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事態急迫,我也不管什麼在外頭不能招搖法術的事兒了,兩道薄光裹住
雙腳,步伐立刻輕盈起來,加快了腳步,速速的就往陳家的方向奔去。
路程之中,城裡兩道的景象,讓皺著的眉頭掐的更深。
沒有人,整座城裡的人全像人間蒸發般的消失了,我中途停下來推開了幾戶
人家的大門,確認了裡頭一樣是空蕩的,原本的居民既不在街上,又不在家
裡,那他們到底是去那兒了呢?
而且隨著我越往陳家靠近,那籠罩的的霧氣就益發深沈,從開始的黑灰相間
,逐漸染重為濃墨般的紫黑色,沉沉地壓住了一草一木。被怒意掩住的恐懼
重新浮現,我隨時擔心自己會不小心落入了什麼陷阱,五臟六腑全提吊著,
半分不敢輕忽。
突然間,一陣從前方自平地拔起的狂風朝我捲來,我閃了身子躲避過去,下
意識的伸出右手要捏出防護的結印,卻驚訝的發現,原本只被污染了淡淡紫
氣的金戒,不知何時已經加深了顏色,我錯愕的望著那逐漸消逝的光芒,看
到周邊的邪氣正源源不絕的往金戒湧進。
一直以來,這都是我的保命符,在長憶城中青石婆婆故意不讓我多學,因此
會的招數全是些基本的路子,嚇阻普通的妖妖鬼鬼不成問題,這些年也沒踏
到外邊來,過著過著也是相安無事,但此刻,真正遇上了麻煩,若連這唯一
的保命符都出了狀況,那我還能拿什麼去陳家冒險呢?
可是,想起了阿翰,我盡力的排除掉了內心不斷升起的恐懼感,告訴自己,
就算要面對一場硬戰,也不能夠因為膽怯就此放棄,許多過去環繞在耳邊的
聲音又再響起,他們總說我不配做王真的女兒,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想
證明自己並不像他們所說的無用。
長得不夠好看不是我的錯,但若沒有勇氣,為保自身安全,這樣的事,我萬
萬也做不到。
帶著強挺出來的氣魄,義無反顧的繼續邁步。
村民都到哪裡去了,我很快得到了答案。
離陳家還有百尺的距離,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黑影相當整齊的排列著,他們全
部雙膝平跪地面,做磕頭朝聖的姿勢,對著陳家大門方向跪拜,我隨意拉起
幾個村民,不論男女老少,個個全是目光渙散,眼神空洞,無論我怎麼喊也
不應,比起阿翰母親的狀況更甚,像是只有體溫的活死人。
大門前一個男人倚著門板站著,白衣蕩揚,在黑影中顯得特別的清晰,他用
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態度輕蔑的看著我,我狠狠的回盯著那個眼神,四目相
接,他不屑而鄙視的表情毫不留情的展露在臉上,挑釁的笑著。
「看來那個傳話筒沒好好辦事。」伯甫站直身子,一揮手,前排集中的黑影
自動讓出了一道窄路,「別怪我沒有提醒妳…蒼蒼姑娘,妳硬要來湊這場熱
鬧,如果出了什麼事,我可不負責。」
伯甫的聲音非常好聽,柔軟卻不柔弱,具有磁性卻不過分低沈,他說話的聲
音並不大,一字一句卻都清楚的傳達到了我耳裡,響亮在這已經再沒有任何
光線的夜中。
「少說這些廢話。」冷冷地,我回應道:「你下錯棋了。原本,我沒打算管
你跟陳家的事,大家說好了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居然抓了阿翰,這我就
不得不管了。」
「阿翰?」伯甫笑著,他聳聳肩膀,一副無所謂貌。「那個小孩叫這名字阿
,真抱歉,我對不重要的人記不太得。」
「把阿翰交出來,放了這些村民,你不願當人,要跟魔物混在一起自甘墮落
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也不想干涉…可是你既然犯了我的忌,那我就不能讓
你稱心如意。」
他拍起掌來,一聲接一聲,勾著嘴角,走下陳家大門的臺階,往我更靠近了
一些,他以饒有惡意的口吻說:「有時候,自視甚高真不是件好事,蒼蒼姑
娘,妳說是不是?」
為什麼他會如此胸有成竹?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唉,想要人嘛?」伯甫繼續說道:「既然都來了,先參加完陳家喜宴再說
這些事也不遲,反正結果都是差不多的,呵,來,你們這些庸俗的村民們,
還不趕快邀請蒼蒼小姐入席。」
話聲才一出,黑影們唰一聲的把頭轉過,空洞彷彿已經被掏空三魂六魄的眼
睛直直的向著我,他們伸出手,不斷的往我招著,成為一片整齊的令人毛骨
悚然的人手海。
去還是不去?我楞楞地站在人群所湊出來的窄路入口,突然是沒有了底氣,
