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鬼發問】 作者:艾迪生
鬼可怕嗎?
這問題要想清楚,是誰問的。
但老實講,我可以拍胸脯保證,鬼一點也不可怕,而且我問過它們。
那時是白天,地點在某所國中二年級的教室,三樓,第四個班級的第五排座位
最後面的位子,有一個女鬼在旁聽著,以及莫約四十多名學生和一位老師在上課。
「謝小柔。」當台上的老師拿著考卷這麼唸的時候,我身後的女鬼提醒了發呆
的我。
只見她臉色蒼白,穿著一套白長裙、黑長髮、面目猙獰非常恐怖,我默默看著
她,她也狠狠地盯著我,我轉移焦點逃離她的目光,而她裙角擺動,稍微移動了腳
步,我便看見她那穿高跟鞋佈滿青筋的右腳不停地跺著,當然,以上很明顯是形容
我的英文老師。
她冷冷地問道:「妳不出來拿考卷是要我撕掉它嗎?」
我深吸口氣,退開椅子快步向前,從教室尾走到教室頭僅為了拿回那張不及格
的回家作業,其實對我來說,她真的撕掉它也無妨。
而老師就這樣瞪著我,一路瞪到底,連我背影也不放過,直到我回到第五排最
後面屬於我的座位,她才垂頭繼續唸出下一張考卷上的名字。
「五十八分。」我說,將考卷平擺在桌子。
那女鬼飄到我身旁,它很瘦小,短髮,皮膚黝黑身著灰長衣,頭始終低低的,
不發一語。
「如何?」我撥撥瀏海,無所謂地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回家作業的成績。」
女鬼不理會我說的,它咬著下唇很是難過,並花了點時間四處看了看其他人的
考卷,之後它面有難色飄了回來,在我耳邊喃喃細語。
我皺著眉頭,越聽越是生氣,我說:「我在乎的是公平。」
我望著附近的同學,特別在意的是左前方那位染著金頭髮的女生。
女鬼跟我說,她是英文老師的女兒,她考卷上寫得答案絕大多數跟我這張一樣
,甚至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但我們卻得到不同的分數。
於是我想舉手質問,不過卻讓性格膽怯的女鬼阻止了。
「好吧,那妳要記住,時間不多了。」我說道,它緊張地點頭。
我只好無奈的收起考卷,接著話鋒一轉,問了那個問題:「對了,鬼可怕嗎?
」
「嗯……不會呢。」女鬼緩緩抬頭,它長相清純,笑容靦腆,反問我:「我,
可怕嗎?」
「這個嘛,難說啊、難說。」我淡淡一笑語帶保留,惹得它有點生氣。
我倆就在課堂中小聲嬉鬧著,我又問:「妳覺得做人和做鬼有什麼差別?」
「我想想喔。」女鬼表情十分認真的思考我的問題,可是它的答案是出乎預料
,相當的逗趣,它說:「差在墊腳。」
「原來,做人和做鬼的差別在『墊腳』。」我調侃它,故意裝作恍然大悟的樣
子。
那女鬼慢慢飄到隔壁走道,愜意地解釋:「以前我讀書,坐前面的同學很高,
我要挺直身子、墊起腳尖才能看見黑板上的東西,至於現在當鬼,飛上飛下,學習
就不用這麼累人了。」
「哇,好一個讀書鬼啊。」我開玩笑道,女鬼則不悅地白了我一眼。
此時前面同學傳來一張空白考卷是今天的回家作業,接著鐘聲響起,下午五點
鐘,身為班導的英文老師不免俗的要拖延一下我們的放學時間,硬是補充三個英文
