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隆隆,張柳申回過神來,額頭、雙手、雙腳像是沾膠一樣貼在地面不能動彈。從周遭昏黃的光線看來,此處應是專審亡魂的陰間衙門。
樟鹿說過,陰間是精神與物質曖昧混雜之地,向來都是天將暗時昏昧不明的光景。
「我沒死,一定誤會——」後腦勺被一陣重壓,他整張臉貼到地面再也說不出話。
「哼!飛來橫禍,自己沒命了都不知道。」城隍端坐殿上,開堂瞬間他就換了衣服。這身官袍久未新製,二品的錦雞紋補子已經脫線褪色,貼在胸前像塊髒抹布。不過他中意的是在這堂上開審,下面縮著的人就是個文盲,最後也都像打翻墨水罈子,攤出一堆人情故事。
只是死亡率下降的現代,偶爾一起交通事故、酒駕冤死一類,照著SOP也都審一下就過去了。
「勸你趕緊回想生前功過,這就替你找鬼簿。」一旁身穿衙役服的老人說到,胖短的手一揮叫出一本藍色線裝書,懸空的書本自個兒開始翻動起來。
此人身形矮小、鬚眉並茂,貌似福德正神,通過陰考五科是位名符其實的陰陽司。方才打完堂鼓他還略略喘著,活像隻古代牧羊犬。
「陰司吶,你的勾魂索是不是還不熟練?你怎麼只拉了一個。」
「老身的手勁有待加強,另一個稍後再去勾來。」
此話傳進張柳申耳裡他不禁嘖舌,余哲玄竟然已是鬼差勾不動的等級。
頁數很快翻盡,本子落回陰司手中:「大人。這幾天看來是......沒有人死啊!」
城隍直盯張柳申,由左自右看、又由左自右看,突然大喝道:「大膽精怪,未經通報竟擅闖廟門!」
憤然拍桌,滿是灰塵的公案拍出了掌印。
他向令牌桶撈去——空的;往袖中一掏:今天的早報,扔出去哪還有威儀可言;再掏——廟裡的老花眼鏡,公共物品扔不得。眼下不前不後,只剩翻桌一步,這才見陰司雙手奉上一只副桌的令牌,城隍立刻抓了向張柳申砸去。
令牌沒打到人,反倒打在空中一處隨即落地。梅花雄鹿甩著頭現出形貌,長著完整鹿角的額上紅紅地印著個令字。
牠噴了口氣,忍著向後退了兩部彎下前腳行禮:「城隍老爺,避而不見非我本意。家裡年輕人不懂事,失禮了。」
「笑話!你一精怪憑附人身,惑其神識。有什麼禮好談?」
陰司忽然彎身匆匆跑至堂前,單膝著地向城隍拱手:「恕小的插嘴。張家歷代家主皆讓樹精憑附,對他們來說是個傳統。」
「那這隻你認識?」
陰司答是,並保證樟鹿絕非一般害人木魅。
城隍於是插手一想。除了用天眼看來在陰間有魄,這張柳申不是詐騙集團也沒有強迫他買愛心鉛筆,便懶懶地說了聲退堂。
樟鹿故意與陰司聊了起來,置張柳申求救的視線於無物。
城隍不動聲息地走下廳堂,繞過相談甚歡的小矮人與森林動物,收了假鬍鬚、吹聲口哨,那盤踞在張柳申身上頭上那十來隻貓靈一哄而散。
「以後過世到衙門,記得要先打鼓。這是常識。」他撓著長滿胡渣的臉,怒意其實源自惱羞——以為被冤魂看到自己的邋遢樣。
一下能動,張柳申揉揉鼻子沒敢再失分寸,鞠躬說道:「很抱歉沒有事先說明白,打擾到您。」
城隍說不過是在燒狗食貓食,沒有打擾。
都市中的流浪動物幼崽大多早早夭折。其中許多甚至還沒睜眼,根本看不見投胎的路,只在一地徘徊久了便成了禍害。他於是前殿養貓、後殿養狗,拿衙門當起了動物亡魂中途。
「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重燃對神明信心的張柳申趕緊笑笑帶過,說起今早在校園的見聞。
起先聽得新奇,直到他見到張柳申外套上的校徽臉色就變了。
「我看先回廟裡吧,不然你醒來就在急診室了。」他反手往張柳申頭上一彈,這小小一動卻讓張柳申往後滾了好幾圈、一時天旋地轉。
一口氣塞在胸中不知塞了多久,張柳申以一連串的咳嗽重新開始呼吸,逆著光隱約看見余哲玄憋屈的臉。
「恁娘咧,醒了就快點給我起來。」他用力斗起腳。
「不要搖、咳、拜託。」反胃等級不斷提升,他的三半規管再度遭到考驗。好不容易起身沒吐出來,他赫然發現更加令人做悪的事實:自己是躺在一條長凳、枕在對方腿上:「你有什麼病啊?」
「不然放哪?肩膀喔?」余哲玄欲哭無淚。
剛才張柳申一倒、嘴裡竟然發出樟鹿的聲音,要他跟沒意識的張柳申有點互動、別讓人發現這有個沒呼吸沒心跳的:「早知道就拗一拗放金爐燒啦!暈車暈到害我被出櫃 」
確實香客和服務台後面的志工都不斷看著這邊,但張柳申看那視線卻非看好戲或祝福真愛之流,而是憂心與懼怕。
「我想....他們是認為你把我打昏之類的。」
「你說真的?」余哲玄喜出望外,接著在張柳申的建議下,他大聲說出「你這傢伙下次再給我貧血試試看!」解除了廟方報警的疑慮。
「頭昏目暗,回魂的副作用而已。不是貧血。」城隍手上拎著一本黃色小簿子走出廁所。已穿回麻衫短褲,但拿掉官帽之後頭上還留著個貨真價實的文人髻。
他問過兩人系級之後,沾了口水翻起那黃皮爛書:「你倆七月底八月初那陣子能去參加轉學考嗎?我安排文昌讓你們好過點。」
張柳申以為自己哪裏聽錯了。
「你們學校的陰間只剩名義上是我轄區。哪天女鬼心血來潮想在你們頭上打雷,我也擋不了的。」
「但......」
「沒有什麼蛋還是雞。『為虎作倀』知道意思吧。張柳申你要是被弄死,樟鹿也會一併變成她的爪牙,這樣一來南大往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眯起雙眼,活像一隻無精打采的老貓。