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影叔叔,跟我說虎姑婆的真相。」
「小傢伙真的要聽嗎?」
石影看進她的眼睛,阿華不退縮地回望,杏仁大眼中映出他的金眸如月魄,他笑了。
「很久很久以前……給孩子說的故事都應該這麼開頭吧?但是對我來說並不是很久的時間
。」
「有個女人的丈夫死於戰爭,這的女人獨自扶養兩個孩子。這個女人就住在村尾織布維生
,而她和兩個孩子的感情很親,對她來說這兩的孩子是她的唯一。」
「她的孩子其實是一對兄妹,感情很好的兄妹,個性也很單純,那位妹妹就和妳很像喔,
頭腦簡單好騙。」
「其實那女人的夫家還有很多親戚,但那女人不願意和夫家有任何往來,便獨自帶著兒女
離開小城到另一個村落生活。而且在她丈夫生前和婆婆一起同住時,她和婆婆就相處得很
差,離開後更不願有任何來往。而離開小城的時候兩兄妹都還很小,所以那對兄妹也不知
道,原來他們還有個奶奶。」
「過了很多年,在哥哥十歲、妹妹八歲的那一年,想念孫子的奶奶終於打聽到他們居住到
地方,便跑到那村落找到了正在工作的女人,說她想要見兩個孫子,更提出將孫子接回家
的意思。」
「女人不同意,和婆婆吵了一架後離去。但她晚上必須要出遠門到附近小鎮送大戶人家訂
做的織布,她又怕婆婆會找上門來,而兩個孩子會相信婆婆的話,更害怕他們會被帶走。
所以一回到家裡她便抱緊了兩個孩子,想了想,告訴他們虎姑婆的故事。」
他頓了頓,故意整了整袖角吊她胃口,這才慢吞吞地重複那個阿華熟悉的故事開頭。
「旁邊那座山裡頭有隻老虎精,而這隻老虎精喜歡扮成人的樣子,她時常會趁著家裡大人
不在家的時候,敲門騙小孩子她是小孩的親戚而進門,然後再趁著小孩睡著的時候將小孩
子的耳朵和手指頭吃掉……是的,她是這麼告訴她的孩子的。」
「那天晚上,那位奶奶終於問到女人的家,興匆匆地拿了一小包紅豆和一袋自己磨的米粉
,想要做紅豆年糕給許久未見的孫子吃,那也是哥哥小時候最喜歡的,奶奶會做的食物。
」
「她想,小時候他的孫子最喜歡在她蒸年糕時總是快樂地在旁邊跑來跑去,熟悉的情景及
熟悉的味道,或許會讓孫子相信她是奶奶。」
「到了女人家,她在門外央求了許久,心軟的妹妹便開門讓這位老婦人進門,實在是因為
這老婦人看起來很和善不像母親口中的老虎精。哥哥比妹妹戒心深,私底下將妹妹罵了一
頓,趁著老婦人到廚房洗紅豆準備蒸爐時,他便帶著妹妹跑出家裡,他們逃了。」
「這位奶奶正好看到兩位孫子跑出去,一著急便跟在後面追了出去。但那是個黑漆漆的夜
晚,老人家的眼睛又不好,追著那對兄妹過了田埂便滑了一跤,摔到水溝裡泡了一夜,死
了。」
阿華低吸口氣,不由自主地放開箝握。
「早上村民發現她的屍體,她手中還抓著蒸籠的蓋子。那女人沒有認她,對於兄妹逃出去
的行為私下稱讚一頓,又帶著他們搬到另一個村子。」
「於是虎姑婆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下來了。故事裡那對兄妹如何逃跑,虎姑婆如何被打敗每
傳到新的村莊就會被加油添醋一番,最後就成了妳聽到的版本了。那對兄妹成了故事裡的
英雄,該死的虎姑婆其實原本也只是他們的奶奶罷了。」
「小朋友,妳知道了嗎?虎姑婆的故事,是媽媽跟孩子說的床邊故事,虎姑婆其實是媽媽
們相處不好的婆婆,母親們偷偷給孩子洗腦,奶奶是虎姑婆般的存在,要孩子不要打開心
門讓她進入。」
「這是老人的悲哀,有多少孫子孫女無意識地害怕自己的奶奶?即使他們沒有注意到,虎
姑婆的故事讓他們害怕老人,害怕媽媽的敵人,也就是他們的奶奶們。」
