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午後,竹葉青青的院落如此陰涼,暑熱被拒絕在竹林外,連無所不在的蟬鳴都
被竹葉的沙沙聲所模糊。
陽光透過綠葉落進窗裡,竹蓆邊緣被曬得暖和,阿華起身揉了揉小臉,粉嫩的臉頰被
印上紅印,她迷糊地往裡挪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鼻息細細地睡了過去。
佛堂裡的婆婆們將阿華當成自己的孫女一般寵著,特地在陰涼的茶室裡為她舖了張蓆
子。
茶室靠後院,一整面的落地窗收入整個後院的翠綠,地上鋪著塌塌米,居中的矮茶几
上整齊地歇著茶具,格子門一關,室內的寧靜幾近凝固。偶啼的鳥聲在空寂的背景裡變得
模糊,茶室實是午睡的好地方。
漫長又悶熱的暑假,惠慈法師的精舍是阿華的避風港。
累人的學期結束後,一整個學期積累的精神壓力湧上,再加上之前累積的可怕夢境和
血童的想念,這些都讓阿華疲倦渴睡。不若在大屋裡總得繃緊神經,她幾乎一只要身處佛
堂沉靜的氣氛裡便會無法控制地睏倦。
夢境像肥皂的泡沫一樣,越搓越多,將滲入深處的疲倦洗出。她做了很多夢,許多惡
夢,那是長期累積的精神塵埃,隨著夢境被緩緩排出。
雖說茶室是睡覺的好地方,但阿華更喜歡待在佛堂裡。對她來說,誦經的音調是那樣
的單調,聽起來像是某種陌生的語言,嗡嗡地宛若容易入眠的海潮音,她時常不自覺地靠
在牆邊打盹。
這段時間是最輕鬆的了。
有時讀書、有時喝茶,睏了就趴在蒲團上縮成小獸睡著,被背景的唸佛音所擁抱,這
種寧靜實在舒暢。
休息了整整一周,阿華才感到精神又重新健壯起來。
於是惠慈法師很快便發現,阿華總是問題很多。
阿華翻了翻木架上的經文,她訝異地發現原來難明的誦音是中文,她還以為那是什麼
外星文呢!
「師父,為什麼你常常在唸經?而且唸得都是一樣的經?」她忍不住問了。
「因為師父很笨呵。」惠慈法師微笑,「這些經文是佛所說的道理,但是師父太笨了
難解深意,只能誦過一遍又一遍,誦唸多次,多多少少也能有些體悟。」
「可是,唸久了不煩嗎?不會覺得無聊嗎?」
「阿華,如果一個人能專注在一個念頭上,就不會覺得煩躁也不會無聊。誦經是能讓
人專注的好方法,阿華要不要試試看?」
無奈攤手,阿華指了指擺在蒲團前的厚書,那是向研姐姐借來的百科全書,她也有自
己的經典要讀呢。
「對了師父…… 」阿華攀在佛桌邊緣盡力墊起腳尖,桌上素白的瓷罐安靜的毫無存
在感。
「他還在嗎?還是已經不在了?」
惠慈法師默然。阿華等不到答案,勉力盯著瓷罐看,瓷罐卻只是瓷罐,無聲也無息,
她也無法確定裏面是否真沉睡著那個怨氣很重的孩子。
看著瓷罐時,阿華總會感到股奇妙而陌生的情緒,會讓胸口很悶,那是種令人困惑的
情緒。一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這是哀傷,雖然她仍是並不懂為何會感到哀傷。
「師父,」阿華出神地看著眉目慈祥的佛像:「唸經就像是說故事吧?他聽得到你的
故事嗎?」
惠慈法師透白的瞳仁望進虛空,鄭重地點頭。
■ ■
日落前,海風吹動廊前掛著的風鈴,海浪的轟鳴聲隱約在窗外震動著晚風。
阿華安靜地坐在餐桌邊幫忙撿豆子,婆婆們七嘴八舌的交換八卦,鎮上所有的八卦都
在討論範圍內,一桌人可以抵半個菜市場。
她們偶而還會逗逗阿華。這些婆婆都喜歡這個不善表達情緒的孩子,這麼小的孩子會
主動幫忙家務,她們都不捨她的成熟。
她和她們的孫子孫女年紀差不多,自家孫兒還正是愛撒嬌胡鬧的年紀,阿華的臉上卻
看不到那種無憂無慮的憨嬌,稚嫩的臉上只有過份冷靜的淡然,偶爾皺著小小的眉頭,稚
氣的臉上少有孩童的笑。