連勉強撐出來的那一點勇敢都被擊垮。
「怕了嗎?」伯甫笑的更加張狂,他又往前踏一步,原本全跪下的村民,跟
著他的腳步,前排位置的全數站起,壓力徒增了數倍,臉上空白無主的表情,
像被操縱一般,誇張的咧開嘴角,雙眼瞪大如瞳鈴,嘴裡咕嚕嚕的發出類似
笑聲的聲響。
「如果怕,現在回頭還不遲。」他又說:「不過既然妳無視於我的好意提醒
,那恐怕我就要按照著所說的條件來了,那個孩子…阿翰是吧?我想多增加
一個陪葬的童男也不是壞事,唉,這戲該有多精采阿?戲子多,觀眾多,我
這輩子夢寐以求的好戲,就要上演了。」
「這些人跟你無冤無仇,傷害他們對你有什麼好處?」撥開了兩隻已經探到
面前的手,我向後退了半步,朗聲喊道:「而且,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若
非你身上附著了個東西,根本不會有這樣的能力,我不知道跟著你的是什麼
,可是你絕對也不會好受到哪裡去的,待他通過你得到了他想要的,恐怕你
就是他下一個目標。」
伯甫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影子扭動著,他臉上閃動過一絲傷感,他搖搖頭
,抬頭時仍是笑著,卻有幾分森森苦澀,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夾雜著隱隱流
露出的慘然。
「蒼蒼姑娘,妳這話說的就不對了…」伯甫說:「他們當然跟我無冤無仇,
陳家跟我也毫無芥蒂,當然了,妳是這樣以為,但那是在現在我披著這副皮
相的時候。妳又怎會知道,在我不是這副容貌時,這個地方的人是怎麼對我
的?他們把我看做成什麼?」
濕潤的水藍暈住了伯甫美麗的眼睛,先是哀怨的望著我,又以憎恨的目光掃
過底下眾人,我抿著唇,等著他繼續開口。
「唱戲的人,除了好歌喉以外,要的就是臉蛋,沒有一張好看的臉,唱的再
好永遠都只能在三流戲班,沒有出頭的一天…我天生長的就不是戲班的料,
如果不是爹娘早亡,戲班主人收留我,讓我有口飯吃,我也不會開始學戲。
」頓了頓,他說:「學久了,我也有夢想,我也想像那些主角一樣,站在最
大的戲棚底下演一齣大戲,這城裡誰不知道我有好歌喉?偏偏就是沒有人願
意給我機會,就因為這張平凡的臉…」
「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這句並非安撫,而是發自內心的實話。伯甫所
說的內容讓我想起了在長憶城中的往事,那些把我跟娘放在一起評論相貌的
言語,累積而成的利劍,也曾日夜刺攪著我的心靈。「可是,這不代表你就
有資格傷害無辜生命。」
他伸出手,示意我安靜。「妳還沒聽到精采的部份。」他說:「幾年前,戲
班難得有一場大演出,台下除了妳身邊這些所謂無辜的人們,還有陳家大小
姐,火燒的那樣大,戲棚子很快就被火光吞沒了,眾人逃的逃,散的散,一
根樑子敲在陳大小姐的頭上,她昏了過去,那時候,誰也沒有跳出來幫忙,
大家站在大火之外,好像在看著另一場戲。」
「然後呢?」我想像著那個場景,熊熊的烈火,尖叫而逃散的人群。
「然後,然後我做了一個這輩子最大的錯誤決定,哈!」他揚頭大笑:「我
居然衝上前救人,把那個忘恩負義的女子救出火場。沒想到,火苗沾上了戲
服的頭飾,很快就從兩鬢燒到臉上,我忍耐著疼痛奔出,等到火勢撲滅,整
張臉已經毀去了大半。」
「這是我選的,不怨誰,我也沒希望過被當做英雄…可是,可是他們。」伯
甫怒指著周遭的人們,當年的怒火重燃在他瞳孔之間。「他們居然在我傷勢
復原後,開始在背後指指點點,笑我醜,喊我妖怪,哈…這樣做人跟做鬼有
什麼區別?不過,那些人我還可以原諒,但更可惡的是,陳家居然怕我利用
這份救命之恩多加索討,給了我幾枚銀子,逼我離開這個城鎮。」
「這些…這些是真的嗎?」
「到了現在,我還需要編什麼故事來騙妳嗎?」伯甫說:「那時我早已心灰
意冷,本就打算離開,不過我不想拿陳家的錢,於是便上門交還,結果,妳
猜發生了什麼?造化弄人阿,就是這般巧,我遇上了被我救回性命的陳大小
姐,她一看到我,驚恐的尖叫聲直到現在還迴盪在我耳際裡,她罵我是妖怪
,讓我滾遠一些,幾個家丁不分由說上來就一陣打,旁邊明明有人見到事情
始末,卻噤若寒蟬,沒人替我說句公道話,最後,還被城裡傳成了是癩蛤蟆
想吃天鵝肉,意圖染指陳家小姐,才遭毆打…妳說,我能不恨嗎?」
「我,能不恨嗎?」伯甫直直的看著我,一字一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