單字、交代幾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才讓我們下課。
在班長的口令下,眾人敬完禮後,我慢條斯理的整理好書包,走廊上也變得鬧
哄哄的,大家陸陸續續離開教室,僅留兩位值日生邊聊天邊擦著黑板,我走前順道
將最近的窗戶關上,眼看外頭校車一輛輛載著學生們離去,大門口附近的攤販、店
家更是擠滿人潮,與人群絕緣的我,由女鬼帶路,獨自一人走下另一條較偏僻的樓
梯。
我們來到一樓,一條通往後門的長廊,這裡的學生三三兩兩,有的看佈告欄、
有的正牽著腳踏車,我一如往常,手拉著背帶,很低調的走出後門。
踏出校門的那瞬間,微風吹撫,我和女鬼相視一笑,心情變得格外輕鬆,在學
校的後門外,不同於正門的熱鬧氣氛,是羊腸小徑、雜草叢生,越往深處走,可以
走入幾座不高的小山嶺。
沿路上有著農舍、池塘,這裡的住戶養雞、養鴨、養鵝,還有穿著短袖短裙的
我在養蚊子。
我拍著已成紅豆冰的雙腿快步過橋,此處蚊蟲少了些,我走在河堤邊,這是一
條美其名是小河的大排水溝,我走到前方的鐵閘門,左右有石階可以坐著休息,女
鬼已經飄在那裡等我了。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時刻。」它笑道,心情愉悅。
我也跟著坐下,兩手向後撐著,晃著腳,仰頭望天空,一切盡是如此的清淨、
舒適。
一旁的女鬼輕哼著令人感到憂傷的曲調,彷彿在訴說,要是時光能停在這,永
遠都這樣保持下去該有多好。
可惜好景不常,四周的路燈漸漸亮起,不知不覺我們待到傍晚六點多,這時有
兩輛腳踏車朝我們騎來了。
僅管光線昏暗,我仍是一眼就認出車上的人,我不高興地說:「又是她們,討
人厭的傢伙。」
騎第一台腳踏車的是一位紅頭髮的女學生,她後座載著那位金頭髮的便是英文
老師的女兒。
至於騎第二台腳踏車的人則是我們班上品學兼優,在師生間風評也很不錯的男
班長,他總是被我們導師「柔性」要求留下來指導一些上進的學生,例如對他十分
有很好感的金髮女同學。
「謝、小、柔。」紅髮的女學生帶著詭異的笑容叫著我。
同時,我和女鬼見著後座金髮女同學抬高的右腳,它神情緊張要我趕緊站起,
畢竟我內心深處告訴我,我總是被她們欺負的那一個。
但這次不同了,我沉住氣,謝小柔不再是謝小柔,況且還有第三者在現場,我
順勢轉頭看向金髮女同學愛慕的那位男班長,她也從我的視線中察覺到了,所以顧
及形象的她收斂許多,至少沒在我的腹部留下她的鞋印。
可是她的跟班就沒那麼識相,我的頭髮立刻被停下車的紅髮女學生拉扯著,我
疼得哀嚎,後方見狀的男班長立刻趕來阻止。
「妳、妳做什麼!」金髮女同學裝模作樣,對她的跟班使著眼色分開我們,豈
料紅髮女還不罷休咧嘴大笑推了我一把,幸虧男班長及時扶住我,否則謝小柔又要
摔下河堤了。
「小心,站穩。」男班長握著我手,他回頭斥責著紅髮女:「妳這行為很危險
,再被我看到,我要報告老師了。」
紅髮女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翻著白眼兩手插腰對男班長的警告不以為然,班導
的女兒只好擋在中間緩頰,她敷衍地說:「我跟妳說很多次,大家都同學,不要動
