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平今年大二，這層公寓他起先打算自己租下。房子舊雖舊，最重要的還是設備齊全加上低租金。但凡事有一好沒有二好，住進來才知道對門養著大型犬，隔著兩扇門總能聽見大狗三不五時又叫又跳。
雖不至於想按門鈴找人理論，但打一九九五市民專線的慾望不時在心中蠢動。然而每當他看道同住的楊敬對此一句也沒抱怨過，因此也覺得忍忍就過了。
夾起盤子裡半個荷包蛋，蛋黃照他要求煎得凝而不乾，一點都不弄髒盤子。楊敬從搬進來之後每天都做早餐，這幾天說是順便也幫他做了。似乎對料理很有心得。
「欸，下午要來嗎？」林修平問，對象是背著椅子坐，正在看連續劇重播的楊敬。今天是新生入學典禮，下午有個社團園遊會。林修平的咖啡社向來賣咖啡佐以鬆餅。但上午只有他能顧攤、需要個人來幫忙。
楊敬滿嘴吐司炒蛋，好不容易嚥了下去：「應該……可以。」
「沒興趣不要緊，我可以找別人。」
楊敬連忙搖頭說不是：「只是做鬆餅就沒有問題。」接著問說鬆餅機是哪種，家庭式的鐵氟龍烤盤與店面用的鋁合金烤盤，兩者有截然不同的特性。
「呃……是能翻面的那種。」林修平依稀記得是某學長店裡換下來的東西。
「是喔。」楊敬一笑，說店用的可以做出口感足的厚餅。
看對方其實很有幹勁，林修平因此放心。但他不太了解，一個光雞蛋就能做出好幾種變化的人，有什麼必要擔心區區鬆餅。
＊
少數還要求學生買制服的大學之中，南帆大學是其中之一。
海藍色的西服外套、白襯衫、朱紅領結與米色長褲，逢校際活動則穿。楊敬的個子大一點，找不到合適的二手只好花錢重新訂做。一身新制服穿起來僵硬不適，外加林修平早上給他的咖啡，近兩個小時的無聊演講他竟然清醒地聽完了。
其中，宿舍關閉的原因似乎也有哪個處長解釋了，但有說同於沒說。跟著人流走出體育館時嘆他了口氣。
現在有了廚房可用，他沒有當初那麼失落了。
廣場上十來個方形大雨棚、兩個社團共用一個。他花了一些力氣才在越來越熱鬧的現場找到咖啡社攤位。林修平正對著十幾個人努力介紹著咖啡豆與咖啡的種類。他遠遠的揮揮手招呼一聲之後繞了進去。
另一張桌子上放著鬆餅機與淺盤，椅子上疊著一件圍裙。
他從小冰箱拿出麵糊回溫，在預熱好的機器上用刷子仔細塗上奶油。
麵糊開始烤了兩分鐘之後逐漸發出香味，只可惜周圍沒什麼人路過——全擠在斜對面辦活動的團康社。
四分鐘後，第一份鬆餅出爐，其中三片都安然取下，唯有一片嚴重粘黏在烤盤上、毀容得不能賣了。他以小木叉開始清下粘黏的碎屑，發現這部分烤盤有不少刮傷，似乎是凹凸不平的表面吃油不均、才讓麵糊粘住。
楊敬用紙巾擦過烤盤，開始想著接下來的對策。
「那個……可以買了嗎？我想要冰淇淋口味。」一個女聲問道。
「呃、」
他的注意力一時被那身顯眼的服飾拉了過去，和服的紅色面料與金銀線刺繡而成的紋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在這算是炎熱的天氣，這女生穿成這樣竟然還背著一把吉他。
「嗯？」她頭一側，類似學生頭的短髮輕輕晃了一下。
「啊，需要搭配咖啡嗎？組合價比較划…… 」
楊敬說著一邊向林修平的方向轉過頭去，對方顯然還沒時間搭理這邊：「對不起，咖啡要等，我沒辦法做給妳。」然後他看見她笑了，說沒有關係。那帶點男孩子氣的眉毛意外顯得很有精神，鈴鐺般杏眼亮晶晶的可愛得直擊人心。
鬆餅的外部涼了帶著嚼勁、麵皮裡頭應該還有有餘溫與香氣。
她來的時間正好，一定很美味的。
楊敬心想。將兩片鬆餅夾著著冰淇淋，撒上巧克力米插著湯匙遞了出去。
第二塊鬆餅開始烤的途中，林修平突然把叫楊敬過去、教了他用咖啡膠囊機的用法，從頭到尾只用了十句話不到。
原來這麼簡單，剛才自己摸索說不定能夠成功。
「下午其他人來，就能用更厲害的機器了。」林修平說自己雖然是社長，反而比較像是打雜。同屆的社員現在都去參加咖啡師訓練了：「一直推銷自己做不到的事、蠻詐欺的。」
「不會啦。喜歡咖啡的人當中，本來就只會喝的人最多啊。」楊敬抓抓臉說。
其實他認為一部份人的動機與之前楊芸差不多，眼裡閃爍別有意圖的光芒。剛在班上有人討論咖啡社有個不讓人拍照的帥哥，大概就是林修平。
「嗯……你說的對耶。」林修平說，他從沒這樣想過道：「所以要是把介紹改成更興趣取向，說不定能吸引到更多人……」
接著他問鬆餅機的狀況，並告訴楊敬快到中午，沒人的話可以自己烤來果腹。自己拿了那毀容的四分之一吃了起來，然而咬下一口他臉色一陣鐵青，最後忍不住低頭把東西吐到垃圾桶裡：「這怎麼……一個怪味。」
