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貓珈琲,男宿舍改裝成的一處餐館,暗中替大學進行秘密的宴會。然而早在楊敬參與其中之前,學生當中早已有人注意到這個異變。
暑假將近尾聲的某個中午,校內學生與散步的校外人士各占一半。
余哲玄踏著匆促的步伐快速穿過校園。儘管身穿校服,從領帶亂打與衣服皺摺看出他穿得心不甘情不願。黝黑的膚色是整個假期對打工種類來者不拒到——跑去做板模——的結果。方正的臉孔上,眉毛像是兩筆濃墨掃過、圓眼炯炯黑白分明。但此刻他表情嚴肅、不怒而威,對向而來的人必定繞道、走過的嬰兒車馬上發出哭聲、小狗吠叫不止,沒半個人敢跟他對眼。
他的朋友兼室友張柳申,剛剛刷新了路痴的下限:在學校迷路。
這間學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重點是已經讀了一年了。
等等,迷路?
他取消一直打不通的電話,翻看了剛收到的訊息。
「我被困在宿舍這裡,快來!」
是夾在牆縫?還是摔進水溝?
要是張柳申,不管哪個他都不太意外。那傢伙平常上課以外的時間都窩在住處,因為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黃花大少爺。即使好手好腳,活動起來總像是哪裡殘缺,一出戶外狀況就變得更加誇張。
他忽然眉毛一揚、叨念了聲靠杯。
男宿舍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大片色彩繽紛的林子。關閉一年還做這種造景,實在是做心酸的。
「呃......」
走進小路不到十步,就看見張柳申懨懨地蹲在一個轉角,就要跟植物融為一體般了無生氣。
張柳申一見到來人,如獲大赦地迎了過來只差沒一把抓住對方的大腿。
「你知道嗎?這太誇張了!宿舍這邊竟然設了陣法,我想靠近就被卡在這。」
「你白癡很多次了。不用特別說這種藉口。」對朋友老愛扯一些陰陽怪氣的事,余哲玄不太信的。他問張柳申有沒有去學生會的工作說明。幾天後到開學典禮排隊幫忙維持秩序,能拿到一點聊勝於無的薪水。
張柳申悶悶地說聲有。他看余哲玄三兩步就踏進來,料到這些陣法大概也對他起不了效用。
「欸,你跟我從這邊繞過去車棚。」
「走啊。」反正張柳申本來就是他後座的常駐貨物。
余哲玄是帶煞兼命重,而且還是特重。鬼看到他,就像人看到鬼。甚至日常不笑的時候,一般人也懼他三分,因此他騎車的被臨檢率也因此居高不下。
這些新種上植株的花圃,過去是荒蕪一片,就算種了什麼也會馬上被踏為平地。從宿舍衝出來上課都快遲到了,誰還會規矩地照這些路去走。
然而他眼中所見的是:每過一段距離就會見到景物微妙的扭歪斜——術法。
「你幹嘛突然對宿舍有興趣?」余哲玄問。張柳申沒住宿也沒租屋,住在一個遠親的空房子。
「這裡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我覺得啦、就是,現在裡面好像有鬼——」
「幹幹幹幹幹!」
「你怕這種?」張柳申對這反應相當意外,他跟著對方視線方向看去,自己也隨之愕然。學生車棚正在他們前方,磚紅色的宿舍已被拋在後頭,林子與小路也早就不見蹤影:「余哲玄、沒事的你聽我說。這只是那個陣困你不住,空間因此扭曲讓我們穿過來了 」
「管你那三小,老子的車被拖走了啦!」
地上一排用粉筆潦草寫著拖吊場的電話,車棚比早上多了一張佈告「暑期不開放停車」。
*
張柳申的長相帶著點陰性美,此刻他細長的修眉扭成了八字、本就削肩的身形縮了起來 他蜷曲在公車後方靠窗的座位上,有一陣沒一陣得哀著。
從小到大,不論汽車種類他一上去就暈、每過一段路就吐。中午吃過學生會的便當,一塊排骨在胃裡無比激昂的翻攪著。
「對不起,錢我......出,你快點把車贖回來。」他氣若游絲的說。
「你出一半就好。是我不小心聽了你的話把車停那裡、我認賠。你這人喔,又不是家裡窮,到底是在摳三小啦。」余哲玄說,光看對方那拙樣氣就消了一半。
「積少成——」中午便當的味道出現在嘴裡,他趕緊捂住嘴。
「你真的還假的?才幾站啊?」
突然一條長舌憑空出現,在余哲玄臉上舔了一大口:「靠,相不相信我把你割鹿茸?」他抹掉臉上的唾沫正躊躇著要擦哪,接著收到張柳申伸過來的手帕。
「你們去哪弄的渾身鬼氣?」中年男子的聲音憑空傳來。車上人多口雜,沒人注意這個多出來的聲音。但他們前排座位牙牙學語的小孩,看見窗戶玻璃映出一隻動物的影子突然笑了起來。
這是張家祖祠一併祀著的老樹精,名為樟鹿。顧名思義是樟樹精化作鹿型,而這形態的原因似乎比張家的歷史要長久得許多。名義上是守護神,一直以來牠就像一名特別的親戚般默默守護著張家。
張柳申好不容易壓下一陣反胃尚不欲開口,用手肘頂了旁人。
「就聽他唬爛說宿舍鬧鬼什麼的.....啊對,然後上次跟你說過學生會那個很可愛的女生,竟然已經畢業了,看不出來大我三歲咧。」
儘管余哲玄不信鬼神,卻能跟樟鹿自然相處對談絲毫不感窒礙,還很有話聊。張柳申一直不解這兩造邏輯為何不會互相矛盾。