「所以,說穿了,最早的虎姑婆也不過是個想作年糕給孫兒吃的奶奶罷了,小朋友對這個
故事還滿意嗎?」石影懶懶地倚在窗上,臉上盪著朦朧卻透著嘲諷的笑。
阿華想到金婆趴在地上的背影,想到那個過於寬大的橘色棉襖包裹的小小身軀,像是女人
的一生都被勞碌給吃掉了。雖然阿華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執著,但對她來說金婆已經是熟
人,阿華希望能夠為她做點什麼。
像是……幫她找到最後一顆紅豆。
「那,我房間裡的……」她緊緊地盯著他看:「那是什麼?」
「繭,妖化的繭。」
「小朋友,鬼懼赤豆,但人類的執念真可怕,即使化鬼,仍能不懼赤豆之力。」
「不,應該這麼說,那個老婦人的執著是那麼的強,她的執著甚至讓她成妖,或是日本人
所說的『惡鬼』。她的執念便是死後仍能庇護在生的家人呢。」
「這種執念是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是種咒,而紅豆就變成了咒器,讓她能夠化妖。但她
只相信一百零八顆紅豆,少了一顆就不行,所以她的咒器不完整,妖化也便不完整了。」
「妖化不完整,會怎麼樣嗎?」
「該說異常為妖,還是妖為異常呢?這種不完全的妖六根不全,沒有保護自己能力,時間
到了就會消逝,畢竟是違反自然的存在,她不是被路過的妖怪吃掉,就是會自行風化掉喔
。」
「那,我要將那豆子還給她。」阿華退了一步,望向緊閉著的房門。
「小朋友,來不及了。」石影笑吟吟地搖搖手:「那顆紅豆因為妳的關係已經變質了,現
在只會吞食鬼怪了。妳前天不是夜半發燒嗎?那是因為我在妳身上種下一種特殊的禁制種
子,那種禁制種子會依據妳的氣流方式而發芽長成和妳體質相容的禁制,但剛發芽的時候
會有點不舒服就是了……」
阿華有些困惑地瞇起了眼,石影頗感有趣地板著下巴看她:「禁制就是種能保護妳的手鐐
……或是讓妳看起來不會那麼好吃的東西……」
見她還是不懂,他笑著搖搖手要她毋須介意:「反正,那個禁制的發芽觸動了紅豆的異變
……」
「該如何解釋呢?有一首詩是這麼說的,」石影微微側頭任由月光照在他臉上,他似乎很
喜歡這樣曬著月光,慢吞吞地吟著詩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
最相思。」
阿華聽不懂,只覺得他的語調高高低低的像唱歌一樣,雖然很好聽哪,但她還是眼露困惑
地望著他。
「阿華不知道呢,」石影頗有深意地看著她:「紅豆,是能夠寄與相思之物呀。」
「相思也是種執著,那紅豆上便載滿了老婦人對於家人的執著。這樣的紅豆不該發芽的,
但很巧的是正好又遇到妳身上的禁制的發芽期,便被觸動產生變異……總之,現在它被我
封鎖在妳房裡,讓我想想該怎麼處理才好……還有,不用擔心妳的身體,那妖繭是傷它不
到的,只是如果妳進去了,說不定會被吃掉的喔。」
阿華不懂什麼是相思,聽起來好像很恐怖,但最重要的還是少了一顆紅豆的金婆。
「可是……」阿華擰起纖細的眉頭:「那金婆怎麼辦?」
「哦?小朋友,妳想管嗎?」石影撫著手掌笑了:「執著是種很嚴重的病喔,她聽不到妳
也看不到妳,因為妳不是她想聽想看的存在。即使這樣,妳還想管嗎?妳又有什麼資格管
呢?」
「而且,也來不及了……」他低嘆,凝眼望向長廊另一頭:「這裡離聚水坪很近,饕餮果
然一下子就找來了……」
阿華一驚,邁開小腿就要往客廳跑去,背後一緊卻是她的領子被石影很不尊重地拉住。
「不能去喔,要不然如果連妳也被吃掉我多沒面子呀。」
