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配合收聽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KFQhOMhdMA 蔡依林 海市蜃樓
是誰呼喚我?遙遠的歌
是誰等待我?異地煙火
是誰呼喚我?另一個我
是誰牽引我?未知的手 ※
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究竟是哪裡?
天地無物,或是,我見不著物,連意識都快被打散。
遠方微音似忽遠忽近忽快忽慢,勉力凝神側耳細聽,竟嚇得瞠大雙目。
馬兒嘶鳴,吼聲震天,金屬相擊之聲不絕於耳。
戰爭!我心中暗忖,屏息往音源處走去。
突然間,黑暗與紛擾並退,眼前大綻光明,金黃的陽光刺目,我瞇起眼,
隱約聽見輕盈的笑聲。
等眼前亮晃晃的不適退去,才看清,那是一對男女,一對戀人。
在翠綠蓊鬱的林間,相依著,甜笑著,依偎著,低語著。
旁若無人般,眼中只看得見彼此。
那是誰的笑語,如此甜膩動人?那是誰的眼波,如此憾動心扉?
那是誰的懷抱,如此纏綿悱惻?
我瞇起眼,想往前走近瞧清。
倏地,一陣狂風揚起,強勁的力道捲起地上落葉,紛紛往我身上襲來,
我抬手遮掩,卻看到那對戀人的身影漸漸轉紅。
血色不斷的從他倆身上漫出,洶湧又快速,轉瞬間即淹沒了他們,
並逐步往我身下蔓延。
我退無可退。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血紅攫住我的腳踝,一步一步往上爬升,
我張大嘴,卻喊不出聲。
天空火燒似的艷紅,血液漫湧到我的腰際,液面暗湧波濤,
像是有什麼將要竄出……
「醒醒!楊祈,妳做噩夢了,醒醒。」
我猛然睜開眼,全身脫力似的虛浮,撐不起自己,
只能靠著我唯一的室友攙扶。
在我面前的,是面帶焦急的,翡靖。
翡靖,我必須得承認,我深受她的吸引。
什麼?喔,不、不,我不是拉子,我打從骨子裡愛的是男人,
只是這個女生……她的存在,對我而言是一種莫名的耀眼。
初見她是在高二分班後的新班級,在喧鬧成一片的認親社交中,
我一邊與高一曾同班的同學哈拉,一邊分心注意著她。
她很靜,孤伶伶的坐在中間靠左的第二排,有其他想要過去找她聊天的同學,
都被她淡淡的微笑給打發。
她的禮貌笑容,帶著距離,伴隨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我才發現,我錯了,她不是靜,
她是,冷。
並不想自討沒趣,所以高中時期我一直跟她不熟,最多就是擔任總務,
收取班費時的那兩句「謝謝」、「不客氣」罷了。
但其實我總在課堂中偷偷觀察她,斜後方的位置很方便,
當所有人以為我是在專心聽講之時,我全部的注意力其實是在她身上。
墨黑如緞的長髮披散在背後,白皙的皮膚,秀美的五官,精細且古典,
連耳珠都是那樣小巧圓潤。
我喜歡看她抄寫筆記之時,微微側著頭,於是白皙的頸子便會露出來,
如果我是吸血鬼,我想,那樣優美的弧線便是我第一首選。
由於我是那樣認真且接近狂熱的上著那堂名為「觀察翡靖」的課,
全班只有我發現,每天下午兩點整,約莫持續五分鐘的時間,
翡靖一定會趴著。
不,不是睡。
是全身微微顫抖,臉色死白雙目緊閉咬著下唇的痛苦繃緊。
出乎我意料的,翡靖居然和我上了同一個大學,同系,甚至同班。
以她那樣古風飄逸的氣質,每個人都認定了她會去讀國文或歷史系,
總之絕對不會是這種銅臭味很重的金融系就是了。
大一入學前迎新時她沒有來,我還以為她放棄就讀打算重考,心中有些悵然。
但當我在開學第一天時看到那頭墨髮時,不能否認當時我的心跳真的有些快。
正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打招呼,她回頭了,正好與我的視線對上。
極淺的咖啡色眼瞳,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瞧。
頓時,整間教室的喧囂突然靜了,耳畔只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
而且那聲響還越發響亮。
震耳欲聾。
翡靖輕蹙著眉,微偏著頭,露出有點困惑又迷茫的表情。
我握緊發汗的手。
她嘴唇輕揚,彎起好看的弧度,「楊祈……?楊祈。」
一瞬間所有聲音又回來了,我點點頭,微笑,起身向她走去。
就這樣,我們走進了彼此的世界。
冰的翡靖,火的楊祈。
這是大學同學們給我倆的稱呼。
我熱情外放,而翡靖則是一貫的低調冰冷,我們兩個的感情之好,
除了我與男友約會之外,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同學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只一次被問起這個問題,個性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麼可以好成這樣?
