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你聽過這樣的故事嗎？
一定有過這樣的人，不合尺寸的粗框眼鏡掛在滿是痘疤的臉上；
油膩的豆子藏匿些許白膿，沒有修剪的黑髮幾乎快要遮蔽雙眼，
純白的制服沾滿黃色的污漬，當然少不了自卑性的肥胖。
多多少少都看過、有印象過，不管是在小學、國中、甚至到了高中，
總會有類似的影像不小心闖進你的眼眶。
有過接觸？沒有接觸？還是習慣性地排斥？
他的名字，老實說我已經沒有印象。
畢竟他的長相太過大眾化，或者是固定化、又或者是形象化，
我對他的印象頂頂是那油膩膩、亂糟糟的頭髮罷了。
這種人的天性大概都跟欺負和排斥有關，彷彿是宿命糾纏，
注定在求學生涯的小團體裡，擔任食物鏈中最低等的位置；
因為是最低等的消費者，是必須且必要被後續階層的次級消費者給覓食。
除了不會說話及表態沉默的生產者外（算是班上的資優生份子吧）。
依然運動神經較好的學生，仍是班上的風雲人物。
帶頭作亂的也是這群所謂的金字塔頂端；
所以對於他們看不順眼的傢伙，理當扮演欺侮娛樂的角色。
今天吃午飯的時刻，他不小心的跌倒；
雖然一定是被某個腿長的傢伙給絆倒，但周遭的同學像是說好般的沉默，
兩眼短短地直視，他手邊的牛奶盒子跌破個洞，濃稠的白色液體緩緩流出。
原本制服上黃色的污漬染上牛奶，像油與水沒有融在一起，
反倒浮出一層油亮亮的薄膜。
說真的，如果我當下喝的是牛奶的話，想必會停下嘴邊自然的抽送運動。
「你看、你這頭胖豬，竟然弄髒教室的乾淨。」
那群金字塔頂端的住民發出虛偽的正義宣言，撿起地上破掉的牛奶盒，
帶著嘻嘻哈哈的笑聲，將裡頭仍未流盡的牛奶一股腦地往他頭上倒；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在澆花似的。
「你可要好好地負起責任。」
群體中個子較高的男生打開掃除用具的櫃子，拿起骯髒的拖把，
將鬚鬚的部分指向他，使力地用力地在他的頭、背、手臂刷洗著。
他不敢發出厭惡的聲音，以前可靠的經驗告訴他該怎麼保護自己。
「沒辦法，你無法好好地清理乾淨，不然就由我好好清洗吧。哈、哈、哈、」
一連好幾次的刷洗，皮上的肉有些磨破、滲出絲絲血珠，
疼痛可能還好，不過恥辱是難以估計。
我沒有勇氣，沒有可以強大到足以令他們害怕的臂力。
雞脖子粗的手腕、平坦的肌肉，是金字塔中扮演所謂平民的角色。
像我這種人、頂多是在翻閱畢業紀念冊時才會順便看看的。
反抗是了不起的人做得到。
但聽到那群人的嘻笑聲和他的無力抵抗，無法摀住耳朵充聞不問，
脫軌的火車必須有人將它推往正確的方向。
「鬧夠了沒有！」高八度的聲音頓時傳遍教室。
金字塔頂端的嘻笑被強制中斷，好像從未被打過巴掌似的，臉頰泛紅著。
我上氣不接下氣，嘴裡不間斷的喘氣，手掌心都是汗水，
感覺背上是一雙雙驚訝且好奇的眼神。
我並沒有改變什麼，他依舊是被人給欺負，
唯一改變的只在小角落、人煙稀少的地方施行他的虐刑；
想當然耳我也被列入怪胎的名單之一，不過倒是沒有被欺負。
不知從哪日開始，他身上原本的臭味更加強烈，是一點一滴逐漸增加；
那好像食物腐敗的味道，有點酸，如果深吸一口到鼻腔，又有一種刺刺的感覺。
正時夏日，班上的人盡可能地忍耐住臭味，上課嘔吐昏眩的人越來越多，
金字塔頂端的人也開始生病；於是我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剛好他又坐在我前面的位置，那陣陣的味道簡直可以說是撲鼻而來。