楊敬見此已經像是被一拳打在臉上，抓起另一塊斷然撥開嗅了嗅，果然一陣非常詭異的氣味夾雜其中。
「這一點一點黑黑的是什麼？」他問，在麵糊裡看到時他都當那是巧克力屑。
「昨天調麵糊的人好像說放了迷迭香。」林修平說。
「那你要講啊！」楊敬激動地說：「這就不只是鬆餅，這是迷迭香鬆餅啊！」
「迷迭香不能做鬆餅？」林修平聞了聞，決定將整塊送進垃圾桶。
「不是、是我……我不能做有植物的東西。」楊敬支支吾吾地說到一半，忽然想起已經賣了一份出去：「糟糕了啦！」
沒時間多跟林修平解釋，楊敬繞出攤位往那女生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從冰淇淋開始吃的話，可能還沒吃到餅！
楊敬抱著一絲希望，在路口慌亂地搜尋那個背著吉他的身影。
植物是他料理生涯中的一大敗筆。
他不能洗菜、不能煮菜，凡經手處理的植物馬上會出現被水漬傷、發酵發臭的狀況。洗米洗完就變餿水，洋蔥表皮一撕下來再怎麼攤平細胞壁都是扭曲的。
整個植物界，根本就與他犯沖。
但他很感激，對自己還能正常進食這部分。
好不容易在一大堆制服中看見那點顯眼的紅，他推開伸過來的社團傳單、繞過喧鬧人群，但聚集到中央舞台的人流擋很快又擋住他的去路。
擠出人潮，他遠遠看到那個掛著吉他的紅色身影走到廣場之外，到了長著兩株大榕樹的路口，忽然一點徵兆也沒有地蹲了下去。
她吃了！一定是咬下去了！
楊敬幾個箭步衝了過去。
女生蹲在地上縮成一團，背著的吉他幾乎遮住了她的身影。
「呃，對不起，剛剛我們的鬆餅給錯了，在裡面放了香、香菜。」楊敬想想剛才的詭異氣味開始扯謊。
「香菜？可是……這是蒜頭味。」女生把臉埋在膝蓋，非常難受的模樣。
怎麼都變成臭菜？楊敬不解，繼續謅：「台式系列、我隨便弄弄的試做品，本來是不應該拿來賣的。那個能先讓我收走，待會請妳來領一份普通的好嗎？」
對方幽幽地說道：「讓我吃了那麼難吃的東西。竟然賠一份就算了……」
「我、我賠一份鹽酥雞。」讓妳加在一起吃，他差點沒說出來。
「好過分……」
慘了，這種遇到拗客的節奏。楊敬心想，下意識嚥了一口唾沫。
難道要被索賠？還是人家要見他經理怎麼辦？不、他沒有經理……只是到人家社團幫忙，卻捅出了這種婁子。
「欸。」女生不知道何時抬起了頭仰視著他，一邊扯著他的袖子、很擔心似的：「開玩笑而已啦！你臉色好差，怎麼了嗎？」
楊敬這才一口大氣喘過，發現自己似乎冒了冷汗：「呃……嚇、嚇到了。」
讓人吃到自己弄爛的蔬菜然後上法院被起訴到家破人亡，這種的惡夢他已經做過不止一回。
「那……就算扯平了吧。這口味我也嚇到了。」她站起，將東西還給楊敬。臉上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剛才看來真的是裝的。
「不過你老實告訴我，這才沒有隨便做對吧。」
楊敬尷尬地扯扯嘴角，這是要他承認那麼諷刺的事實嗎？一陣微風吹來，他聞到麵糊的香氣透出紙袋，以及似有若無的蒜頭後勁。
蒜頭跟香菜……他想做的只是普通的鬆餅、或者更奢侈一點、迷迭香鬆餅。
那雙靈動的眼睛，一絲不漏地看穿了楊敬的全部表情。
「光是努力也沒用的。誰叫你八字帶大水、用心去做的事一定染上水的習氣。」她說完微微一笑，點頭就這麼突兀地離去。
木屐在鋪柏油的路上敲出喀噠喀噠的聲音。
命帶大水。
楊敬呆立在原地，嘴巴差點開了。
過去家裡找來算命的人都這樣說他。只是金水什麼水木什麼扯了一堆，從沒有人點破這種因果，而對方咬了一口自己做壞的東西……所以這當中真的是有原因？
「喂！妳……」
他才出聲，屐齒的聲音就像要答覆什麼一般嘎然而止，除了遠處活動的音響聲再來就是樹上蟬叫的聒噪。
楊敬看著對方的背影，黑色的髮稍與鮮紅衣領間，裸露著一段白皙的後頸。
他想問，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因為不用問他就知道，自己命造如此、一輩子與植物天作不和。
他不甘心，不管是什麼答案都不可能讓他死心的。
「我是翠，花貓珈琲的店長。」她說。從剛剛開始，她的雙手就捏在腰帶前微微顫抖。終於，她鼓起勇氣轉身對楊敬說：「吶、你……你願不願意來我的餐廳工作？」
儘管她要自己不移開視線，但隱隱約約覺得一股熱流在臉上轉著。
「你所有努力與願望，在我的店裡全部都能實現的....」
這樣說果然很奇怪吧....但是，要是他願意的話....
「在哪裡？」
楊敬根本沒想，幾個字就這麼從嘴裡蹦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