「她人很好,只是……跟她相處像是跟一潭湖水溝通那樣,
投了石子,卻只得到漣漪。」
同學甲曾經這樣跟我形容她。
我只會聳肩哈哈大笑,從來,不曾為翡靖辯駁。
我也從來,沒告訴任何人,其實翡靖一直是我的救贖。
在愛情裡,我的運氣實在非常的差,儘管我的外型令我「不虞匱乏」,
但是那些花邊總是讓我好累好累。
我大力的甩上家裡的門。
「這次是誰?」翡靖只抬頭看一眼,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中文系的,聽說是系花。」我深呼氣,吐出一口悶氣,
丟開包包與外衣,朝向盯著電視的她走去。
什麼流言,什麼誰愛誰,什麼誰劈腿,那些惱人的,
就這麼被我關在門外,卸下所有防備,就躺在她的腿上,放空。
她也讓我理所當然的拿她當枕頭,不太理睬我,
只偶爾在為了節目發笑時,愛憐似的摸摸我的髮。
「人間四月天也能讓妳笑,明明就是部悲情劇,再笑,
那個張什麼儀都要哭了啦!」我小聲嘟噥著。
「張幼儀。」她嘆氣,卻笑得更歡了,於是撫著我頭髮的力道又更輕暖了。
我安心的閉上雙眼。
回到家、有她在的家,只要看到她寧靜的眼神,輕揚的笑聲,便覺一切再無所謂。
我最愛的休閒就是和她一起去貓空,在僻靜的轉角有一間茶館,
客人不多,卻都是常客。
山上安逸舒適,山下繁星點點,偶爾起霧時,那燈火便搖曳的如同星子。
很有趣,人們身在其中時抱怨著光害,但是卻會千里迢迢上山欣賞著那些光害。
「楊祈,」突然我身旁的翡靖回過頭,打斷了我的思考,
「我知道妳根本沒在上課,高中的時候。」
她輕輕的笑了,是那樣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愣住,隨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的確,她不需要我替她說話,因為那些人,壓根無法進入她的眼底。
「第二十三個。」我從建築物後轉身出來,邊追上前頭翡靖的腳步,
邊喀喀作響的吃著手上的乖乖。
嗯,果然乖乖才是我的心頭好,不管長多大,五香乖乖永遠是我的最愛。
翡靖停了下來,回過頭,輕蹙著的眉有著不解,「什麼?」
再丟顆乖乖進嘴裡,慢條斯理,「我說,這是今年跟妳告白的第二十三位烈士。」
她嘖了我一聲,扭過頭又繼續走。
「欸翡靖,現在才大二上,照這種速度下去,妳覺得妳要挑哪塊地埋他們?
貓空七十二烈士!哈哈哈……」我嘻皮笑臉跟上去,
完全不把她的面無表情當作一回事。
十二月是告白的旺季,許多不想一個人過聖誕節、跨年的勇士們,
一個接一個蹦出來,不管翡靖認識他們與否,只憑一股傻勁就這麼硬拼了。
隨時隨地都會有突襲,難怪她臉色那麼臭。
我偷偷覷著翡靖手上的信封,心中暗暗笑翻了天,喔真是天阿!
