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天氣變化很快,學生們紛紛在長袖卡及制服外再添上深藍色的外套。
各科的考卷紛紛發下,幾家歡樂幾家愁,阿華的鄰居故意將考卷大剌剌地攤在桌上就怕其
他同學們注意不到,鎮日對著沒有滿分的科目唉聲嘆息。
和阿華同桌的男同學說不定是全班最用功的學生。黃家瑋上課總是很認真,個性也頗好勝
,時常拿著作業本去問老師為什麼會被扣分,他最喜歡跟在嚴肅的班導身後轉,偶爾還會
打小報告。
從開學第一天他就對鄰座露出嫌惡表情,他才不要和女生一起坐呢!但座位是由老師排定
的,他除了用圓規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動不動就將書包擺在中央當作小山般的間隔,就
恐其他同學不知道他坐女生旁邊有多委屈。
但那個在班上安靜到沒有存在感的女生,根本就是將他所有的找麻煩和挑釁忽略,把他當
成透明人一樣,真是討厭極了。即使他笨蛋笨蛋的叫著,那個女生很明顯不曾將他看在眼
裡。
右邊的桌子也是男生和女生一起坐,他們平時吵得實在熱鬧,女生還是要像班長那樣驕蠻
而且綁著辮子才可愛,看到蜘蛛不會尖叫的根本就不是女生!
他討厭女生。最討厭的就是鄰座那個總是髒兮兮、制服也是發黃、成績也不好的女生。沒
有爸爸媽媽要的野小孩。而且她很怪,時常盯著沒有東西的地方看很久,看著不存在的東
西還會露出奇怪的微笑。聽她住的孤兒院的小孩說過,她住在有鬼的房間,他試著跟她再
拉開距離,這個女生身上一定也都沾滿了鬼的味道。
他也不會承認,班上唯一可愛的女生就只有班長而已。雖然班長兇巴巴的,可是兩條辮子
晃來晃去好可愛,還有看到小蟲子會尖叫這點也比隔壁像女生多了。想到此他覺得鄰座更
討厭了,他拿出原字筆將中間的楚河漢界畫的更寬。
這堂是國語課,教室裡很安靜、老師雙手抱胸在課堂裡巡視,考卷剛被發回攤在學生桌上
,每個同學都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黑板上寫著「錯的題目抄五遍」的大字。
黃家瑋很無聊。
他只錯了一題,沒幾分鐘就抄完題目,等了一會兒班上都還沒有人停下筆讓他的心情很好
。無聊中視線飄來飄去落在鄰座的筆記本上,她抄了兩頁滿滿都還沒抄完,他不禁撇了撇
嘴角。
抄書的小手突然停下,他看到她對著窗外露出些微詫異的神情,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只看
到小雨落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鄰座卻看的那麼專心,像是看到操場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朝著一旁的老松樹移動。
但他瞇著眼睛用力看,卻什麼都沒有看到,連一隻鳥都沒有。
鐘聲一響,剛下課她連傘都不拿就往松樹的方向跑去。
有病啊,他終於暗自啐了一聲。
■ ■
這天從早晨就下起毛毛雨,又濕又冷、還是發回考卷的的討厭日子。
阿華抄考題抄的好無聊,隔壁的男生趾高氣昂只差沒有用指戳她要她膜拜他的完美考卷,
阿華盡力無視他,鬱悶中往窗外一看卻看的呆了。
綿密的細雨中,眉目憂鬱的少女持傘漫步操場上,白衣勝雪、裙襬飄然,少女一頭黑瀑似
的長髮垂至腰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少女旁若無人彷彿獨自在月下漫遊,最後停在校園一角的老榕樹前仰頭看著樹頂。
大姐姐!