阿華奮力掙開他的拉持,但等她跑到客廳時已經空盪盪的一片,金婆和夜蝶已經不見了。
她又跑回長廊,月亮已被雲隱去,長廊只餘一片黑暗。她不遲疑地穿門而入,果然房間裡
也已經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她悵然地靠在門上。
不見了……
宛如夢境一場。
都不見了。
◇
黑白的照片,素幡垂在兩側。
佛堂裡正在進行一場告別式,這場告別式卻是不安靜的。
蒲團整齊底成左右四排,家屬卻都聚在外邊吵吵鬧鬧,阿華跪在左後方蒲團上往外探去。
佛堂裡空蕩蕩的只有她和正在默默誦經的師父,堂外的小客廳卻被擠得滿滿的,然轟亂的
聲浪中,一抹恐怖的女音幾乎像怕人聽不見得又高又銳利,阿華感到不舒服地攢起細細的
眉。
那嗓音充滿壓迫感,又嗆又大聲,聲音一出口便宛如勒著其他人脖子的手,高亢的嗓音鬧
得耳朵轟轟作響。阿華剛才就見到她了,那是位身材高大健壯的女人,穿著一襲連身長裙
,雙手插在水桶粗的腰上罵人,眉眼糾結成團。
現在,和她相對的是另一位阿婆,在那位女人對面一站更顯瘦小,她和那女人互相對罵,
臉都脹得通紅,看似氣得不清。
「我媽進來這裡前人好好的,怎的好好的人會跌倒就睡起不來?又捐了一堆錢給妳們,現
在妳們要怎麼賠?說個公道,妳們要怎麼出?」
「保險是保險,賠償是賠償,妳們這些宗教人士只會嘴巴說好聽來騙錢,一點公道也不懂
,我媽在妳們那裡摔倒妳們本來就應該要負責!」
「我就是要份公道,我不怕告上法院,妳敢亂說我就告,那什麼話!妳再說一遍?我會記
下來告!」
幾位阿婆和她互吵,幾人對上一人卻落了下風。她們吵得兇,但阿華完全聽不懂幾人話語
,過分爆躁的情緒充滿毛躁的雜音,她起身躲在門後看那女人,是金婆的女兒吧?她的氣
燄和金婆宛如同一模子印出,完全弄不懂她為何狂怒。真像煮沸的水,噗通噗通的將空氣
煮得過熱,卻沒有能聽進他人的耳朵。又像是豎起雞冠的鬥雞般,不顧青紅地亂鬥亂啄。
那女人的聲音是那麼大聲,轟鬧鬧地和阿婆們的怒語糾纏成一坨麻花,小客廳裡充滿一觸
即發的張力,角落一名律師汗津津地擦著汗插不進話。
阿華回頭望向黑白照片,照片中金婆一臉和女兒相似的戾氣,眼睛是那麼用力地、直直地
盯著沒人的前方。
小客廳裡還有另一名陌生女人,她畏畏縮縮地拉著一位裝扮怪異、滿臉不悅的少年,那女
人恍恍不安地盯著律師看,有意無意地避開其他人的視線。
那少年個子不高,被染得亂七八糟的短髮用髮膠拉成刺蝟頭,低腰牛仔褲又寬又大還綴著
銀鍊,整個人在視覺上既怪異又搶眼,擺明是被強拉來的,平板五官皺成一團,臉上打滿
不願意。
那少年看了一會兒,臉上堆著的不耐越來越重,最後他一把甩開女人的牽握衝出客廳來到
佛堂門口,像是再也受不了客廳的空氣,靠在門邊大口的吸氣。
女人低著頭離開吵鬧的小客廳,站在少年旁邊,看著黑白照片的神情卻是畏懼,抓著他的
手便要往靈堂內走去。
「建仔,快叫阿嬤。」
她囁嚅,聲音宛如蚊子在耳邊的鳴聲,儘管靠得這麼近,阿華也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
而且……建仔?不就是金婆總掛在嘴邊,那個和她差不多大、頑皮聰慧又愛撒嬌的男孩子
?
就是那個,只比她高一丁點,過分調皮,喜歡塗鴉的孩子,一玩起來無天無地,興致一到
,拿起蠟筆還會在牆上亂塗狂抹,被父親追打時再淌著鼻涕躲到奶奶身後的男孩?
阿華一愣,難道……金婆已經太多年沒見到孫兒?所以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小的時候?
