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記得國二那年,學校來了新任的女教師,非常年輕,生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她
向同學自我介紹時,憧憬說道:她自小長於都市,從學生時期便嚮往鄉村的自然風景與淳
樸的人情味,很開心能來鄉下任教。
同學們沒有回應老師的熱情,她讚許的優點沒有錯,卻又不盡然。
單就門戶安全這點,城鄉確實有所差異。不像城中家家戶戶鐵門深鎖,一個出入口可
以裝上三道防盜門;庄裡人家的大門通常掩而不鎖,門鎖的用處是給左鄰右舍掛上新採的
蔬果,門窗壞了總是拖到颱風或寒流來才修,破窗理論不適用於小偷也懶得光顧的山村。
但也因為地處偏遠,法治鞭長莫及,滋長出來的罪惡格外雄厚。
喪門不時從父母口中聽聞「剝皮寮」的事蹟──那是一種組織性的流動賭場,他們先
選定一塊地方,招攬外村的生意人、小地主過去玩幾把,起初稱兄道弟,在賭桌大方送出
幾萬塊甜頭,偶爾摻點粉味加重吸引力。來往幾場後,慢慢篩去對象,留下一隻沉迷的肥
羊,等時機成熟,再一刀宰殺。
一夕之間,被害者數甲的土地、名下的商號、十多代傳下的祖厝,全數化為烏有。
喪門爸媽說「剝皮」太客氣,應該是「啃骨寮」才對。像夫妻倆這種真正視財如命的
人,絕不讓錢有任何落入別人口袋的機會,把賭當仇家,連帶喪門也對博弈敬謝不敏。
放學回家,喪門要友人陪他繞道到鎮上老字號的雜貨店,採買一些日用品。
這家店的老闆娘對青少年特別不放心,總是緊迫盯人,惟獨喪門光臨她可以隨興看電
視。
正當喪門依清單挑選貨品,聽見後堂傳來吆喝聲,接著一連串叮咚脆音,八九不離子
是在玩拾八豆仔。
依喪門的個性,他不會當沒這回事草草結帳離開,而是開門見山詢問老闆娘裡面是不
是聚賭?依法規定,賭博有害社會善良風俗。
老闆娘支支吾吾,偏偏喪門用澄澈到不行的雙眼直直望著她,才坦誠有人介紹他們這
個副業,只要租借場地、幫忙把把風,就能得到豐富的酬庸。沒辦法,鄉下小孩子快要絕
跡、老人死不停,雜貨店經營不下去,她需要這筆錢。
喪門勸老闆娘這不是正途,那些人不是善類,殺人放火在所不辭,絕不可助紂為虐。
老闆娘見笑轉生氣,說他家賺死人錢也沒多高尚,少管閒事。
喪門沮喪離開,陸祈安等在店外百般無聊把玩書包的肩帶。他告訴友人裡頭發生的事
,陸祈安笑笑聽過,沒什麼反應。
他也知道老闆娘說的不是實情,生意人的話總要打對折。老闆娘一家靠經營零售買賣
起家,眾人皆知小有恆產,庄頭不少人向老闆娘租地耕種,根本不缺這點外快。
講明一些,就是貪心。
加上老闆娘又跟陸家有些過節,陸祈安愛理不理也是情理之中。
陸祈安祖父早逝,當時半個城鎮都在陸家名下,他爸還是個小娃兒,鎮上有頭有臉的
人物搶著領養,包括老闆娘一家;但有忠心耿耿的義頭庄在,排不到外村人插手,於是庄
民陸續受到道上兄弟的威脅,連喪門他爸也吃過三頓悶棍。
年幼的陸公子不忍心庄人受苦,遂放棄讓他豐衣足食三輩子的產業。自此,老闆娘變
了張晚娘臉,不待見祈安他爸,甚至一來就趕他出門,說他是剋父剋母的掃把星。
喪母說得氣憤,阿君還那麼小,就算早熟聰慧也不過是失親的孩子,身為女子,那個
臭查某也忍得下心?所以沒事就叫喪門過去消費,讓那個背信忘義的小人見識看看什麼是
真正的掃把星。