是去年冬天見到過的大姐姐!阿華還記得她替自己拿走病氣,實在是個很親切的人呢,為
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阿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在這個孤獨的地方遇見熟人讓她一下課便迫不及急待地跑
了出去。
雨珠沾在睫毛上遮住視線,她只能勉強朝著白影奔去,但跑到樹底卻什麼都沒有。
她四顧無人,小小的身影站在雨中擦了擦眼睛。
灰色的天空,綿密的細雨從天空不斷落下來。早冬的雨,像是永遠都下不完。
什麼都沒有,在這個有很多人的地方,她還是一個人。
頭髮濕了大半,她慢吞吞地回到走廊,許多學生投來探測的目光,她側頭避過這些刺人的
目光及私語。
驀地頭頂一重卻是有大掌壓上頭頂,她還來不及躲避就聽到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怎麼淋濕了?還這麼無精打采?」
卻是代課的自然老師揉了揉她的頭頂笑問。
她抬頭,自然老師一手抱著整疊的作業本,即使在這麼陰鬱的空氣裡仍是笑得很陽光。
阿華搖搖頭,原本陰暗的心情卻因為這麼一個笑容亮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睛,對著老師一
個鞠躬便轉身快步離開,步伐不若先前的沉重。
自然老師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想說些什麼,一旁高年級的學生已經圍過來和他搭話。
阿華進教室前回頭一眼,只見自然老師已經掩沒在學生的包圍圈裡,他在學校裡的人望是
其他老師不可企及的,除了外表更重要的是他認真的教學方式以及親切的溫和個性,讓他
從小一到小六的學生都喜歡親近他。
阿華向來都習於和人保持距離,卻也不討厭他的碰觸,但或許是因為去年老師姐姐的影響
,又或許是某種她也說不出的直覺,她仍是對這個老師懷有戒心。
但她卻也因為這個微笑而有一整日的好心情,就算雨像是永遠都不會停似的、天空像是永
遠都不會放晴的灰,她仍在回家的路上將地上的小水窪都踩過一遍,經過土地公廟還用濕
淋淋的手將虎爺的白毛摸濕,讓牠只能無奈地舔著皮毛一面催她趕快回家。
回到大屋時雨還不肯停,她一進屋就暗暗嘆了口氣。
只見日光燈抑鬱地陰暗著,每個角落都垂下灰色的蜘蛛絲切割視野,冬天下著小雨的季節
裡又迎來了延姐姐最難熬的憂鬱季。
院長如往常般又離開了一整周,阿華不時會趁著大屋裡阿姨們沒有注意的時候溜上去和延
姐姐說上兩句話,但情緒是會感染的,又阿華本來就對人的情緒很敏感,試著將延姐姐拉
出那深淵般的情緒中卻時常連自己都快陷進深淵。
可是她又無法放著不管,阿華的朋友很少,每個都很珍貴,所以她只能一直嘗試去敲延姐
姐的心門。她只能一直試一直試,直到自己放棄為止。
晚上吃飽後,阿華趁著阿姨們忙家務的時候又溜上三樓,站在延姐姐的門口將手掌貼在門
上,收手時沾了一整手黏膩的蛛絲。
她發現門從裡面反鎖,又敲了幾下門見沒有反應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回到小房間裡,她做了一會兒作業,外頭刮起風將幾片樹葉打在窗上驚的她抬頭,阿華卻
見窗外有一晃而過的白影,她忙貼到窗戶上卻見黑暗中只有樹影晃動。
這時她才發現小黑一直在外面叫個不停,她將臉都貼到冰冷的玻璃上勉力從黑暗中辨認出
小黑的形體,最後終於看到牠將鍊子扯的死緊對著院裡的榕樹大叫。
順著小黑咆嘯的方向望去,她終於看到榕樹上有個輕盈的白影,柔順的黑長髮就像要融化
在黑暗中,從三樓窗戶透出的光線亮出少女的面容。
阿華一愣,小腦袋在窗上敲了一下痛的她坐回床上摀著額頭發出細細哀鳴。
是大姐姐。
她一面揉著額頭一面往外跑,偷偷趁著大屋的阿姨們沒有注意的時候從側門溜了出去。
秋天的傍晚很涼,阿華小心地將門關上,桂花香伴隨著一陣涼風而來讓她裸露在短衫外的
寒毛都豎起。她搓著手臂跑到小黑旁邊輕聲安撫牠。
「小黑,沒關係的。」
她抱住小黑的脖子,小黑不再拉緊鎖鍊爆跳,卻仍是從齒間對著榕樹擠出壓抑的咆嘯。
阿華放開小黑往榕樹的方向走去,小黑的叫聲更急迫了,阿華小跑到榕樹旁便爬了上去,
