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裡的照妖鏡,那是種照出妖怪本來面目的寶物,再怎麼厲害的妖怪也只能乖乖顯形
,阿秋一直都覺得照妖鏡根本就是太過分的作弊程式。
沒想到,他在荒原上就遇到了這樣一面照妖鏡,他無法置信地看著透明的身軀,用不著力
氣的感覺真是討厭。
原來在荒原上,他們只是一縷幽魂,他的存在並不比一顆沙子來的真實。
原本,質疑這片世界是他們,現在他們卻被世界所質疑。
阿秋更加困惑了,他只能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而他是抹幽魂也只是噩夢的一部
分,夢境中的惡劣謊言。但心裡頭卻有股小小的聲音在說話,這才是他的真實,以往他所
以為的真實只是個自欺欺人的騙局。
怎麼可能呢?阿秋搖搖頭,將這種荒謬的想法驅出腦海,胸口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緒更惱人
了,但他卻碰不到任何東西來洩憤,這種感覺實在差極。
他試著撿起落在地上的縷金葉子,卻怎麼也碰不到他渴望之物。
可惡!他用力往地板槌去,拳頭卻穿過布滿塵埃的土地而去,一抬眸,這時他才發現視野
正怪異地晃動著,就像他正透過搖晃的照相機視物一般。
快醒來呀!不過是個夢境,為什麼他醒不來?
阿秋咬牙,他恨死了周莊夢蝶的公案。什麼周莊究竟是人還是蝴蝶,當他的師傅第一次這
麼問他時,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了:「當然是人呀,只有人才會這麼無聊去想這種問題。」
明媚的秋季,他師傅的面容被飄落的紅葉遮掩住神情,他只是彎下腰摸摸自己的頭,語氣
近乎嘆息:「你這孩子,該說是聰明還是笨呢?」
「不要練了,坐下來陪師傅賞楓喝茶……不願意嗎?那之前借你的書庫鑰匙收回來囉?」
他只能不情願地坐下,嘴角不開心地垂下。
「周莊的故事是個好故事呀,所有的人,不論是在結蛹或是化蝶時,都一定會問自己同樣
的問題。」他的師傅溫和地笑了:
「你呀,其實是瞧不起蝴蝶吧?要不換個說法,如果有天你發現自己只是抹無所依靠的幽
魂,而你怎麼也醒不來的話……你還能肯定,你的真實就是人嗎?」
當時的他只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的師傅總喜歡舉用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譬喻。廢話,
如果有天他死掉了,他當然就變成鬼囉……不過化為鬼後,他能算是人嗎?阿秋陷入沉思
。
那時他也不過阿華現今的年紀,師傅的無聊問題就將自己唬得一愣一愣,他想了半天想不
出答案,師傅用神秘兮兮的語氣要他慢慢參。
過了許多年,相同的問題卻重新用如此現實的方式逼迫著他,阿秋恨恨咬牙,他的師傅或
許早預見了他今日的困境,當時才會笑的那麼無良……混蛋師傅,還不趕快將他叫醒,他
不要一輩子陷在這麼可怕的夢境裡!
他抬起泛紅的眼睛,這時他才注意到整個石室搖晃的那麼厲害,鐘乳石柱紛紛斷裂,室頂
的碎石大塊大塊地崩落,石室以無可挽回之勢在傾塌。
「可憐的孩子,已經看不到我們了嗎?」
熟悉的語音在耳邊響起,阿秋困惑地舉目四望,他肯定沒弄錯,這是他的領行員的聲音!
「所有的世界都有其禁忌,不該碰的時候還是別碰,小笨蛋,真想好好揍你一頓。」
你在哪裡?
阿秋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他只能不斷轉著身體飄著視線。
「跟你說多少遍了,荒原很脆弱,你們幾個是專門來拆台的嗎?」
「沒辦法,只能先將你們排拒出去了。」
話語一落,阿秋就被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上,他勉力與之對抗時腦門卻被重重打了一下。
他便失去了意識。
◇
阿華的手碰到了阻力。
看不見的牆堵在她和石柱之間,一股柔和的風將她往遠離石柱的方向推離。
「阿華,不是所有禁忌都能觸碰,別太衝動,凡是先思而行。」
鳴木!阿華不安地垂下眸子,她有種該睡午覺時卻被老師抓到在打混的罪惡感。
「要碰觸該亞的一部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先送你回去吧。」
阿華輕巧的轉身,卻被映入眼裡的景象驚的無法動彈。
大塊大塊的岩石在塌落,廳裡的遺體衰敗成一地慘白碎砂,視線因揚起的沙塵而模糊不清
。她回頭望向石柱,柱底一隻黑狗挺著驕傲的背脊,看著她的紅色瞳仁裡卻沒有多少情緒
。
跟我走吧?
她向著黑色大狗伸長了手,黑狗卻如具永恆不變的雕像,望著她的神情是近乎麻木的寧靜
……牠對於這些毀壞石室的人既不怨恨也不排拒,牠只願隨著守護之物被埋在山腹裡,於
是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死者的寧靜。
阿華無聲地哭了。她們究竟做了怎樣過份的事?