喪門相信自己真的帶衰,感覺到雜貨店一家子就要出事,而且不是一般小災小厄。陸
祈安牽著他的手,知曉他的想法,卻在他開口前攔住請託。
「喪門,我看起來像聖人麼?」陸祈安眨眨眼,雖然不復童稚,有些不經意的小動作
在他眼中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可愛。「我祖師爺爺說過,人要找死,就讓他去死,才是適得
其所。」
「什麼話?你不要胡亂抹黑你祖先。」
陸祈安撥了撥劉海:「總覺得加上一千年比較有權威性,不然我始終這麼認為。」
「祈安,我收殮過賭徒,本來是收入優沃的批發菜販,死時卻湊不出棺木錢,右手只
剩下三根指頭,還緊握著骰子。賭博成癮後與毒品無異,沉浸在機率遊戲無法自拔,到死
還以為自己再一把就能翻身。賭客不是生來就愛賭,而是被歹人引入歹路,看老闆娘一腳
踩在泥沼邊,我很擔心。」
陸祈安沒應聲,像缺齒老者癟著雙頰,想要裝傻當作沒這回事。
「祈安,我很擔心!」喪門重申一次。
「唉,我不是記恨她把一向笑看世間的我爹爹傷到心,又不給我大哥二哥三哥賖賬還
羞辱他們窮酸,實在是力有未逮。」
「你明明就記得一清二楚。」
「喪門,你做習題只要指正過,寫卷子就不會再犯,但不是人人能記取教訓。鎮上十
數起詐賭案例,在店面送往迎來的她不可能沒有聽聞,卻仍受眼前的利益所誘,再勸也只
是自討其辱。你再等等,她看見棺材就會開始哭了。」
喪門當下還不太明白陸祈安的意思,直到這事過了三天,他從幸災樂禍的爸媽口中聽
說了雜貨店老闆娘的遭遇──僅僅一個晚上,她就輸光所有家產。
「怎麼會?她不是只借人場地?」
兩老對喪門搖頭,都發育了,還不懂人情世故。能接受在自家設賭場的人,本身就不
厭賭,那些人整日在她眼前樂呵呵數著鈔票,她怎麼能不動心?一玩下去,不得了,她通
殺四方。她想點到為止,但場子就開在她的店裡,他們熱情招呼,她也不好意思拒絕。到
第三個晚上,他們就收網了。
她當場被逼著簽字,哭求他們至少留下雜貨店維生,但他們只撂下收款期限,警告她
不乖乖償還賭債,就要抓她女兒去賣。
那些人的背後是地方角頭尤老爺,警察到議員都不想淌渾水,鄰人受不了她堪比死了
爹娘的哭鬧,反脣譏笑她活該。
老闆娘四處求助無門,到頭來只能倚賴活神仙大發慈悲。她赤腳走到東山頭,四肢匍
匐,從山腳一路跪爬到陸家門口。
「請公子救苦救難,救救我!」老闆娘泣不成聲,頻頻磕頭。
喪門正好來陸家寫作業,代陸祈安出來應門。
「阿嬸,祈安不想見妳,妳回去吧。」
「我、我抱過他父親,他父親也叫我阿嬸,他不能那麼絕情啊!他不幫我,我、我也
只能去死死乾脆!」
喪門束手無策,這時,陸祈安從門後探出頭來。
「我小弟正病著,妳能哭小聲些麼?」
「祈安。」喪門拉了下友人衣袖。
「我父親那時失了依靠,她是如何待他,絕情的是誰?」
老闆娘捶胸頓足:「我知道錯了,這條命全賠給您,求您了!」
喪門才要開口,陸祈安即嘆口大氣。
「真難看,進來談吧!」
他把老闆娘引到偏廳,沒讓她進正堂。她坐在一杯茶水也沒有的矮桌旁,兩眼茫然,
以為等待她的只有百倍回敬的羞辱,沒想到陸祈安從書庫翻找出祖父留下的土地清冊,一
筆筆核對她丟失的不動產。
「妳看仔細,是這些麼?」
老闆娘應聲如蚊鳴,幾乎抬不起頭,哭也不敢了。他越是認真替她想辦法,她心頭越
是羞恥,過往的惡行歷歷浮現在眼前,對方卻以德報怨。
