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秋繁！」葉慈生情急之下，還是用亡妻的名字稱呼年獸，黑
暗中洶湧的殺氣一瞬收得乾乾淨淨，電燈閃爍了幾下再度亮起，他掙
開燕臨的手，女人無措地站在原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點緊張，對不起……不要怕我，
小葉……」
對方幾乎要露出原形了，但最後還是死守著何秋繁的外表，這也讓葉
慈生和燕臨見識到她不可理喻的頑固。
葉慈生歎口氣，再讓一步。
除此之外，葉慈生和燕臨不同的是，他對女性總是比較容易心軟，至
少他知道紳士風度怎麼寫，都到這一步了，他多少感覺得出來，那妖
怪雖然不是人類，但起碼很明顯的應該是女生。
「好吧！如果妳覺得露出真面目有困難，我們可以修改一下條件，告
訴我妳的故事，這樣我勉強接受妳可以暫時使用秋繁的容貌，我得了
解情況，確定妳出現在臺北真的不會傷害人類，我這樣要求會太過份
嗎？」葉慈生問。
年獸搖搖頭，低頭撥著裙子。
「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須優先確認，妳聽過『段玉龍』這個名字嗎？『
段玉梅』呢？」那是他們尋覓多年的惡鬼之名。
接著一連串相關涉案人名，年獸都滿臉茫然的搖頭，葉慈生回眸無聲
地朝燕臨尋求意見，燕臨抱胸不動如山，微透失望的眼神加上沒有立
即行動，大概也相信年獸的回答。
「你怎麼知道我是……那個呢？」她好奇地反問葉慈生。
連燕臨都不知道的答案，葉慈生從何得知？
「我知道的超自然生物知識沒有燕臨那麼多，倒是省去舉棋不定或想
太多的盲點，妳懂中文，會說人話，妳一定很古老才對人類生活有一
定的熟悉程度，而且也和人類接觸過，所以，我猜妳是民俗禁忌裡的
傳說一份子。」葉慈生說。
「妳有海水的味道，乍看並沒有其他傳說生物的特徵，所以不會特別
猜到別種妖怪，燕臨曾猜妳是龍，但我覺得還是不太像，排除淡水和
陸地的著名妖怪，東方系，活在海裡，能夠上岸，成為傳說，討厭紅
色和火……大概就有個方向了。」葉慈生使用的是一個姓楊的老教授
發明的推理歸納法，老教授也是將燕臨帶進靈異調查這門學問的人，
可惜今已不在人世。
「要不就猜對，要不就猜錯而已，所以我就賭了，還好人類除了叫妳
『年』，沒留下什麼記錄，有記錄的妖怪種族和名字都非常複雜不準
，加入許多人類幻想，還時常張冠李戴。」
葉慈生故意用話家常的口吻，為了是放鬆年的戒心。
不管人或妖怪都一樣，只要保持理性，起碼比較容易溝通。
「有一點他不知道，」葉慈生看向燕臨。「我把秋繁的日記放在這間
房子裡，但日記只記到她失蹤前，妳看了秋繁的日記吧？我就奇怪開
頭幾頁怎麼有水漬。」應該是年還沒想到要掩飾蹤跡前意外留下的指
印。
所以年才認識葉慈生，卻對燕臨一無所知，還能將何秋繁模仿得如此
微妙微肖，因為這裡保留了許多當事者的用品與資料，雖然她能接觸
的情報只有葉慈生與何秋繁，還有這間房子裡保留的歲月痕跡，如相
簿和大學時代情書等點點滴滴，但那也足夠了。
年啞口無言，燕臨則用改觀的眼神看著葉慈生。
葉慈生瞪了下好友。
要說幾次他不是笨蛋，但燕臨總是保密到家外加防自己人也跟防賊一
樣，連鬼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當然葉慈生更不可能跟他產生心
有靈犀的共識。
「秋繁……對小葉不好，小葉明明對我這麼好，我卻有好多好多事情
都沒跟妳說。我不對，我好壞。」她對葉慈生敲著胸口。
葉慈生知道年的意思，妻子臨終前，把她事先藏起來的日記，連同機
密的調查資料都交給他，他終於補足了許多過往不知的部分，那些時
日無多的何秋繁仍然說不出口，只能讓葉慈生在她死後才了解的想法
與細節。
年不知為何來到他的舊家，還變成何秋繁想修正這些錯誤。
「我不叫年，我沒有名字，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獨自住在深海裡，
我遇過一個老伯伯，他長得跟我不一樣，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但他
說我們都是妖怪，叫我不要隨便到陸地上，因為有人的地方很危險。
」年歪著頭說。
「老伯伯還說，人類叫我這一族『年』，他們會玩一種『過年』的遊
戲，只有這個時候我這種妖怪會變成主角，很多年獸跑去跟人類玩就
沒回來了，所以現在只剩下我，要我好好保護自己。」
年熱切的看著葉慈生。
「可是，就這樣一天一天活下去，沒有和我一樣的妖怪可以說話，我
真的好寂寞，人類知道我是什麼，結果我還是忍不住去找人類了。」
那是年所知道的，唯一和自己有關系的生靈。
「然後呢？」葉慈生乾澀的問。
最初年只敢躲在淺海偷看船隻，漸漸膽子大了，接近漁村，觀察海女
潛水的樣子，學會變成女人，聽廣播還有觀察濱海小學上課，她在晚
上潛入教室，從抽屜裡拿出課本偷看，覺得人類的小孩子還能上學，
有大人老師教他們讀書，放學回家有爸爸媽媽吆喝吃飯這樣的生活非
常有趣。
因為她只有自己一個。