「健仔,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你阿嬤最疼你了,如果她看到你來看她一定很歡喜。」
那女人似乎又這麼說了,卻只得到少年啐的一聲,煩悶地從喉間擠出一句低吼。
「煩死了,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要回去了,不要浪費我時間。」
他想要睜開母親的牽制,扯了兩下扯不開,一抬眼對上阿華的視線,一腔怒氣化為語言:
「看三小,看什麼看!」
阿華凝眼上下打量這個少年,心裡暗暗搖頭,真不肖像金婆口中的乖孫,人果然喜歡用回
憶來自欺,說實話她仍希望金婆不要看見這幕,在記憶裡保留著孫兒最好的片段。
拉不動牛脾氣的兒子,女人只得放開他進了靈堂,小心翼翼地點了根香,閉眼默念禱語,
手中的香卻抖得很厲害,阿華不知道究竟她害怕這位個性強硬的婆婆,還是心中另有掛懷
之物。
這些金婆的家人,從前也從未出現過。而剛剛聽了一會兒,這些所謂的家人也都只關心自
己的利益,真正關心金婆的卻是沒有。
她沒有實質上的家人,她實在不懂家庭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懂,為什麼,明明已經被家人遺棄,金婆卻還是要執著地以某種形式護佑家人,即使
變成妖也無所謂嗎?而她執意要庇佑的家人,又真的值得她如此嗎?
為什麼呢?
家庭,難道就是這樣一群有血緣關係的人聚在一起吵吵鬧鬧,只是為了自己而活?但金婆
又為什麼要如此執著於這樣的家庭,阿華望著金婆的照片看得出神。
實在好複雜,她的小腦袋被這慌亂的一幕幕擾的好難受,金婆這最後一程竟然也不能夠安
靜的結束,大人實在太奇怪了。
客廳裡越來越吵,阿華有些受不了吵便躲到後方的茶房。
茶房的門很沉重,一關便將外頭的囂亂關在門外。突來的安靜讓阿華有點不習慣,她靠著
門對著空蕩蕩的茶室閃神。
秋風搖動青青竹葉,微光將樹影晒落榻榻米上,室內的氣息過於寧靜,她忍不住懷念起金
婆。
那夜,等她回到長廊石影叔叔已經離開,房裡的繭也不見了。所以她無從得知,金婆究竟
去了哪裡?還是真的被路過的妖怪吃掉了?又如果她逃掉了,少了那顆紅豆,作為一位不
全的妖還能夠庇護她的家人嗎?如果她看到今天家人的醜態,她還會繼續執著於庇護家人
嗎?
好多好多的問題,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阿華悶悶地嘆了口氣,背靠著木門緩緩坐下。
茶室裡如此靜謐,她將手貼在有些溫度的草蓆上,垂著眼對著榻榻米上搖曳的樹影發愣。
答答--
細細的聲音讓她抬起眼睛,一顆小紅豆滾到她身前。阿華愣愣地將紅豆撿起,她看了周遭
卻什麼都沒有。
將紅豆珍而重之地收好,阿華怔怔地望向窗外那一片由夏季催發的燦綠。
紅豆,可是能寄予相思之物呢。
(後記)
「大家不要擠,五個五個來,先照號碼排隊喔。」
教室外走廊旁的小花圃被整出一整條的位置,自然老師站在一旁指揮著小朋友們依序將自
己的紅豆芽種下。
小朋友們手中的豆芽多已長了有七八公分高,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捧著紅豆芽,班上幾個比
較粗心的小朋友已經將豆芽弄斷了,嚇得其它孩子更小心了。
小朋友們小心地挖了個小坑,將豆子種到土裡,一排長著兩片葉子的小豆芽在風中搖晃著
翠綠。
輪到阿華的時候,她手中卻沒有培養皿。
「同學,妳的豆芽呢?」
自然老師蹲下和她同高,親切地看著她。
「老師,沒有紅豆,她只能拿零分喔!」阿華的同桌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加了一句。
「紅豆芽又怎麼了呢?上次老師給妳的紅豆沒有發芽嗎?」
阿華搖搖頭,那天的紅豆已經不見了,她也沒有種下來。
但是她還是到了花圃邊,在一排紅豆芽最後的空位用手指頭挖了個小洞,將手心中緊揣著
的紅豆放了進去,又珍而重之地將土蓋上。
「笨蛋就是笨蛋!」阿華的同桌冷哼一聲,覺得實在無聊就跑開了。
阿華愣愣地看著剛埋起紅豆之處,微凸起的土堆如個小小的土墳,和一整排翠綠小芽成強
烈對比。
「不用擔心。」自然老師卻已經蹲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看著這小小的埋豆處。
「諾。」他將養樂多瓶改成的灑水器交給她,微笑道:「一定會發芽的。」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死亡之後便是新的生命。
一定會發芽的。
【紅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