很濃厚的臭味，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少少的。
異樣的臭味，實在是令人受不了。他的皮膚也漸漸的慘白起來，
如月光下打照的白，油膩皮膚上的白色小點。
白色的點點是一隻肥嘟嘟的蛆，圓滾的橢形在毛孔上鑽來鑽去，
一片手臂到背肩的皮孔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讓人難以忍受的味道從小洞像煙般的飄散出來。
每一次他移動身子，小洞也不時流出乳白色的湯汁。
仔細的看，湯珠裡爬滿著小蟲。
我開始害怕，但心裡也升起了一股好奇心，
我很想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無心的讓自己沾滿這噁心的味道。
下課，班上因為惡臭的關係已經空蕩蕩了。
我故意裝作自己很忙似的，重複不斷的把抽屜裡的課本拿出來又慢慢的放進去。
他沒有回頭，背上乳白色液體浸濕的黑色書包朝門邊走去。
當我確定自己跟他保持一段距離後，我一手提起書包跟在後頭。
他走路的速度非常緩慢，連路邊經過低年級的學弟妹都能輕易的超過他；
且捏住鼻子，不在意的喊著：「臭臭。」
我故意配合起他的速度，一方面是怕他發現；一方面是保持一段距離。
那作噁的味道不是長時間忍受的。
走了多久，他沒有走出過校園，反倒以同心圓的方式不停的徘徊。
距離隨著次數遞減，慢慢離圓心越來越近。
漸漸的我習慣他身上的臭味，夜色覆蓋的速度加快，
毛毛的感覺與汗珠滴落的數量呈正比。
終於他在一個轉角處停止，沒有回頭、沒有動作。
我稍微放鬆一下，看起四周零零落落的景物。
這裡是學校最偏僻的地方，因為設置提供水源的水塔和抽水設備。
平時我很少經過，因此周遭的景物讓我有些模糊。
撲通，是很短暫卻沉重的聲音。
剛剛短短離開的視線，他已經消失無蹤。
朝轉角處奔去，前方是一片空蕩蕩的草皮和一座座自來水水塔。
他的身影消失了，是發現我的跟蹤？
不對的，水塔四周是片片阻隔的鐵網，他緩慢龐大的身軀要爬上鐵網不是輕而易舉。
所以他消失到哪去了？
不會、不會吧
眼前能藏匿他的，是數十呎高的水塔。
旁邊附設的梯子，要爬上去十分的輕鬆。可是裡頭並非是空無一物，
是好幾百公升的自來水。據我了解他應該是不黯水性的。
驚恐之餘，我原本習慣的臭味彷若加強，像是要勾引我到我所設想的答案去。
好吧。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勇敢的決定。
爬上梯子，那臭味濃烈的程度已經不是捏住鼻子就能忍受，
老舊生鏽的梯子像是有節奏般發出斑駁且尖銳的音色。
水塔上的蓋子是扎實的密封著，邊邊有被轉動的痕跡。
汗水滴了幾顆，唾沫順著唇邊牽出一條長絲，氣息暫時性的停止。
轉開蓋子，
臭味、
臭味臭味、
臭味臭味臭味。
好臭、好臭、好臭、嘴裡的消化物聚在口中，嘴頰微鼓。
胃在翻騰。
果然，他、在這裡。
泡腫的身軀，腫脹數倍，來回鑽洞的蛆蟲啃食浮在水面上的腐肉。
是受不了慘無人道的欺負嗎？
我像是他會回應般的詢問他。
胖腫的側臉默默沒有出聲。
依照他浮腫的程度來看，推測出來的時間至少也兩三天了，
這幾天仍來上課的人是誰？
是冤魂不散，還是某個可怕的短篇故事。
我發現白胖胖的蛆蟲正緩慢的移動，在他凹凸不停的肚子上，
排出一個扭曲的「謝」字。
原來你一直想和我說聲謝謝嗎？雖然你選擇了死亡，還是想對我說謝謝嗎？
看到蛆蟲扭曲的謝字，淚珠如雨打在水面波紋，晶瑩的光，視線也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