現在真的還有人在送情書告白?情書耶!
怎麼不學學前幾天的那個,送了束玫瑰,我們家還因此香噴噴了好幾天……
……不不,算了,還是不要花束好了,那束「可觀」的花翡靖捧不動,
最後是我捧到手快斷了才硬是「扛」回家。
情書好,情書棒,情書呱呱叫!瞧,體積小重量輕,
翡靖拿著還可以這麼輕鬆自如的慢步著。
她總是那麼緩慢的走在這校園裡,早晨、黃昏,她總是這樣不疾不徐,
穩穩踏好這個腳步,再往下一個邁進,優雅的仿若貴族千金。
我問過她的身世,做了好幾個猜想,她卻笑了好久,
說我愛情小說看太多,什麼貴族千金的,通通不是,
她只是個靠父母保險金過生活的孤兒。
我們倆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好長,山風呼呼的吹,
橘紅色的餘暉像在翡靖身上鑲了一層華服,她緩步的走端莊而高貴,
一瞬間走在我前頭的她,彷彿……
打了個寒顫,我拉緊衣領,環顧四周,三步作兩步趕上她。
「翡靖……翡靖!」我挽住她的手,想藉由交談驅散心中的慌,
是我看錯了,我看錯了……
「別、別不理我嘛!說真的,這麼多告白的妳一個沒有感興趣的阿?
從同學、學長、便利商店店員,到校外的書店老闆、咖啡館工讀生……妳戰無不克!」
「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翡靖嘆氣,轉過頭,目光中帶著憐憫,
「楊祈,算我拜託妳,多讀點中文吧,不要滿腦子金錢數字的。」
「我金融系耶!滿腦子錢很正常阿!」挺起胸脯,我理直直且氣壯壯。
「……還有男人。」翡靖冷冷的補了一槍。
講到這個……我就只能咳了聲,撓撓臉,沉默。
我很懶,大學時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但是翡靖有,
而且居然是汗水奔流又充滿活力的現代舞社。
我沒有很意外,反正在她身上找到的衝突點已經太多,
所以當我聽聞她的身分並非社員而是指導老師時,我也懶的表示訝異。
三年級下學期,成果展將近,翡靖有大半時間耗在社團,
只要我沒約會,我便會去看她們排舞。
學校成績?自然有班上男同學罩著,不太需要擔憂。
週六,他們練了一整天的舞,我在一旁,看了一整天的小說。
時至尾聲,社員收拾完紛紛離開,偌大的舞蹈教室只剩我們兩人。
我闔上書。
「翡靖,妳並沒有在表演者裡頭。」
正要背起包包的翡靖愣了下,「我負責編舞、與指導。」
所以她最多指示範一小段,並沒有看到她舞完整首歌。
「為什麼不跳?我想看!」明明那些示範的動作是如此優雅流暢,
顯示她舞蹈的底子頗深。
「……妳想看?」她望向我,表情有些古怪。「真的想?」
我點頭,將手中小說丟在一旁。
然後氣氛便僵持住了。
窗外是血色的夕陽,一抹餘暉透過窗子斜斜的照射了進來。
逢魔時刻,我似乎想起誰告訴過我,這樣的時刻,
這樣的血紅,極容易,撞見,妖異。
翡靖將包包放下,掏出了手機,接上了音源線。
我隱約聽見很微小的嘆息,然後,她就舞了起來。
只一次,我的人生中,就只看翡靖舞那一次。
一眼,便已刻骨;一次,便已銘心。
當她舞時,沉靜如水的形象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詭異沉重的氛圍。
手臂延伸出優美線條,纖腰折出柔軟的曲線,
理應是養眼的鏡頭,卻再再讓我汗毛直豎。
她每劃出一個弧、每旋出一個圈,我的心便又揪緊幾分。
搭著像是自己彈奏的琴聲,狂亂的,李斯特。
死之曲,充滿著惡意、壓抑、與絕望的氣息。
一曲未完,我卻已喘不過氣,明明舞動的是她,但是我竟滿身淋漓。
她快速的旋轉著,躍動的影像越來越模糊,眼前白花一片,我急促的吸吐著。
逼進死亡的感覺,斗大淚珠不停滾落,無盡的哀傷蔓延,
像是不經意打開了潘朵拉之盒。