而且聽完余哲玄夾帶一大串無關事項的解釋之後,樟鹿還真的清楚了狀況:「柳申,那你是要去找城隍?」
張柳申點頭。
這事情,很詭異的。
一般校地都會為了保護學生劃下結界,隔絕一些陰間的孤魂野鬼。但南帆大學的結界力道極強,即使樟鹿這等自然精靈也很難越雷池一步。
「找武昌街那位的話,那邊我有認識的人。」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想......低調一點。」冒著吐在車上的風險,張柳申說。
曾經他被家裡幾個親戚帶去某廟進香,也真讓樟鹿先去「跟他朋友打過照面」,結果是:進門就發爐;到正殿有人擲出了立筊;到離開的時候記者正好到場。
「大概只會燒個香講一下事情,不用特別讓你套交情的。」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轉向旁邊的余哲玄:「你悠遊卡裡面有沒有放錢?」依稀想起悠遊卡的車錢只要十二塊,但自己的已經久久沒有加值。
「負的。」余哲玄藏不住興災樂禍的表情。
「嘖。」
*
武昌街上的城隍廟,雖是是水泥建築但該有的屋簷與龍柱一樣不缺,依舊是附近居民的信仰中心。
走進廟門,張柳申腳步一搖扯了余哲玄一把。
「要吐快去廁所吐一吐。」
「我沒事了,但是城隍祂、祂......顯靈了。」
「蛤?所以誰?那阿伯喔?」他胡亂指了殿前正在拜拜的人。
張柳申沒理會,這問題動點腦子想也知道不是:誰會拿香對著自己拜的?
他定睛一看,很快找到神氣的來源。雙眼靈視雖非天生,但從小到大看樟鹿、看一大票祖先已能運用自如。
「在那。」
常人以魄之精氣維持形體,而神明現形陽間則是承一股神氣。那神氣源自一旁靠牆放著的板凳,其主人腳上掛著藍白拖、翹腳讀著報紙。一身薄得透出膚色的白汗衫與容易誤會成內褲的格紋四分褲。
「喔,你去吧。」余哲玄連看都沒看,他掏出手機低頭戳了起來,家教的學生突然整題Line來要他解題。
他要到下星期才知道自己的學生用手機作弊,小考直接算成零分。
張柳申本就擔心余哲玄出言不遜,心想這樣正好。但自己摸摸鼻子迎上前去。這神靈與他非親非故多少緊張。但城隍本是地方父母官,只要不失禮節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問題。
「不好意思,冒犯了。有件事想——」「新來的志工嗎?廟的開放時間到晚上十點,在那之前不要來趕我。」報紙後傳來沒精打采的聲音。
城隍廟裡趕城隍?張柳申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對方見他仍然不退,繼續說道:「我沒有撫卹金也沒退休保險,要詐騙的話找錯人了。」鐵壁般的報紙不耐煩地拉了下來,露出一張與退休金絕對無緣的年輕臉龐。男人即使鬍渣生滿了嘴周和腮邊,就快與鬢角相連,附加一雙毫無精神的死魚眼,這外貌看來絕對不過四十。他雙眼一眯,透過老花眼鏡的上緣看著張柳申:「失敬失敬,還以為又是來騙錢。學生來廟裡?問生涯規劃?」
「呃、是。」張柳申心想,神明自己顯靈想必有所指示,不如就這麼順著對方話頭,等有空擋再提自己的事情。
「要拜就去拜吧。不過我跟你說22K什麼的,問神求神是不可能有用。想創業追夢,看雜誌是說去澳洲種幾年葡萄籌錢才有效率。」他折起報紙,正看著的一面是求職版,並且已被紅筆到處圈起畫記成了滿江紅:「現在的社會啊,只要自己不發生產值,不管是哪間出身都會被淘汰的。」
這人該是城隍沒錯,怎麼對社會時事這麼心有戚戚焉?
正當一頭霧水,張柳申注意到一旁的大金爐,爐口兩碟紙錢自動被吸到火中,完全不經人手,應該說四周跟本沒其他人。
「那個啊,熱對流比較旺盛的時候就會發生的現象。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男人說完,一陣穿堂怪風讓紙錢全竄了進去,最後還不忘帶上金爐門。
陰間官吏顯靈燒紙錢給自己,這怎麼想都是那個吧?
貪污。
「那我去燒、燒香了。啊,我朋友在那邊等我......」還有必要燒嗎?張柳申心中都相當懷疑,現在他自覺看到了不該看的,尷尬無比正想趕緊退場。
一轉頭就看見余哲玄正要向他走了過來:「張柳申,城隍是那個人喔?怎麼看起來像游民?」
兩人之間有段距離,張柳申聽得再清楚不過,那男人絕對也聽見了。
沒人叫你現在加入啊!他暗忖,但眼下既然話都說開了,那麼就萬萬不能失了禮數。
城隍本是地方父母官、就算貪污好了,只要不失禮節也不至於......張柳申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疑惑、驚訝甚至帶點慍怒。
一切想說的場面話,全都梗在喉頭、自動消滅。
看了人家不該看的東西,果然是這樣......
男人訕訕地吐了口氣,捲起報紙趕走腳邊的蒼蠅,看了張柳申與余哲玄:「你們兩個是哪區來的死人。」
死人?
張柳申耳畔咚咚咚地響起一陣牛皮鼓聲,視野就這麼漸漸黑了下去。
早知道當初乖乖去燒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