「四少爺,過去真正對不起恁……如今我走斷腿,也只有陸家肯幫忙……」
「我只是想,如果我爹爹在,他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老闆娘想起年輕的陸老爺臨走前,特來向她告別:「阿嬸,廷君別過。」讓她以為自
己沒有虧待過他,卸下心頭的罪惡感,從此夜裡可以安睡。
思及至此,她不住嚎啕大哭。
夜半,喪門替陸祈安挑燈整理這些年鎮上因詐賭被騙去的土地,發現到那些人並非隨
機犯案,專挑曾在陸家名下的區塊下手。
一邊使黑步,一邊又裝成老大哥的樣子,頻頻向陸家釋出善意,願意出高價收購義頭
庄與庄人倚臥的東山頭,保證讓一干老村民餘生不愁吃穿,說得好像陸家不賣地就是對不
起庄頭,用眾利來曉以大義。
喪門記錄尤老爺上次再次遊說失敗,一反虛偽的常態,毫不掩飾露出羊皮下的獠牙,
撂狠話要義頭庄全村無厝可歸、凍餒街頭,恰恰與雜貨鋪出事的時間點順接上去,可見這
事早有預謀。
「我爸媽說,尤老一定牽涉其中,他這個人不安好心,日夜都在想怎麼把陸家整個吞
下。」
經此一事,喪門才知道「尤老爺」這個鄰鎮的殯葬業大老有多積極操縱人心,四處流
傳的陸家負面流言就是他一手主導的輿論。
把尤老爺和陸家的資本額攤開,吞併陸家應該像大鯨魚想嗑尾小蝦米一樣容易,但就
是有一群人不受控制,不怕拳頭,錢也騙不來。那些刁民大抵以喪門父母為代表,用往下
的大姆指向尤老示意──想動陸家,先踩過恁祖媽屍體再說!
有一村堅定無比的愚信者,尤老手伸不進內部,也只能從外包挾,收購鄰近的田地和
商鋪,若是義頭庄村民想到鎮上討口飯吃,就請先看過他這個大老闆的臉色。等這群老廢
的村人餓得快死,他就不信還誰有餘力能供奉他們的活神仙!
「祈安,我覺得我母仔從村人出外求職屢遭刁難推論出尤老的內心戲很可信。」上述
皆是喪母的言論,喪門有省略髒話。
尤老名下的資產若是再加上老闆娘被拐走的身家,即完全包圍住東山頭的對外路線,
陸家四面楚歌。
陸祈安笑著點出將至的危難:「看樣子已經佈署完畢,要攻城了呢!」
「祈安,該怎麼辦?」
「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引蛇出洞,只是……」
陸祈安從放置地圖的木匣底層,拿出地契,彈了彈灰塵。
喪門明白他猶疑的意思:「我才想到,我家也是在你家土地上。」
每次要繳租金,喪家兩老總是開玩笑要喪門終生來抵,喪門不從,那兩尊老不羞仍利
用他和陸祈安的交情以一籃拜過的水果充數了事。
「是啊,這局興許會害得你無家可歸,你願意麼?」
「我願意。」被那雙眼脈脈注視,不答應也難。
陸祈安彎起笑,雙脣抿了下紙契。
「喪門,我想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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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鄉親,夏天大帥哥是這模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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