四周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直到冰涼的手探上我的額頭。
這次,我清清楚楚的聽到她的嘆息。
「這就是我不跳舞的原因,因為會嚇到別人……」
「我不是別人,翡靖,我是楊祈,妳居然把我算在別人的行列?」
「……我錯。妳還好嗎?」
「還好,只是眼淚一直止不住。」
「說真的我反而有點被妳嚇到,其他人……反應沒有那麼激烈,
最多不過是覺得整個氣氛很詭異罷了。」
「因為我不是其他人,我是楊祈。」
「……我一直覺得……我可能……少喝了口孟婆湯。」
「……蛤?」
「我好像模模糊糊得記得些什麼,宮廷,絲竹,祭台……與牢獄。
我知道我在等,可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楊祈,妳信我嗎?」
「這什麼蠢問題,信妳!我當然信!如果不是這樣,
這些異於常人怎麼解釋?妳不會一直以為妳自己很普通吧?」
「……楊祈,而且我的記憶中還有妳……」
「什麼?」
「我不知道,妳好像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我不知道……」
時間總是飛快,只轉瞬,我們已然披上學士服、拍完畢業照,
也就是說,分開的時刻已到。
畢業了,卻沒有影響我們,我們還是住在一起,兩房一廳的老舊公寓。
在學時期,我就一直很想進入銀行業,畢竟是學金融,
當個舌粲蓮花的理財師也是不賴。
而翡靖……
真的,真的,嚇不倒我的,這個女人的整個人生我已經不想再為之驚訝了。
她進入了殯葬業,當起了大體化妝師。
這已經不是驚訝了,是震撼啊!想想看一下貓空大學金融系畢業生,
居然去殯儀館工作,而且還是24小時待命,我……
「職業不分貴賤,況且薪水挺高的。」
我還想說多什麼,卻被她一句淡淡的「我讓他們漂漂亮亮的離開,
也算是功德一件」給堵得啞口無言。
好吧,屏除她上班時間比較不固定之外,好像真的也沒什麼可嫌,
反正現在那麼多工程師被「責任制」三個字害得肝一顆一顆的爆。
她那種工作不過就是另類工程師罷了,只是bug換成大體而已。
我可以習慣的,畢竟找理由說服自己這件事,我非常擅長。
我以為一切都會像以前那樣,我替她烹煮餐點,她替我打掃房間,
我會覷著空閒細細梳理她一頭長髮,她會偶爾大發慈悲安慰我失戀
(被甩/被劈的理由族繁不及備載) 的情緒。
而確實時間也就這麼安穩的欺騙著我。
在無知的狀態之下,我就這麼渡過了這段有翡靖的、無慮而又愜意的生活。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很久很久。
但是一切都毀在那場電影。
若是,我們從未看過那電影,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若是,時間可以重來……
不,時間永遠不可能重來,而我也,不可能改變我註定失去她的命運。
命運兩字高掛在那兒,在高遠的蒼穹,世世代代嘲笑著妄想改變它的人子們的下場。
「醒醒!楊祈,妳做噩夢了,醒醒。」
我猛然睜開眼,全身脫力似的虛浮,撐不起自己,
只能靠著我唯一的室友攙扶。
在我面前的,是面帶焦急的,翡靖。
「妳剛剛感覺很痛苦,不斷的呻吟,手在那兒揮阿揮,
究竟是做了甚麼噩夢?」
她扶起我,讓我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我才知道,原來我在客廳裡睡著了。
暈眩著,我以帶著些虛弱的嗓音低吟,「好可怕……好可怕的夢,
翡靖,我跟妳說,我夢見……」我緊捉住翡靖的手背,
想趕快把心中的恐懼一吐而快,但是……
「我……我夢見……」
究竟是夢見了甚麼?驚恐的感覺依稀存在,夢境的內容卻絲毫無法捕捉,
明明應該是深刻到無法忘懷的夢魘,為什麼……?