少女睜著一雙漂亮的圓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小女孩像隻小猴子爬上樹椏,笑瞇瞇地伸手將
阿華拉上讓她在身側坐下。
黑毛的狼狗叫的更兇了,少女對著樹下狂叫的犬吐了吐舌頭。
這株榕樹就在大屋的一側,一根粗枝正好延展至院長女兒的窗外,此時阿華就是坐在這根
樹枝上正對窗子。
窗戶的厚簾子難得被扯開一角,從簾間流洩而出的光為少女蒼白的臉染上一抹陰森森的藍
。
「大姐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少女踢著腳,側頭看她。
「我在等人。」
「大姐姐,你在等我嗎?」
「不是。」
「那你在等誰呢?」
少女整了整一頭豐澤色如黑漆的過腰長髮,俏皮地回眸一笑:「不告訴你。」
直到看到這個亮麗的笑容,阿華才感到那個俏皮活潑的熟悉大姐姐又回來了。在這之前,
她總覺的大姐姐就算笑著,她的眼睛仍是很哀傷的樣子。
少女見她冷得發抖便伸手環抱她的肩頭替她擋風,瞅著她的小臉揚眉問:「你在學校都沒
有朋友嗎?」
阿華側過小臉避開她探測的視線。
「是你學校的老松樹說的,他說你在學校是個孤獨的孩子。」
「松樹伯伯告訴你的?」
「他還說你在學校一點也不快樂,為什麼呢?」她將手掌放在阿華頭上,輕聲問:「小草
兒,他是這麼叫你的吧。」
「我沒有不快樂,」阿華皺了皺小鼻子:「我喜歡去學校,學校有很多很多的書,我喜歡
在學校讀書。」
少女循循善誘:「可是你沒有朋友,朋友是很重要的唷。」
「我有朋友。」小女孩倔強地看進她的眼睛裡。
「我知道老松樹是你的朋友,聚水坪上的非人也都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的人類朋友呢
?」
「我討厭人類。」
「小草兒,要記得你是人類。」少女嘆了口氣:「為什麼討厭自己的種族呢?真是個身在
福中不知福的孩子。」
「人類很自私,很恐怖。」她賭氣般地抿緊櫻色的唇。
「欸,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人類在此並不特別。」少女的笑容有些苦澀:「你有見過
,為了讓自己吃飽而將自己的兄弟姊妹推出巢裡的雛鳥嗎?你有見過,剛出生便將還未孵
化的母親產下的卵吃得精光的小昆蟲嗎?你知道嗎,母螳螂看到自己的小螳螂只會吃掉不
會保護嗎?」
「這個世界很複雜、殘酷、所有的存在都很自私,而人類並不特別自私也不特別殘酷。你
要接納自己的族人,這才會真正的接納自己。」
她頓了頓:「小草兒,妳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
阿華看著她秀麗的側臉,只見她說這話時目光卻是穿進了窗簾間的縫隙,大姐姐看得那樣
的專注目光幾近疼痛,她的語音亦是幽幽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說話。
「能夠當個人類,真的是很幸運的……」
她又強調了一次,她說得這麼輕,阿華若不仔細聽就會被小黑的狂吠聲掩去。
「大姐姐……」
「叫我艾吧,我是香椿家的女兒。當然也可以叫我艾姐姐,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都
沒有人叫我姐姐呢。」
「艾姐姐,妳不是人類嗎?」阿華困惑地皺起小眉頭。
這位大姐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人類一樣,就連觸碰她時的感覺以及她身上流露出的氣質
都像位花樣年華的高中少女,只有靠著她的時候可以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除此以外
她給阿華的感覺就是個人類無疑。
「妳說呢?」艾用手指彈她的額頭,阿華忙用小手摀住發紅的額頭抗議。
「好啦,小孩子不能夠太晚睡,趕快去睡覺吧。」
這孩子明明已經冷到在發抖了還硬撐著,艾連聲催著她進屋休息。
阿華臨要入門前回頭看了大姐姐一眼,只見她仍是坐在樹枝上盪著修長的小腿,對她可愛
地揮著粉嫩的手掌、笑得像燦開的花朵一樣。
真像一穗白色帶著香氣的小花一樣,她進屋時腦海晃過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