手動腳,這樣子做不好,小柔、小柔沒事吧。」
看著那兩人噁心的嘴臉,我握緊拳頭心裡怒氣沖沖。
男班長鬆開我的手,他表情誠懇,關心道:「妳別緊張,她們再欺負妳就跟我
說,還有,妳上禮拜才剛出院,不要一個人在外面逗留,父母會擔心,快點回家好
好養傷。」
女鬼聽見他的話頻頻點頭,而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這一次不和她們計較,我背
起書包轉身離去,說道:「我沒事,不必管我。」
我一人生著悶氣走著,隱約聽到金髮女說:「咦?這口氣不像小柔,她好像怪
怪的。」
「呵,肯定上回一摔摔壞腦子了。」紅髮女補充道,她們二人依然不斷的妳一
言我一語在男班長面前嘲笑著我。
我十分難受只能越走越快,在她們的腳踏車追上我們之前,我偏離原本回家的
路線,彎進陌生的暗道,因為我知道飄在我背後的女鬼正暗自啜泣著。
隨著小路兩旁樹葉凋零落下,我的心情也沉到谷底,瞧著四周天已黑,風變涼
,它的哭聲除了我,沒人聽得見。
而悲傷的情緒是會傳染的,自認堅強的我也慢慢紅了眼眶,不過我跟它不同的
是,我會將其轉成憤怒和報復。
我緩緩停下了腳步,月光下,它身形淒涼,我不忍心見它如此難過,說道:「
事已至此,時間真的所剩不多,妳該做出決定了。」
女鬼抽泣,一臉為難。
我續說:「記不記得下午妳問的,問我妳可不可怕?如今我的答案是,妳不可
怕……」
女鬼皺眉,問道:「真的?」
我微笑點頭,說服道:「可怕的是她們,妳不能再軟弱了,讓我幫妳。」
「唔……讓我再考慮一下,拜託。」優柔寡斷的它低著頭,左飄右飄無法給我
肯定答覆,我便坐在路邊的大石頭等它。
過了良久,我懂我的女孩,它總算下定決心了。
翌日,英文課。
在英文老師尚未來到教室前,食髓知味的金髮女同學又想藉著英文小老師的名
義,單獨收走我寫好的回家作業。
然而,我,謝小柔鼓起勇氣當著她的面撕掉考卷了。
眾人被撕紙聲吸引看向我們這裡,男班長也是,金髮女只得錯愕地苦笑回到她
的座位。
隨後我們的英文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同學們翻開書本,女鬼待在我旁邊,
它低聲道:「雖然老師打成績都大小眼,但我不討厭她。」
「絕對不能心軟!至少妳曾反應過,她不僅沒處理好,反而打小報告導致她女
兒更變本加厲,我非常討厭她們。」我咬牙切齒地說。
女鬼嘆了口氣,面容哀愁。
課堂上,由於舉手提問會加分的因素,大家都很踴躍發言,而過去生性害羞的
我這學期從未加過分。
所以此刻,我和女鬼雙手緊扣,是我們首次將手舉高。
正拿粉筆寫黑板的老師看到都不免感到訝異,她說:「我沒說現在可以問問題
,等下再舉手。」
我無視她的話,直接站起身,強勢說道:「老師,有問題想問妳。」
英文老師一聽停下筆,轉身很生氣的瞪著我大聲道:「我在上課,妳很不禮貌
,而且我講過,在我的課要用英文來問。」
「哼。」豁出去的我早已無畏無懼依舊板著臉,開口詢問:「老師,妳怕死嗎
?」
這句話一說出口,全班氣氛頓時凝結,英文老師臉色更是鐵青。
接著勃然大怒的她氣得甩掉了粉筆,一掌重重地拍在講台上,喝斥道:「妳!