翡靖看著我的眼神帶著詢問,僵持了一會兒,我頹下雙肩,
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忘記了,只記得很恐怖很恐怖。」
她輕拍我的背,「是這次的失戀讓妳打擊太大吧,不過這也不能怪妳,
連我都以為他有打算要跟妳結婚,誰知道……」
「嗤,還以為年紀大的比較穩重比較誠懇,怎麼我就是遇不到對的人呢?」
我吃力的說著,帶著點鼻塞,因為我哭了好幾天。
分行經理,約莫40歲,鮮花轎車,關懷簡訊,
一天一天漸漸滲透進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最後,再由他的妻子來以一巴掌作為終結。
終結我的戀情,與我的工作。
哇,原來董事長阿!真是久仰久仰。我說,即便我從來就不知道那個男人已婚。
董事長高傲的扭頭就走,隔天我的辦公桌桌面抽屜乾淨無比,
只留上桌上一箱我的雜物。
資遣費倒是給的大方,像是驕傲地宣告,瞧,
我用這點小錢就打發了丈夫在外頭寵愛的小賤人。
「算了,反正也待了四五年了,休息一陣,再換間大點的銀行。」
翡靖輕笑,「是阿,反正妳也不怕,舌燦蓮花油嘴滑舌的,
哪個客戶不跟著妳跑?他們不要妳,是他們的損失。」
我嗯了聲,繼續靠著翡靖,在她身上我就是能找到安心的感覺。
但是,剛剛的夢境內容我始終想不起來,
只有一種很冰冷的惡意壟罩著我。
「翡靖,妳會一直陪著我吧?」我閉上眼睛,忍住作嘔的衝動。
溫暖的手掌順了順我的背脊。
「我會阿,我在這兒,會一直陪妳。」
她那時的承諾,究竟是被誰打破了呢?
是她?是我?還是他?
天氣很炎熱,台北市的街頭尤其更甚,
各種車輛排放的廢氣與冷氣壓縮機所造成的高溫,
熱島效應讓這城市的空氣炙熱的像是扭曲了起來。
我大口吸著手中的冷飲,悶熱濕黏的感覺難耐,
突然間忌妒起身邊那個不論再高溫都難不倒她的翡靖。
她看起來永遠是那樣清爽涼快,就算那一頭直髮披肩,
也無礙於她的淡定。
我拉著她的手,快步走進電影院,再按照她這個速度,
說不定進場了電影也快結束了。
電影院中沒有很多人,因為今天是平日,這就是待業中與不定時工作的好處,我想。
螢幕上慷慨激昂的戰爭畫面讓我不自覺哈欠連連,
雖然說這種大場面就是要來電影院看才過癮,
但是打來殺去實在吸引不了我的興趣,這部片究竟誰選的阿?!
