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妳又可知我最恨的是什麼？」伯甫哀淒的眼神轉為凌厲，切齒痛盈
，音量不斷提高。「我身無分文的被趕出城，烈日就這般烤在我新生的皮肉
上，那該有多痛？有多痛？…呵，最後我終於受不住，昏死在一棵樹下，結
果…命不該絕吧…我遇見了讓我重生的機會。」
「你說的機會是，那個嗎？」我往他腳底的黑影一指。「靠這些旁門左道，
你犧牲的絕對比你換來的多。」
「妳錯了。」他搖頭。「他給了我一張新的臉，我連做夢都不敢奢望擁有的
五官，結果，妳看看現在，我換了一個身分回到城裡，他們對我的態度簡直
是天壤之別…妳知道嗎？這才是我最痛恨的地方，一張皮相就決定了一個人
的命運，平庸如以前的我，就算做了多少努力，不顧一切的犧牲，卻遠遠不
如一個長得好看的小白臉！我恨阿！我真的恨阿！」
想要勸他回頭，放下這些過往，張開嘴卻沒有適合的話語，他所有的恨，確
實都是有理由的…
我無法假裝自己絲毫沒有被動搖。
在雙方短暫沉默之間，伯甫腳下的黑影開始騷動，劇烈搖晃著，黑影順著他
的腳底往上攀爬，一瞬間就佔據了他身子的左側。
「還跟這個不礙事的小丫頭廢話這麼多做什麼？萬一耽誤了時辰，我等待的
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伯甫彷彿被切割成了兩個不同的部份，左側被黑影籠
罩之處，受到影子的控制，咧著嘴，一隻眼睛極度不自然的往上勾著，另一
半則完全相異，還是俊秀的臉孔，帶著無比敬畏，甚至可用「害怕」來形容
的表情，形成了非常不協調而詭異的畫面。
猶保持著原樣的右側，皺起眉頭，不對稱的臉孔又再多扭曲了些。
「不是想救那個孩子嗎？跟我進來吧，讓妳看看陳家更多的骯髒事…否則現
在就走，離這裡越遠越好。」說完後，他瞥了我一眼，在扭頭走進陳家前，
拋下了最後一句話。「畢竟說起來，你是這裡最與我無關的角色。」
眼看伯甫往大門內走去，大門漸漸關上，我知道已經沒有多餘時間可以猶豫
，閉上眼睛，衝過那片如海草般招著的手，將他們當成以前長憶城裡擋住自
己的藤蔓，三步併成兩步的在大門闔上前踏入陳家。
喘著氣，心臟發狂的直跳，一絲香氣逼近，我張開眼，大驚失色的見到伯甫
以不到一指的距離，無比接近的靠著我的臉龐，黑影已經褪去，他回到了原
本的相貌，他迷離又媚惑的眼神把我的心跳勾的更加快速，我想伸手推開他
，雙手卻發軟的沒有力氣。
他對我笑了笑，自顧自往前走，穿過長廊，踏進了陳家大廳，放眼望去，陳
家所有的家丁侍女們或倒或坐的攤在一旁，他們的臉頰凹陷，跟那日看見的
綠綺相同，有些似乎是醒著，但卻帶著傻子般，對著空氣傻笑，那笑聲讓人
不寒而慄。而周邊的環境更是讓人恐懼，原本珠光寶氣，極盡奢華的擺設，
全部像被抽去了色彩，只留下了深灰與純黑交間。
抓著戒指，雙手緊握，我跟著伯甫走進大廳，大廳和前面的廳堂外景，幾乎
如同不一樣的世界，艷麗異常，綠綺與我未曾謀面的陳家長子併坐不動，打
扮皆是華貴，陳家長子更是穿著豔紅色的新郎服，而一旁則應該是他們的父
母，現在陳家主事的一代，同樣是喜宴打扮，陳夫人擦著大紅色的胭脂，襯
著蒼白無血色的臉孔更加慘白，陳老爺也不好上幾分，他是其中唯一表情詫
異的，一張閉合不了的嘴，張在半空中，似乎要喊出聲來。
一輛花轎擱在大廳旁邊，我撥開簾子，裡頭鳳冠霞披的女子頭巾掀開著，年
紀約在二八年華上下，她的氣色相對好些，靠著木轎睡去，但皺緊的眉頭，
沒有半分愉悅，和一身喜慶打扮，毫不搭嘎，而阿翰則被換上了花童的裝扮
，靠在女子身旁，身子如木偶般僵硬。
「你今天是打算取他們性命嗎？」我豎目而問。
「呵呵。」伯甫應道：「取不取他們的性命，其實對我而言，也不過就是出
一口氣罷了，現在我有了我最想要的一切，他們根本就有如螻蟻，哪日我攀
上了個王公貴族，要好好的修理陳家，毀去這個城鎮，冷眼看著他們民不聊
生，也只是彈指之間的小事，或許比讓他們乾脆的死去還有成就感…不過。
」
他雙手向下平攤，仰起頭，繼續說道：「不過對於給了我新生機會的恩人，
陳家非死不可，而且，非要在今天，血濺滅門，才能夠一消他心中的怨氣。
」
「所以那些外頭的人，其實你也並不一定要殺他們？不是嗎？」我心中仍存
一絲的盼望。
「他們死有餘辜，能當我恩人滅了陳家的墊腳石，或許還有幾分價值。」
「太可惡了你！」我大喊，右手同時往他的方向拍去，「你好歹是人，能夠