很難和人打成一片的孩子,她卻喜歡和婆婆們一起撿豆子,聽著她們吵鬧的討論,這
是她想像中家該有的溫馨氣氛。
阿華幫忙撿完豆子時間也不早了,她只能不情願地告別婆婆們趕著在晚餐前回到大屋
。才剛進入玄關,她遠遠地就聽見遊戲間裡的喧嘩聲,院童們又笑又跳的影子在窗邊一晃
而過。
暑假開始不久,大屋來了三位義工哥哥和兩位義工姐姐,除了一位瘦高的青年外其他
義工都是高中生,其中四位還是院長的遠親。
她從大門溜進,經過遊戲間時歡笑聲如熱浪般撲面而來,就是室內轉動中的風扇也吹
不散興奮的氣氛,她好奇地停步觀看。
其中靠牆邊笑嘻嘻發牌的青年很眼熟,他高高瘦瘦如竹竿,臉上有雙豆般的黑眼睛,
他的笑容讓人很不舒服,阿華會聯想到卡通裡豺狼看到獵物的笑。
據說是延姐姐的遠房表哥,但他第一天來到大屋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那天早上院長女兒難得離開房間到樓下覓食,她懶洋洋地走下樓梯,細長鳳眼下方是
日夜顛倒的黑眼眶,她如往常披著一頭雜亂如草的長髮,滿臉旁若無人的恍惚。
她扶著樓梯,混沒注意到玄關處的喧鬧聲,幾位客人正笑鬧著入門。
竹竿似的青年靠在門邊抬眼看她,嘴角浮起明顯的笑紋。
「唷,延夕梅。」
院長女兒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她似乎無法認出眼前人愣了許久,突然間她的眼睛越睜
越大,嘴巴也圈成O形,彷彿剛從惡夢醒來一般。
他又抬手搖了搖。「怎麼?看到表哥不會叫一聲?」
這句話像是按下某個控制鍵,院長女兒突然便從呆滯狀態中醒來,她一面尖叫一面往
樓上跑,驚恐中還被絆了一跤,最後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這個意外在大屋裡引起熱烈討論,阿華並沒有親眼看到整個事件,她也是在餐桌上聽
見院童們的竊語才知道。
頑皮的院童為那位青年取了個綽號,狼哥,大野狼的簡稱,當然院長女兒是故事裡的
小紅帽。剛開始他們還私底下偷偷這麼稱呼,後來那位義工哥哥聽到了也只是無所謂地笑
了笑,院童們就開始大方的叫他狼哥。
另外幾位大哥哥、大姐姐也被取了小名。長相甜美的是小蝶姐姐,大嗓門的率直少女
是小鳥兒姐姐,另外兩位大哥哥則分別是搞笑的偉明哥哥和文靜的孟翎哥哥。
或許是暑假的緣故,又或許是義工哥哥姐姐的出現讓大屋的氣氛變得輕鬆活絡,院裡
的阿姨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予院童們平日更多的自由,連原本的熄燈時間都鬆懈許多
。
熱絡輕鬆的氣氛,阿華卻感到格格不入,她早餐一吃完便離開大屋,義工哥哥們帶領
的遊戲她從未參與過,她原本就不是院裡團體的一份子。所以她一直都沒能弄清楚他們在
玩些什麼遊戲,就是靠在門邊看了許久也只是被跑來跑去的院童們弄得眼花撩亂。
她突然感到有些暈眩,耳邊一抹鬼魅的啜泣聲彷若幻覺。不是延姐姐的哭聲,那是稚
嫩如鳥兒夢囈般的啼叫,繞過耳膜直接出現在腦中,於是在暑熱裡仍讓阿華起了冷意。
怪異的哭聲只出現一瞬,等她回神過來,阿華卻發現手臂上的寒毛都豎起,她的頭腦
一片空白。
她抬頭便對上一雙黑豆般的眼,靠在牆邊的青年正盯著她看,消瘦的臉頰上揚起令人
不舒服的笑,阿華驀地被強烈的厭惡感擄獲。她也不管走廊上不能跑步的規則轉身便跑,
穿過曬進長廊的落日餘暉中回到房間。
她彷彿聽到了不該存在的笑,土狼般的嚎笑聲追在她身後。
她用力將門關上、將令人不舒服的笑拒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