……好像是我選的。
再度打了一個哈欠,眼角自動泛著淚光。
算了,就當作被鬼打到好了。一向不看這種片子的我,
居然興致沖沖嚷著要翡靖陪我來看。
那是一部我到現在回想起都覺得很場面滿分劇情零蛋的灑狗血戰爭愛情電影。
描述著戀人的熱戀、纏綿、分離、與轉世。
金髮貌美的公主與忠貞不二的騎士,貪婪的父王與好色的鄰國國王,
成就了磅礡的史詩場面。
究竟是怎樣的愛戀可以搞到不惜傾城傾國?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對我這種失戀達人來說,這世界沒有你就沒有我,這境界太高,我恐怕是達成不了。
電影散場,我正想著要用什麼話語來表達我選擇了這部狗血愛情片的歉意,
一轉頭,卻看到翡靖愣愣的呆坐在那。
「好啦!選到這種爛片算我錯,對不起嘛!」我以為她會轉過頭笑罵我,
但,她卻不為所動,「欸欸,翡靖,就算這部片難看到妳都開始發呆,
也不用都結束了還在放空吧?」
我托著腮,伸出手戳戳她。
她轉過頭,一臉恍惚迷濛。
我蹙眉,心中頓了下,怎麼會是這個反應?「妳……」
「我想起來了!」她突然打斷我的話,緊緊的掐住了我的手臂,
用盡她全身力氣,像要在上頭烙下痕跡般。
「我夢到的、我遺忘的……我都想起來了!」她眼神中有著狂熱,
語氣興奮到有些發抖。
手臂被她掐的很痛!卻比不上我心中如水墨擴散的的不安。
她手上的力氣絲毫沒有放鬆,似乎想要馬上就開口跟我分享,
我咬咬牙,當機立斷我反手將她拉起,「翡靖、翡靖,妳先緩緩,
我們……我們車上說。」
駕駛座旁,翡靖以難得起伏的語氣,顫抖的說著早已刻劃在我腦海中的一切。
其實,那晚,沙發上我所遺忘的夢境,在柔軟的大床上又找上了我,
那次,原原本本、鉅細靡遺的上演。
翡靖是國師。應該說是,她的前世,是隸屬於皇室,專司祭祀的國師。
鑑往知來,觀日月、洞天機,傳遞著神諭祝禱著好運。
幾近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
那樣受盡尊榮待遇的女子,卻愛上了護國大將軍。
她不斷的說著,那樣淘淘不絕又帶著作夢似的迷離。
我默默的看著,她的臉孔彷彿與前世重疊。
細長的丹鳳眼,如畫般的眉,額間精美的花鈿,小巧秀氣的鼻,
不點自絳的唇,她的皮膚是那樣柔軟細緻,一頭墨髮像是上質的絲緞,
青蔥柔荑無骨,軟軟的壓在我的掌上。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她蹙起眉,不滿我的心不在焉。
我拍拍她的手,「有,翡靖,妳說到妳要跟他私奔。」
對的,私奔。
由於她的天賦,由於她的美貌,毫無疑問的,
極富權勢的君王極想將她納入自己的羽下,光是皇室國師還不足以滿足,
將她納為妾,那麼,她一輩子就必定奉獻給自己、效命給國家。
君王的如意算盤打的極佳,但是他忘記了,這服侍神明的女國師,
雖然看起來順從冷淡,但是裡頭卻有一顆堅定炙熱的心。
女人這種生物,尤其是在熱戀時,是毫無理智的。
她說服了護國將軍私奔,約在陰曆上弦月的那天。那晚,
全城的人民會通宵達旦的慶祝著豐收,為接下來的冬藏做準備。
她已經計劃好,在她為全國人民祈福的儀式結束之後,
她便會換上平民的衣裳,混在百姓中出城,而他,會在城外不遠處的小廟等著她。
似乎是毫無困難度可言的計劃,由於她的身分是那樣的尊貴,
她僅需要做的,就是支開身邊所有人。
但是,風聲卻走漏了。
她被軟禁了起來。而他,以一個誰也不明白的理由,
在城外小廟遭到皇城禁衛軍的逮捕。
國師與君王的婚禮,將在冬至舉行。
舉國人民歡騰慶祝,沒有人曉得她每天在房間裡焦急,