這麼沒有良心嗎？」
黑風平地而起，打下了我的攻勢，伯甫聳起肩。「他們就有良心了？誰說人
就有良心了？而且…妳是人嗎？蒼蒼姑娘？妳，是人嗎？」
「我就算不是人，仍保有一絲良善之心，勝過你不知幾許。」
「良善之心，往往都是沒經歷過真正的打擊吧？」伯甫反駁。
「少說廢話了，我已踏到這裡，不可能坐視不管。」咬咬牙，我又發出一陣
攻勢，嘴裡念著能讓一般妖類現出原形的咒語。
不知是否因為咒文生效的因素，消失的黑影再次出現，這次他並非依附在
伯甫身上，而是另外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黑色人影，黑影濃重的發出了腐臭味
，擋在伯甫前方，整張臉上沒有五官，但他一笑，漆黑如球體的頭部，裂出
了血紅色的大口子，無比可怖。
「真是天大的笑話。」黑影仰天大笑，他直接把我發出的攻擊不費吹灰之力
的推回，速度之快，根本反應不及，重重的一道光束直接打進了我的心窩，
一股濃熱的血液湧入喉間，我勉強的嚥住，不想示弱，很快又挺直了身軀。
「這樣的三腳貓功夫想阻止我…」黑影又是一擊，扎實的打在我右臂上。「
這不是笑話，什麼才是笑話？」
「陳家到底跟你何冤何仇？」一開口，鮮血噴出，負傷的手臂已經支持不了
身體直立，我撫著劇痛的胸口，移動腳步，想偷偷靠近花轎，趁還有力量時
，先把花轎中的人救出。
黑影察覺了我的動作，直接憑空生出了一欄透明屏障，阻斷了我的前進。
「換個角度看，這是替天行道。」黑影說：「陳家做了太多的缺德事，呵…
這個女子。」他指向花轎。「妳以為是簡單的沖喜嗎？太傻了，全城的人都
知道，每五年陳家就要找一名年輕女子，為的是什麼？是續命，續那個當年
為了陳家富貴而拋棄我的女子的性命。」
他口中被續命的女子…回想起綠綺的話，難道是重病臥床的陳家奶奶嗎？
「四十年前，我是這個家裡的風水先生，我也是個好端端的人，偏偏遇上了
陳家未過門的妻子，她在過門前那晚，信誓旦旦的告訴我，她可以放棄陳家
的榮華富貴，只要與我長相廝守…結果呢？結果我在約定好的地方等了好幾
個時辰，等到的卻是陳家的奴才，不僅亂棍將我打死，還將我祖傳的秘笈帶
走，而我身上掛著祖上留下來的聚魂符，生也不能，死也無法，我被困在原
地，絲毫不能動彈，這份怨氣在我的修為之下，濃縮聚合為現在妳所見到的
能力…可惜無論我如何強大，卻也離不開那個地方…直到我遇見了他。」
一邊說著話，黑影身上開始起了變化，他的形體越來越大，整個大廳的黑霧
也越來越重，能見度極低，而在他膨脹的身軀上，青綠色的火光隱隱出現，
接著成為熊烈大火。
「我跟他定下了契約，讓他帶我回到這裡，我打探到了陳家詭異的行徑，續
命這方子，本就是記載在我被奪走的秘笈中，一聽見便知道他們搞什麼花招
。算算時間，我覺得連老天爺也悲憐我的遭遇，居然遇上了六十大壽，六十
大壽前一天，將是她最脆弱的時候，正好讓我把這個不忠的女人連魂魄也一
併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伯甫給過妳機會了，妳硬要不自量力，怨不得我！」
他身上的火苗不斷往我飛來，我吃力的用還能活動自如的左手臂擋著，但根
本是螳臂擋車，頭髮跟衣服不斷沾上火苗，皮肉也被高溫刺痛，我發出了陣
陣叫喊，而伯甫站在一旁，似乎想替我求情，黑影卻從裂開的血盆大口，吐
出了更烈的火光，嚇阻了他。
「別忘了，我是你的恩人！不要吃裡扒外。」
超出承受範圍的痛楚讓叫喊成了歇斯底里的悲鳴，鮮血染滿了衣裳髮稍，我
狼狽的望著轎子，恨自己為何如此無能，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救
人？
此時間，被打傷的右手出現了莫名的感覺，我揪著眉頭勉強看去，發現金戒
已經完全黑化，緊掛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不斷自發性的抖動，往指尖的方向吋
吋移去，像是要脫離我的手指。然而當金戒移動一分，我竟感到身上突然多
了一股沒有來由的力氣，隨著哀號，那力氣竟是源源不絕的往上奔來。
就在我下意識想拔下戒指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
「敢動我們長憶城的蒼蒼，你還真夠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