!」
「三虎兄,也讓我看看我老婆!」
三虎依言讓他們各看了想看的人,順了他們的心。
一時間,三虎聲名大噪。
※
「我說皇甫啊,隔壁縣城最近有件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地,你知不知道?」公
冶長卿扯著他狗啃似的髮尾,賴在一張檀木椅上。
皇甫正沏著茶,替兩人溫了茶杯。「你是指那面銅鏡?」
「不錯,你消息不慢嘛。」公冶長卿怪笑了兩聲,翻起身子,翹個二郎腿,
再問:「那你知道後來的情況嗎?」
「失竊了?」
「這倒沒有。」
「喔?真難得沒有宵小覬覦。」
「因為聽說鬧鬼了。」
「願聞其詳。」
「那就來壺酒吧,喝什麼老君眉,我不愛這味。」
皇甫也不廢話,轉身就去拿了個酒罈子。「白乾行吧?」
「行行行。」他以罈就口,喝得豪爽。
「說吧。」
「聽說是在鏡裡看見一個女人,但看不清長相,只聽見她說:『原、來、是
、你、拿、走、鏡、子──』。」公冶長卿學著女人哀怨的聲調,還故意拖得長
長的。「還聽說那女鬼的手都要穿出鏡子來抓人了,誰還有膽子去偷?」
「是嗎?」皇甫淺淺地笑著,顯然不以為意。
「……總覺得你在打什麼便宜收購的主意。」
「如果值得收購的話,確實。」他不諱言。
「奸商。」
「無奸不商。」
「呿。」
※
盛暑居然颳起整整十日的北風,雖不至寒冷刺骨,卻也讓人好生難受。
少年一踏進蟄水齋便大罵這異變的天氣,皇甫只是笑著為他泡了壺甜茶。
少年還未罵夠,遠方就響起悶雷。
少年皺著眉,往窗外探去。回過頭時,那眉心更是打了十七、八個結。「你
有麻煩的客人。」
「誰?」
「你自己瞧瞧去。」
皇甫順著少年的視線一看,忍不住就嘆了氣。「真夠麻煩的。」
遠方風起雲湧,迅速地向蟄水齋方向捲來,雲浪中隱約可見銀白的龍魚翻騰
,翻騰一下便是一聲雷響。
倏忽之間,那陣仗已到蟄水齋前。
朱冠靛髮的龍主踏在銀白龍魚上,身後跟著魂燭、魄燈以及十二個侍女。
「龍主親臨,在下誠惶誠恐。」
龍主落了地,也不管那長長的靛髮是否沾塵,「本龍主有事相求於你。」
最不想聽見的莫過於這句話啊……皇甫暗地裡嘆了口氣,問道:「請問何事?
如果是在下能力範圍所及的話,在下自當盡力而為。」
「本龍主要找一面鸞鏡,它能瞧見心中所想之事。」龍主的語氣有點期待也
有點焦急,「你可有聽聞類似的消息?」
皇甫沉吟了一會兒,想起鄰縣的傳聞。「有,不過聽說是面鬧鬼的鏡子。」
「是真是假,去看看就知曉。」
皇甫微訝,「現在就去?」
「事不宜遲。」
「可是您這陣仗……」
「她們就留在這兒。」
「哎?您要親自跟在下走一趟啊?」皇甫不是很想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當然。」
雖然他不是很想講,不過他可不想成為聚焦的對象。「……還有您的打扮。」
龍主衣袖一甩,靛髮轉黑,斑斕的羽裘即刻變成玉色煙紗的衣衫,腰間綁著
銀紅長帶,墨綠的繡紋在衣領和袖口繞了一圈。「好了,往哪去?」
「西北,陌陽縣,汨城。」皇甫很認命地當了引路人。
少年隔岸觀火地瞧著龍主與皇甫的身形消失,搬出皇甫珍藏的幾罈陳酒,招
呼魂燭她們閒話家常。
※
「這鬼鏡子怎麼又回來了!」三虎瞪著桌上的銅鏡,歇斯底里地叫道。
「要找個道士來收收,找個道士找個道士……」正喃喃自語地唸著,就聽到
一陣急切地拍門聲。
「三虎兄、三虎兄!有兩個人來找你,說是有辦法對付那面鬼鏡子!」
「真的?!快快請進!」三虎忙開了門,門外站了老蔡、一個書生模樣的青
年和一個容貌豔麗的公子。「你們真有法子對付這鏡子嗎?俺扔了它好幾次,卻
扔不掉,嚇得俺沒一夜好覺啊!」
「讓吾瞧瞧。」豔麗的公子就要走上前去,卻被青年拉住衣袖。
「萬一不是您要的鏡子,您可得自己處理它。」青年壓低嗓音在公子耳畔說
道。
「知道。」公子應了聲,拿起桌上的鏡子。
銅鏡鏡面上漸漸浮現一個女子的形貌,由模糊至清晰。
「女鬼、女鬼又出現了!」三虎大嚷。
「安靜。」公子睨了他一眼,三虎連忙噤聲。
鏡裡的女子似笑非笑地搖著絹扇,向公子道:「這可恭喜您,您找著了。」
「不惱了?」
「您說呢?」然後女子消失無蹤。
三虎還沒搞清楚發生何事,只見公子朝他走來,墨黑的髮褪成靛藍顏色,轉
瞬間變成當初那個仙幻海域裡他所遇到的龍主。
「好大的膽子,竟敢偷走本龍主的鏡子。」龍主妍麗的容顏不怒而威。
他腿一軟,跪倒在地,抖到牙齒不停打顫。「神仙饒命、神仙饒命!俺一時
鬼迷心竅拿了神仙的東西回來炫耀,俺知錯了俺知錯了啊──!」他猛磕頭,磕
得乒乓作響。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龍主冷冷地道:「將你打入輪迴重頭學過吧。」
分明是在遷怒。皇甫在心裡暗道,但也沒打算阻止龍主。
三虎嚇得頭都磕出血來了。「神仙饒命、神仙饒命!」
「饒命可以,懲戒可不能省。」龍主勾起嘴角,在三虎左手手腕上劃出一道
血痕。「本龍主就取走你一隻手。」
三虎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消失於無形。
他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悔恨的眼淚不停湧出。
※
少年霸佔皇甫的床,床邊疊了幾個空酒甕,一看到他回來,少年就訕笑道:
「魄燈說龍主遺失風姨送她的鸞鏡,風姨可火了。」
「難怪颳了這麼多天北風。」
「想著龍主那付神色就有趣。」少年邊講邊笑。「五色也不敢透露消息給龍
主知道,所以只好來找你。」
「我會善用這人情的。」皇甫替他抹去唇邊的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