為深愛男人的生死未卜擔憂著。
事一關己則亂。她引以為傲的占卜此時一點用處也無。
「幸好,楊祈,我那時還有妳。」
「我?」我明知故問著,我早就知道,在這個故事裡頭,我也占了一個角色。
我是國師的貼身丫環,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而我也終於明瞭,在我初見翡靖時,那種熟悉親切感是怎麼來的了。
我在他們兩人之中扮演著訊息提供者,我盡責的打探著地牢裡的他的消息,
再一五一十的轉告給她,他還活著,但是,也只是活著。
誘騙皇室祭司的罪名可不小,雖然檯面上安在他身上的罪不是這條,
但是只要君王隨便找個理由,刑求虐打這些都是家常便飯。
我勸她放棄了吧,軍令如山君令如天,我們是不可能跟君王相抗衡的,
我說,國師,您就嫁了吧。
她似乎若有所思的感傷,在聽完我對他傷勢慘狀的描述後,
她沉寂了一整天,不言不語,令我心驚。
隔天一早,她央求我為她再冒一次風險,進牢去傳遞她的訊息。
次日下午……
她便自戕了。
躺在她平日躺慣的梨花木大床上,一刀結束自己的生命。
留下我終生為她哀悼。
她的故事終於到了終曲,車裡寂靜在蔓延。
那我呢……?翡靖,我想問妳,那被留下的我呢?
「什麼?」她問道,我才驚覺我無意間將話給問出口。
「嗯,我說,接下來呢?妳知道了前世,那妳接下來呢?」
「咦?」
「妳不會是要跟我說妳要去找他吧?去哪找?怎麼找?
最後一個問題,妳怎麼能夠確定,他會跟妳轉世在同一個時代?」
我太過於現實的問題顯然讓她愣住了,初時那種憶起一切的興奮感被潑了冷水,
「妳說的對……我該怎麼找他……?」翡靖眼中那種晶亮的光彩逐漸暗了下去。
於心不忍,但是我不能、也不想提供任何的方法。
我只沉默的,緊緊的握緊方向盤,調轉視線望著窗外,不看她失望的表情。
翡靖,這一次,妳又要丟下我了,是嗎?
情況越來越失控。
記起一切的翡靖開始沉溺在她過往的美好、但也為那悽慘的結局所困。
她一直睡不好,睡夢中總是呢喃著那個名字,乍醒時總是淚流滿面,
清醒著總是迷茫恍惚。
工作那她請了長假,是我打電話去替她辦的,她無法、也不適宜再繼續上班。
「楊祈,我該怎麼辦?該怎麼找他?」這段時間她最常問我這句話,
而我的回應永遠都是搖頭說不曉得。
翡靖,我多希望妳永遠都不要想起,多希望妳永遠找不到他。
終於有一天,我投降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崩潰的模樣。
她痛苦的在夢中掙扎,當我將她從夢境中喚醒時,她那平靜淡定的表情不再,
只崩潰的聲嘶力竭。
「我撐不下去了……楊祈……我快發瘋了……」
聽著她破碎沙啞的嗓音,看著她憔悴壓抑的臉龐,我胸口滯悶難捱,
緊緊閉上眼,忍住想要流淚的衝動。
「翡靖……」我輕攬著她,一開口淚珠卻還是不自覺滾落。
她埋在我的肩膀大哭,用盡全身力氣,天崩地裂似的大哭,
哭到我整顆心都擰了起來,苦痛酸澀。
哭到抽搐,她斷續的說著,「幫我……楊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硬逼自己擠出幾個字,而那瞬間,
哀傷無限制的在我體內擴散,心緩緩地、緩緩地往最冰冷最黑暗的水底下沉。
彷彿心臟就這麼破碎了,四肢就這麼支離了,意識就這麼遠去了。
我差點就出口哀求,求她別再這樣,別再求我幫她離開我,
別再這麼狠心拋下我一次……
卻只聽見自己的像從遙遠彼岸傳來的微弱嗓音。
「好,」我聽見自己說,
「好,翡靖,我幫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