墜落的石塊切割了她的視野,模糊視線中重石往黑狗身上砸去,她睜著眼挽不回頹勢,阿
華的內心有一塊安穩之地隨之崩塌。
然後,她便醒了。
◇
「我做了一個好奇怪的惡夢,真的好奇怪……」
不全的半月懸在海上,聚水坪上,阿華悶悶地扯動渥萊君的袍角。
「雖然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可是醒來的時候卻哭了,這種感覺好討厭。」
她望著海上之月,將夢境僅記的部分斷斷續續說出,末了,她困惑地看著渥萊君,輕聲問
:「到底,什麼是真實呢?現在的我,到底有多少真實,多少謊話?而我的夢境又有多少
真實,多少謊話呢?」
阿華低頭看著手心,她不知道,自己所習以為常的血肉之軀有多少真實。問號一但著床生
根,就如同開始質疑老師所說的答案一般,她對這個世界所給的真理無法不懷疑惑。
海之王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如往常般地望著遠方。很難得的,他淡淡一笑振袖站了起
身,舒緩地往外走去。 阿華一愣,瞇著眼將視線投入幽黑的夜裡,兩道微光出現在礁岩
上。渥萊君向之迎了過去。 阿華忙跑了過去,半躲在渥萊君的身後看著來人。
煙之骨,月之影,阿華宛如看到一抹玄月織成的幻影,飄然而來,ㄧ直到他走進時阿華才
看清那人的模樣。
他穿著綴著銀色流蘇的潔白狩衣,動作中帶種沉甸甸的優雅。他的臉上彷彿罩了白霧般,
矇矓地看不清面孔,只有臉上一對金光燦爛的眸子可見,適才所見的微光便是出自這對奇
異的眸子。 他對渥萊君打著招呼如老友,而渥萊君也微笑著回應他。
阿華不禁睜大了眼好奇地看著這個奇異的人,他身上有種很吸引人的氣質,宛若抹變幻不
定的輕煙,又宛如月光落在地面的影子。
單只看著他,阿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眼睛雖然看到實物,但她卻「感覺」不到
他,真是奇怪。
「您身後這位是?」來人突將金色的眸子轉向她,好奇地看著。
隴將她輕輕推出:「小草,這位是石影叔叔。」
她乖巧地叫著:「石影叔叔。」
「叔叔?不敢當哪。」他笑著彎腰打量著她,阿華只看見那雙豔麗金眸越靠越近,她有些
害怕地後退,靠在隴的身上。
「既然你叫我叔叔,那我不拿出點見面禮卻也說不過去。」他俯身將阿華抱起。
他的動作雖不快捷,但阿華卻無法避開被他抱了起來,還好石影身上有種舒服的氣味,阿
華並不感到討厭。又石影的身量極高,有些懼高的她只能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手底的觸感
有真實的溫度,她總算不那麼緊張了。
「你幾年級了?」石影笑嘻嘻地問著。 「二年級。」
他轉頭對著好友:「人類的小孩子還真是可愛,改天我也養一隻來吃。」 阿華看不
出石影有多少惡意,倒是隴責怪地喚他:「石影。」
「好啦,聽說您在這裡護了個好吃的不得了的食物,還引來了許多嘴饞的傢伙……本來以
為只是流言,原來還真有一位上好的淨魂,聞聞這香味……我也覺得餓了。」
石影砸砸嘴,燦爛的眸子在她身上打量著。
過了半晌,他才噗地笑出聲:「小傢伙,你不怕我吃了你嗎?」
阿華搖頭。石影叔叔身上的味道很乾淨,應該很久都沒有吃過帶有血腥氣的食物了。
石影眨眨眼,用空出的手摸摸她的頭:「果然是聚水坪的小女孩,真可愛。」
他在阿華的額上落下一個輕柔安寧的吻,然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就將她放了下來。
阿華一落地就愣愣地擦著額頭,轉頭看向隴。
隴卻只是摸摸她的頭輕笑:「小草,謝謝石影叔叔。」 阿華摸不著頭緒地悶聲說了聲謝
謝後,便拉著隴的衣袍便躲回他的身後。
石影帶了陳年佳釀,兩人在巉岩化成的椅上對坐,夜蝶化成童子佈席,親切地為客人煮茶
烹酒。石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渥萊君閒聊著,一對金色的眸子卻是頗有興趣地停在阿華身
上居多。
阿華緊抓著衣袍一角躲在隴身後,那人看著她像是好玩的玩具,她不喜歡那樣赤裸裸
的目光,銳利得彷彿要將她拆成小塊來分析似的。
酒過一巡,隴悠然開口:「適才正打算說個故事給小草聽,既然你也來了,就不吝停
留一會,聽個遙遠的故事。」
「那是我的榮幸。」
「我幼年時曾聽過這麼一個故事。在很遙遠的過去,曾有真人行走大地……」
月夜,泛著螢光的夜蝶圍繞著三人的影子,雪般的鱗粉灑在三人身上髮上,古遠的故事比
酒更香醇,阿華沒有喝酒卻已有醺然之意。
芳香的海風,大海的轟鳴聲,月下的聚水坪……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真實與否,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地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