問這什麼東西,誰教妳這樣問的?」
面對英文老師的怒吼,我的心情絲毫不受她影響,伸手悠悠然指向右邊空蕩蕩
的地方,回答道:「這問題,由鬼發問……」
回憶起不久前,同樣的問題我也有問過「它」。
是在熟悉的河堤邊,有兩個女學生毫不留情地踹著另一個倒在石階上的女同學
。
那時的我高高在上,眼神冷漠地望著她們,一直到嘴角溢血的那人向我求救為
止,我才勉強著地。
我蹲下身,那女孩的名牌是謝小柔。
「妳怕死嗎?」
「唔……看是誰問的……」
「問問自己,妳怕死嗎?」
「不怕……但我想讀書……」
於是我拉了她一把,使她從河堤上摔落得有點重,進醫院治療好幾天,成了背
後靈。
而我們相處了幾天,現在這問題我丟給那英文女老師,只見她愣在原地茫然地
看著我,我猜她這一秒心中的想法大概跟昨晚紅髮女講得一樣:「謝小柔是不是摔
壞腦子了?」
等了片刻,既然她啞口無言,我就當全班的面轉頭問女鬼說:「我英文不好,
妳還有什麼要問的?」
女鬼搖頭道:「Pass。」
「嗯,我也覺得,她『怕死』。」我幽默地說,並用帶有殺氣的眼神瞪著英文
老師。
她嚇得回過神來,一手按著額頭對我的行為相當匪夷所思,女老師顫聲道:「
那個……班長,帶謝小柔去保健室看看。」
後來,我就被攙扶出教室,在保健室休息了一整個下午,老師們紛紛認為我中
邪了,卻又不敢通知我的母親,因為中邪的原因如果是在我們班上,那學校的麻煩
可就大了。
所以到了放學時間,校方還是假裝若無其事的放我回家,不過有請那護士寫了
紙條要我轉交,內容是希望母親再帶我去大醫院做複檢,我和女鬼看了都忍不住笑
了,因為對我們來說這只是小事,真正可怕的還在後頭。
五點鐘聲敲響後,我準時的走出校門。
在返家的途中,夕陽西沉,我們難得無話可說,畢竟它和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
生什麼……走著走著,很快地過了橋,我們走到河堤的鐵閘門旁坐下等候。
等了不到五分鐘,果不其然,騎著腳踏車的她們來了。
隔著數十公尺外,就聽見紅髮女的聲音,她說:「別理她裝神弄鬼的,好好教
訓她。」
我起身遠遠怒視著她們,那女鬼飄在上空眺望道:「只有她們兩個。」
我點頭,待她們騎來我身邊動手之前,我先下手為強奮力一拉,拉個措手不及
,我們三人連人帶車一塊摔下了河堤。
這一次,我們摔得慘不忍睹,我也昏了過去,失去一切知覺。
後來昏昏沉沉之中,好不容易我清醒了,見著「她」謝小柔躺在病床上被媒體
包圍,才知道我們鬧上新聞。
「兩死一傷」,死者是黃姓及洪姓女學生,而曾摔落河堤兩次的謝姓女學生則
是用大難不死來形容。
這回醫院內,又換回我用飄的,但重生的她已看不見我,因此我深感欣慰,畢
竟是她的堅強讓我消失。
此時,記者們拿著錄音筆採訪她,他們問道:「妳們是如何跌下去的,溝渠的
水深頂多十幾公分,她們的傷勢也不至於令她們溺斃,妳們有起爭執嗎?或是能說
說當時的情況?」
「我……記不太清楚。」謝小柔神情憔悴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搜尋我的存在,
見不到我她秀眉微蹙,喝了口水,語重心長地說:「水很淺,坑很深,要『墊腳』
……才爬得上來。」
這就是做人和做鬼的差別。
恐怕在場的,只有我聽得懂話中含意了。
之後很幸運的是那位男班長出來爆料,他可以為謝小柔作證,傷者長期遭兩名
死者所霸凌,讓小柔可以全身而退。
反之喪女的英文老師就受到極大的輿論壓力,她的縱容害死了她的女兒,帶著
內心傷痛辭職的她算是受到應有的懲罰。
以及為了安全起見,校方協同政府在鐵閘門周圍的河道設置一定高度的柵欄,
等小柔痊癒後,母親辦理了轉學,就再也沒經過那了。
最終,我陪伴她近六十年的光陰,她終生未嫁,閱讀是唯一的朋友,把一輩子
辛苦賺來的錢都花在買書上,家裡藏書萬卷,她生活安穩,這一生過得很是滿足與
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