遇到妖怪老伯伯時年欣喜若狂，原來說話是這樣，她也想和人類說話
。
但她很聰明，把老伯伯的話記在心裡，一個字也沒忘。
──妳不是人，人類不相信有妖怪，要不，就是怕死了妖怪，非得找
道士神佛來治死妳。如果妳討厭人類，就離他們遠點，安生養命去，
倘若喜歡人類，也別去驚嚇他們，人配人、妖配妖才是正經道理。
年有點失望，但她看過人類爭吵鬥毆，殺男殺女的畫面，知道人類這
種動物也有很多凶猛討厭的壞蛋，也就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了。
「老伯伯要我長大了，力氣夠了再往南洋游，說不定能找到配偶，但
是我還是喜歡臺灣，她是我找到的第一個人類大島，我在臺灣旁邊住
了五十年呢！」年天真的說。
年的確是長大了，看久了人類生活，發現他們十來歲就心動意萌，男
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追逐，之後生兒育女，坦白說不是不羨慕的，又聽
見許多去大城市工作的年輕人，返鄉時誇耀大城市多麼繁榮，偏僻的
鄉下海邊再也不能滿足年的好奇心了。
「城市是什麼樣子呢？『臺北』好像是個很厲害的地方，有好多好多
人，他們又怎麼過年的呢？大家都說要去臺北『跨年』才時髦！」身
為被跨的主角，年卻一直待在鄉下海邊，連上岸都要偷偷摸摸躲在樹
林或河川水塘裡，偶爾變成人形還有男人吹口哨呢！既然和人類生活
這麼多年也沒被發現，年決定來場大冒險。
葉慈生和燕臨聽見年說到臺北時的夢幻口吻就有不祥的預感。
就那麼剛好，年在飛過城市上空時很不幸被１０１大樓煙火秀炸到了
，事前毫無預警，她嚇得震顫欲死，頭暈眼花逃到了內湖，胡亂找了
間空屋躲進去療傷。
沒人來趕她，大房子空空蕩蕩，充滿傷心又寧靜的氣息，還有很多寶
貝。
年第一次按下電視和電腦主機的開關後，她就為這裡瘋狂了。
有過這次庇護經驗，年將葉慈生的舊家當成某種安全巢穴，她明明知
道城市很危險，但只要躲進這間房子，她就好開心、好安祥，人類的
房子這麼舒服又精緻，每樣東西都小小的，還有海裡沒有的，能印出
許多「字」的「紙」和「書」，所以年後來寂寞無聊時就會偷偷來住
一下葉慈生的家，這種行徑也持續了七八年之久。
「……」現在換成葉慈生無言以對。
何先生的祕書大概以為那些多出的水電開銷或稍有變動的擺設是他回
來使用的痕跡吧？葉慈生則是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也沒想太多，他第
一次覺得燕臨那種超級神經質和注意細節的習慣搞不好有用，可是好
友幾乎不進來這棟房子，也就無從發現異常之處。
這麼頻繁的拜訪，終於讓年遇到了照片上的男主人，雖然他罕有歸家
。
年已經從房子裡的藏書找到更多人類對自己的傳說，知道人類對「妖
怪」的觀感，加上第一次大冒險的慘痛回憶，讓她更加謹慎，所以她
只有趁葉慈生睡著的時候，偷偷檢查他列印出來的故事記錄。
葉慈生記錄了很多事件，唯獨沒有寫進他和燕臨認識，委託燕臨尋找
何秋繁那場關鍵的起始案件，因為所有細節早刻印在他的骨血裡，也
不需要為了告慰亡妻而整理成故事文本，那是他們的共同經歷。
「我是學你以防萬一，文本也要備份，網路和硬碟不夠安全，而且我
隨身攜帶，別人看到也只會以為是小說。」葉慈生看見燕臨那彷彿在
說「你連筆記重點都幫妖怪準備好」的恥笑眼神，下意識為自己辯護
。
總之，年知道了日記主角之一還活著的後續，還有葉慈生這十年來的
流離生活，她本來就對「小葉」很好奇，也覺得應該對提供庇護處（
雖然葉慈生不知道）的屋主報恩，年考慮了很久，加上她自己的一些
詮釋見解，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個雖然聰明但因為太過
謹慎怕死，從沒真正混世生活過的妖怪，決定帶給葉慈生一點安慰。
雖然葉慈生覺得年的私心根本是安慰她自己。
燕臨盯著年所化身的女人一會兒，再看向表情愈來愈煩躁的葉慈生，
冒出一聲嗤笑。
還有一些水漬摺痕也出現在妖魔鬼怪與人類通婚的傳說記載上，顯然
年認為只要她變得和何秋繁一模一樣，男人應該就會像傳說記錄那樣
「滿足」了。
「《聊齋誌異》明明說……」年有點委屈又想哭。
她已經這麼認真做功課按照資料攻略了，不只是變個樣子，還學著怎
麼煮菜，原本的何秋繁既不賢慧也不溫柔，小葉多麼可憐，她有自信
可以變成女人照顧他。
葉慈生當然不是薄倖男子，他還搏命尋找失蹤的未婚妻，顯然是可以
託付終身的好人，而且那些案件記錄表示他不怕妖怪，甚至還默默同
情一些非人，就算露水姻緣中有了孩子，她也可以獨立扶養，孩子像
誰都無所謂。
因為，他是那麼溫柔又悲傷，除了燕臨以外也沒什麼朋友，跟年一樣
孤獨，還常常遇到可怕的事！誰能讓他再度展顏歡笑呢？
「夠了！那本書對妖怪來說太危險了！」看著已經是自我洗腦狀態的
年獸，葉慈生覺得她直接露出原形咆哮攻擊還沒那麼恐怖。
都已經槁木死灰的人了，還給他這種微妙的尷尬豔遇，都是燕臨的烏
鴉嘴！
葉慈生按著臉。
這種情況該如何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